韩嫣回到平阳侯曹时府的时候,夜色已颇为深沉,府中点起灯炬,明亮火光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夜色顽强地排斥在外。远远地,就有悠扬的丝竹声传来,还有娇羞柔媚的莺语燕声,纤巧舞动的肢体,投出影影绰绰的妩媚风流。
韩嫣轻哼了一声,皇上是为了祭扫才出来的,而平阳公主居然让皇上欣赏歌舞,她安的是什么心,还用点明吗?
一名仆人上前向韩嫣禀报,说皇上有命请大人一回来就立即去见他。
现在吗?就不怕打搅了他的雅兴?韩嫣心中暗暗挖苦,却还是提脚去了,一边走一边暗道:只是因为他叫我去我才去的,那家伙又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什么,才和我无关。在我为了那个香囊而焦急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
看到韩嫣,平阳公主暗暗簇起修饰的完美无缺的眉,这个用美色迷惑了弟弟的少年,如果是平时,她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踏进自己家门一步。心下不悦的很,却不露声色,请韩嫣坐。
“皇上呢?”
韩嫣发现刘彻并不在席中。
“这个嘛,呵呵……”平阳公主故意停顿了一下,执起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方才缓缓道:“皇上去更衣了。”
她暧昧地微笑着,表面的矜持遮掩不住心底的骄傲。
这几年来,她将邻近大户女子收买来,养在家中,花重金聘请师傅悉心教导,为的就是进献给皇上,如果有人中选得宠,作为媒人的自己便有说不尽的好处,同时,也能把皇上的注意力从韩嫣这个男宠身上转移,可谓是一举两得。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培育的那些美女却没有一个能让皇上看入眼,反倒是女仆卫媪才十三岁的小女儿卫子夫让他目不转睛。不过也难怪,那小妮子这几年确实是出落的越发娇俏动人,尤其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更是如锦似缎,凉滑如水。姐弟俩对饮没多久,皇上就起坐更衣,她心领神会,便命卫子夫前去服侍。
想到皇上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她就无法不开心。
瞧着平阳公主的表情,那话中有话的蔑视和示威让本已坐下的韩嫣一下就站了起来,大步就往那装饰豪华的厕所走去。
守卫们果然都站的远远的,悉悉梭梭的衣料摩擦声、女子娇声的呻吟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声飘荡在空气中。
韩嫣强压着胸中不断涌上来的怒气,上前一下就把厕所的门给砰地踢开了,他看到是拥在一起衣衫不整的一对少年男女,看到的是背靠墙壁的女子叠起的双腿,看到的是为天子洗手用的金盘滴水未沾。
厕所里的男女显然被突然闯进来的韩嫣吓到了。少女掉到了地上,揪着衣襟尖叫。
少年看到脸色不善的韩嫣,一脸尴尬,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不好意思地傻笑:“王孙?朕……那个……”
王孙是韩嫣的字。
韩嫣没有搭腔,黑着脸转身就走。
刘彻急忙紧赶上几步去抓他的袖子:“等等!王孙!别走啊!听朕解释!”
“放手!”韩嫣用力甩掉他,脚下迅疾,头也不回。
“事情不是像你看到的!”刘彻急赶几步,冲到韩嫣前面,想要拦住他,“王孙!王孙!……别走!别走啊!”瞧着韩嫣要从边上闪过去,刘彻又急忙挡过去,几番左突右闪,他终于瞅了空挡将韩嫣连同双臂和身体一起抱住。
“放开我!”
“朕和那女人真的没什么!是她来诱惑朕的!朕和她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逢场作戏?”韩嫣猛力一抬双臂,将箍住自己的臂膀甩开,“在茅厕里你做给谁看啊!?”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
“皇上言重了,臣可受不起。”
“朕不该受诱惑,朕不该……王孙!别走啊!王孙!王孙!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月色撩人,臣请外出赏月!”
一路上两个人不断的拉扯吵闹让整个平阳侯府不安起来,每个人都惶恐地发现他们的天子竟然对着一名少年低声下气地赔礼。听到动静的平阳公主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不禁大怒。
“韩嫣!你竟对九五之尊如此不敬,你的眼中可还有尊卑?可还有礼法?!”
一声怒喝,立即让原本吵闹的场面完全静止下来。
“皇上,我知道这韩嫣是你的童年玩伴,但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前了,你现在是君临整个大汉的皇帝陛下,是真龙天子——”平阳公主说着,眼光却飘向韩嫣,狠狠地瞪视,忽地抬高声调:“怎么能够忘记自己的身份?呃?!”然后她把眼光移回刘彻身上时,迅速地将声音放柔和了:“——怎么能和一名下臣如此胡闹?”
韩嫣咬了咬唇,白着脸别过头,同时手臂一缩,把被刘彻抓在手里的袖子抽回来。
刘彻尴尬非常,脸色一红一阵青,暗暗恼怒:今天真是丢了一个大脸!他不过就是一时兴起想和那美貌的小姑娘随便玩一玩,又不会真的怎么样……再说就算真的怎么样了又如何呢?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怎么能和王孙相比?不过就是随处可见的一朵野花,采过了也就算了,最后,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王孙啊!王孙也未免太过任性了,如果能为他考虑一点,何至于让自己当着这么多下仆的面被皇姐训斥?
嘴上却只能唯唯:“皇姐教训的是,朕以后会注意的。”
心说还不都是你的错,却无法说出口,毕竟经不住诱惑做下事情是自己,平阳公主可并没有逼迫他。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骚动,门口的守卫发出呵斥声:“什么人居然在此撒野?!还不速速离开!”
一个中年年妇人捏着嗓子赔笑:“大爷您别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奴家这就带他走,您就当没看见。”然后高声怒骂:“小兔崽子!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想借刀杀人啊?!看不出来你人小小,心思却够毒!”
清脆的噼啪声不断响起,像是棍棒击打在皮袋上,夹杂其中的是孩子的惨叫声。
另有几名少年在附和:“打死这个坏心肠的野种!”
门内众人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了,都不禁暗暗好奇门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叫喊:“娘!我娘她在里面!让我进去见我娘!”
听到这个声音,韩嫣脸色一变,突然就往门外冲了出去。
刘彻想拦没拦住,也就由得他去了。
面对大娘和几个异母哥哥没头没脑的殴打,阿青抱着头左躲右闪,怎么也无法完全避开那如雨点般的拳脚。
在那漆黑的屋舍前,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阿青怀中那镶嵌着宝石的短剑,那野兽般的目光让他浑身发冷,他觉得,如果这次不把这短剑交出去,自己恐怕真的会被杀!
可是交出去了又如何呢?就算能逃过这次,下一次呢?在这如狼似虎的郑家根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于是阿青抱着短剑掉头就跑,他能想到的去处只有一个,便是亲生母亲所在的平阳侯府。
救救我,娘!救救我……
看门的守卫正对那妇人毫无办法,大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名白衣少年从门内跃出,三拳两脚便将妇人和那几个少年远远踢开,然后蹲下伸手将阿青的上半身抱起来,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深深地皱起了眉。
“你不觉得你下手太重了吗?”
“你是什么人?敢管老娘的闲事?!”
妇人一边嗷嗷痛叫以便挣起来,对少年怒目相视,双手在腰上一插,就要开骂,“小贱种!难怪你要跑到这里来,原来这里有帮手是不是啊?真是长本事了啊!你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都是贱货一个!以为有帮手就了不起啊?老娘可不怕,我丈夫可是平阳侯的县吏大人!”
听了这话,刘彻一面庆幸这骚动解除了自己的尴尬,一面好笑地向平阳公主看去,趁机调侃:“皇姐,看来你这平阳侯府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平阳公主已然不悦的脸色顿时变的铁青。
“老娘我告诉你,别说是闹到侯爷府门口,就算是闹到皇帝面前,老娘我也不怕!!”
门内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女人居然如此嚣张?!
刘彻笑了一声,又说道:“皇姐,那泼妇似乎并不把你刚才所说的身份啊礼法啊放在眼里嘛。”
平阳公主铁青的脸色立时又黑了几分。
韩嫣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低头问阿青:“我不是给你了短剑了吗?你怎么不用?这柄‘王孙’可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就算你是不会武功的小孩,有它在手,要宰了这几个人也照样是轻而易举。你怎么没用?”
阿青摇了摇头:“……杀人……是死罪。”
“可是如果你不先杀了他们,死的就会是你。他们根本就是在把你往死里打。”
“可是我现在不是得救了吗?”阿青一笑,“我只是不想放弃希望,我才活了不到十二年,我不想为他们这样的人赔上一生。我想活下去,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韩嫣愣了一下,然后偏过头露出一个苦笑,跟着哈哈笑了几声,最后他将阿青放下,让他在地上躺好。
“我明白了。”韩嫣拿起阿青抱在怀中一直没有放手的短剑,站了起来,唰地将剑刃拔出了鞘。星月光辉下,寒光点点。“那么我就成全你吧。”
这个时候,厚重的大门在吱呀声中完全敞开。
“是什么人敢在阳信长公主与平阳侯的府邸前如此放肆?!”
平阳公主在仆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门口所有的守卫立即跪伏在地。
刘彻的姐姐平阳公主,原号阳信长公主,因嫁与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也称平阳公主,但在正式的称呼上,她依然是尊贵的阳信长公主。
刘彻跟在后面看热闹,乐得清闲。
妇人和那几名少年吓坏了。那几名少年则急忙蹿到母亲的身后。没见过比自己丈夫地位高的人的妇人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的大话她只是随口说来以壮声势,她没想到那高不可攀的正主会出来。
听到平阳公主恼怒的喝诉,背对着她的韩嫣没有回头,也没有将手中的利刃放下,只是不出声地露出嘲弄的一笑,忽地纵身而起。
没有几个人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觉得几道白色的光影闪过,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那名妇人和她身后的少年们倒在地上,红色的液体正汩汩而出……
他们没有来得及出声就成为了几具再也不会动的尸体。
平阳公主身边的几名侍女发出惊叫,厥过去了几个。
发现不对,刘彻急忙挤到前面,走下几步台阶,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地上的阿青撑起上半身,瞪大了眼睛,他看到旖旎的夜色中,那带着朦胧光晕的白色身影立在那里,一尺来长的青锋闪着冰冷的寒光。
“在阳信长公主与平阳侯的府邸中,放肆的是我韩嫣。”少年转过身来,目光从刘彻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转移到摇摇欲坠的平阳公主那苍白失血的脸上,微微一笑,“在阳信长公主与平阳侯的府邸门前,放肆的也依然是我韩嫣!”
***
郑氏妻与子的尸体由郑季领回,公开的死因是为鹿触杀之,奉大汉天子令厚葬。可凡是看到过尸体的都知道,他们是死于利器。
平阳公主气的发抖:没想到韩嫣竟然敢在她的面前杀人,更没想到的是刘彻竟然宠爱他到连高祖制订的“约法三章”也敢枉!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
在阿青修养了几天恢复了一些后,卫媪便领着他来拜见平阳公主。
“来,给皇上和公主叩头。”
平阳公主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想着原来这个孩子是卫子夫的亲弟弟啊,便只随便点了个头,就想要让他们下去,一抬眼间却从眼角发现了刘彻目光的不寻常。她急忙抬头,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抬起头来。”
对方照做后,平阳公主露出了微笑,伸出手,“过来一点。”
不知所措的阿青被母亲带着站起来,被往前推。
“来来,不要怕……对,到这里来。”平阳公主牵过阿青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卫青。十二岁。”阿青答道。
是的,他已经和哪个郑家没有关系了,今生今世,他只姓卫,名字是卫青!
平阳公主伸手一抬他的下巴,随即发出啧啧的赞叹:“哎哟,瞧瞧,瞧瞧这小模样长的多好,和他姐姐还真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而对卫媪说道:“这么漂亮的一对儿女也真亏你生的出来。”
“公主夸奖了。”卫媪高兴地答道,“要是公主喜欢的话,就请赏口饭给这孩子吧。”
“那是自然。怎么漂亮的孩子,谁都不忍心让他冻着饿着的,”平阳公主捏捏阿青的脸颊,“过个三五年啊,还不知道会出落成什么样呢,”她斜着眼睛看旁边的韩嫣,“就凭这份干净,和某人相比就是云泥之别。”韩嫣别过眼睛,不理睬,平阳公主转而对刘彻说:“您说是不是啊?皇上?”
“啊?啊。”刘彻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皇姐说的是。”立即就旁边的杀人眼光狠狠砍了几下。
不久刘彻就必须要起驾回长安了。他出来本是为了到霸上祭祀,回来时路过姐姐平阳公主家便顺便住下,不能多留。
在送走天子的车驾后,平阳公主微笑着问卫青:“阿青,你有没有想过出人头地,拜相封侯呢?”
卫青笑道:“我现在是公主的家奴,如果能少犯错处免遭笞骂,已是万幸,至于立功封侯,我是绝对不敢痴心妄想的。”
听了他的回答,平阳公主呵呵直笑:“真是个没野心的孩子,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当一辈子家奴?来,还是让本公主给你指条明路吧……”
第二章
一辆马车悄悄地滑进宫门,朴素不起眼的外表,持的却是阳信长公主的符印。
卫青在马车中听着马蹄咯哒咯哒地响,从车身不再颠簸的变化中知道自己已然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前途未卜。
坐在对面的是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姐姐卫子夫,平阳公主家所有人都说自己长的和她真像,是不是真的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小姐姐长的真是好看,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就像早上小鸟在唱歌似的。
马车静静地走着,好安静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有到呢?天都已经黑了。
虽然被千叮咛完嘱咐绝对不可以偷看外面,卫青还是悄悄地伸手,揪着车帘的一角掀开了一条缝。卫子夫发现了他的举动,面露惊色,想要叫他住手,但又不敢出声,最终只是在原地动了动身体。卫青感觉到了,便松开了车帘。卫子夫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见卫青去掀车帘,顿时又紧张起来,眼看他这次将缝隙掀的更大了,差点就惊叫出声,卫青却又把车帘给放下了。十二岁的少年回头对姐姐吐舌一笑,如此几番,把十三岁的小姑娘气的不轻,最后她腾地就站了起来,却在下一个瞬间抱着头倒回座位上。小小的马车里可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完全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