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过去好久,早就已经不疼了。”卫青不明白刘彻为何突然提这个。
“是吗……那就好。”刘彻居然露出了微微的苦笑,“知道吗?为了那件事情,王孙和朕大吵了一架呢。”
咦?
“他说我就算是为了保护他,也不应该利用你们姐弟,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呢?皇后的嫉妒心非比寻常,如果朕不是宠幸了你们,那施加到你身上的折磨就会全盘针对王孙而去!朕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看着他啊,他又闲不住……如果他不是这么喜欢出风头的话……为什么他就不肯乖乖地呆在宫里呢?又清闲又安全,有什么不好……”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帝王,也没有霸主。
卫青觉得自己面前的刘彻就像好不容易得到一根肉骨头的狗,在又添又啃陶醉了一番后,舍不得吃掉,又怕被抢走,于是钻到树丛里,挖个坑把它埋起来,却从来没考虑过那珍贵无比的肉骨头是不是会就此腐烂掉。
“卫卿,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卫青身急忙回答:“万岁英明神武,断然不会错。”
刘彻冷笑一声,站起来步下座榻,来到跪伏于地的少年跟前。蹲下,托起他的下颚,审视般细细打量,“那么,你为什么要抗旨放王孙出宫?”
“因为……因为韩大人说,他得到了万岁的特许……”卫青结结巴巴地回答,暗暗乞求上苍原谅自己生平第一次说谎。他不因自己的一时心软后悔。韩嫣想出去走走,本是人之常情。他不忍心拒绝这样卑微的要求。
“卫卿啊,看来你确实该好好学习怎么编谎话。”看见那飘忽的眼神,刘彻就知道他在说谎,“欺君妄上、诬陷官员、假传圣旨,每一样都比玩忽职守严重。”
少年眼中浮起惊慌,刘彻微笑着捏捏他的下巴,“不过,杀了你,子夫会伤心的,这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而且这颗漂亮的头,朕也还舍不得砍下来。”
刘彻站起,回到榻中坐定,两名内侍过来将卫青按趴在地,另两名内侍手中是细细的棍棒。
“打。王孙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停。”
棍棒与皮肉碰撞的劈啪声立时响起。
***
韩嫣横跨于马上,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向这嚣张的少年侧目。
舍弃弹弓,韩嫣抓起大把黄金弹丸,用力抛洒出去。行人们看着从天而降的黄金雨,目瞪口呆地。花花长安又沸腾起来了,无数孩童在奔走呼告:苦饥寒,逐金丸。
韩嫣哈哈大笑。反正他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与其让它们在他这里腐朽,不如送给更需要的人。
苦饥寒,自有金丸逐。你们为饥寒所苦,有我就把这些金子送给你们。为何我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
卫子夫、卫青、董偃……下一个又是谁?
韩嫣策马狂奔。行人纷纷避让,向这嚣张的少年的侧目。韩嫣才不管他们的异样眼光,只顾前进。他需要的是外面清新又自由的空气。
大汉皇宫的长廊九转十八弯,走动的人们衣摆纹丝不动,听不到一点玉琚发出的叮当声。紧缠住双腿的深衣,让他连脚都抬不高。好多年了,不能说没有早已习惯,可他还是喜欢想跑就跑、想跳就跳的感觉。
郊外的树林,茂密而寂静。太阳从树冠缝隙中洒下班驳的光斑,映得树林幽深宁静。微风悄悄地穿行而过,枝叶摆动,让他想起汉宫中悠扬的雅乐。编钟,竹笛,细弦密密排列的琴,他看不到听不到匈奴的胡笳和皮鼓。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又人在呼叫。韩嫣回头,公孙敖正催马飞奔过来。
待公孙敖来到近前勒住马,韩嫣淡淡道:“是皇上叫你来找我的吧?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再待一会我就回去——”
“待个屁!”公孙敖脱口骂出脏话,汗水淋漓,整张脸因为焦急而扭曲狰狞,“你在这里逍遥,阿青却要快被皇上打死了!就因为他私自让你出来!”
什么?!
韩嫣急忙调转马头向宫城飞奔,公孙敖紧随其后。
***
进了未央宫,韩嫣不等禀报便直冲正在响着行刑声的殿堂,看到了在内侍棍棒下惨叫挣扎的卫青。
“快住手!”
韩嫣扑过去,阻止推开他们。
少年的身体颤抖着,冷汗潺潺。幸好还没见血,不过内伤说不定更严重。看到韩嫣到来,刘彻挥手命内侍带卫青出去。等候在外的公孙敖急忙把人接过。
韩嫣转身直面座榻上冷眼旁观的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私自放你出宫,这是抗旨罪人应得的惩罚。”刘彻步下座榻,来到韩嫣面前,抬手抚摸韩嫣的额发。只要看到这清艳的容颜,整个身心就都安宁下来,说不出的舒畅。“王孙,你知道朕有多担心吗?幸好你没事。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我只是想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难道我连单独静一下的权利也没有吗?”
话刚说完,韩嫣便看到了刘彻眼中的哀痛。
“和朕一起待在宫中,让你那么痛苦吗?”
韩嫣一震,“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偶尔也应该……”
“如果你想散心,朕会抽时间和你一起出去。王孙,别再擅自离开朕的视线了。一想到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不测,朕就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刘彻把他的手指捧到唇上轻吻,“答应朕,没有下一次了。否则,朕绝对不会轻饶那些没有把你看好的奴才。下一次,就绝对不会只是杖刑这么简单,朕会把那些没用的废物,一个一个全部清理掉。”
韩嫣完全无法反应,面前的刘彻是如此卑微,又是如此的高高在上。
这是怎样的无助,又是怎样的霸道。为什么在再没人能威胁两人在一起的如今,他还是这么惶恐不安、小心翼翼的近乎病态?
“不要再为了出宫而去诱惑卫青。朕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朕只希望类似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韩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这么想自己的嘛?
茫然间,已然被吻住按倒。闭上双眼,黑暗中闪烁跳跃著的是七彩斑烂。堂皇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而闭,隔绝了暮霭,只余下烟雾般的青白色朦胧。
怀中的身体如同花瓣一般娇嫩。刘彻反复抚著他的黑发,这陪伴自己至今、患难与共的宝贝,如何能不珍惜?如果不给予最周全的保护,如何能够安心?打仗自然有人去,何必要自己的宝物去送命。
又最怕,有人看中他这个弱点,逼得他失去一切,到那个时候,他要如何来保护这绝不放手的宝贝?王孙一定会说自己不在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其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他在乎。他在乎啊。他不希望王孙像卑下的庶民那样整日为生计奔走。
***
盛夏渐渐过去,绿荫依旧葱茏,让这深宫越发幽深宁静。微风过处,轻纱曼舞,雅乐悠扬。
韩老夫人看着镜台前的儿子,看着那玉雕般的双手从波浪般宽大的袖口稍稍露出一点,看着宫女手中玉梳在那漆黑的发间缓缓穿过。细细描画,朱红粉白黛黑,犹如正在飞舞的落花。
“母亲,你过的舒心吗?”
“自然是舒心的。韩家身为叛臣之后,能洗刷污名、富贵至此,衣食住行无忧,也该知足了。”
“是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韩嫣颔首轻笑,“我不知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已经得到了世人所希望得到的一切:美貌,健康,财富,地位,安逸,爱情……为何自己却还不觉得满足?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不足?
一天又一天,韩嫣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无双的美丽正如鲜花一般绽放,无价的青春分明正悄无声息地流逝。
韩嫣全身都在尖叫:男儿本当守土复开疆,为何他现在却在这深宫中对镜涂脂抹粉?
现任弓高侯——韩嫣的长兄——去世了,没有留下儿子,于是依照律令国除,韩家的封地被收回。母亲和小弟韩说住在长安的豪宅里。刘彻为他解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却没有给他一条可以前进的路。
他不是为了这样才回到汉国来的。如果只为了平安祥和地过一生,他为什么要万里跋涉来到长安?
抬高袖子,用力将半边脸上的脂粉抹去,可是镜中素颜的面孔依旧让人惊叹。
“哎呀!好不容易才弄好,怎么就给抹了。”负责给他上妆的年轻宫女叫着可惜,过来想要阻止韩嫣弄坏另外半边的妆。“这可是要给皇上看的呢。”
“我好看吗?”韩嫣笑道。
宫女忙不迭地点头,那无与伦比的笑颜让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处于幻觉之中。
手却被轻轻握住,腰不知被什么揽住了。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平躺在地。心脏狂跳,她呆愣愣地看着那绝美的面孔越凑越近……这是现实吗?平时可望不可及的美丽娃娃,竟然主动拥抱自己?
有人撞翻了铜花瓶,发出恐怖地尖叫。宫殿间,长廊上,内侍们慌乱的奔走。韩嫣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那宫女披上长衣跌跌撞撞地奔出去。
不多时,衣领就被揪住,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上来。
刘彻看着地上衣裳不整的韩嫣,真不愿相信宫人们的禀报,可亲眼目睹的又不止一人。天!这要是让太后知晓了,那还得了!
“我想娶妻了。”韩嫣抬头看他,带血的唇微笑,“她很可爱,彻,把她赐给我吧。”
又一巴掌,打的他摔跌在地。
“你是朕的人!那个宫女也是受过幸的。你先前给朕戴了一顶绿帽子不算,现在竟然要同时送两顶绿帽子给朕吗?”
“我只不过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凭什么你做起来是天经地义,我做了就是罪该万死?!”
韩嫣仰首而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奚落刘彻。
刘彻恼羞成怒:“朕和你是不一样的!”
韩嫣一怔,随即笑的惨然:“对哦……因为你是皇帝,是大汉天子,是天之子,龙之子,是天上的日月星辰!发誓忠贞的人只有我,而没有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年他为何会以为能和这个人共度一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是因为他跨马挽弓射鹰的勃勃雄姿,是因为他面对突然出现的巨熊却面不改色兴奋异常?还是因为他为因支持自己而被杀的忠臣们自责哭泣的软弱面孔?或者是不屈不挠,雌伏等待机会的坚强?又或者就是因为他近乎无耻的自信自负与自大?
他看着他在站在大殿之上,万人中央,享受那排山倒海、让人战栗的万岁山呼。
自己是着了魔般,被这无上荣光所吸引的吗?
就如同扑火飞蛾,只看到耀目的光与热,只想拥抱那光与热,却顾不上等待自己的将是烈火纹身。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长乐宫,韩嫣知道命运最后的宣判即将来临。
“卫大人,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韩大人尽管吩咐,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卫青颔首。
“我想把小弟韩说托付给卫大人。卫大人,你比我聪明多了,让他跟着你,我放心。……卫大人,别让他学我,他才十三岁,有的是大好前程,千万别让他学我……千万——别学我。”
这诀别般的话语,让五年前建章宫中的相会从卫青眼前一纵而过。
五十年积蓄起的财富,造就了罕见的繁华与富足,谁要是上街骑了匹母马都会被笑话。大汉帝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为何眼前的韩嫣却憔悴地如同淡去的落花?
***
刘彻必须面对的,是长乐宫中王太后眼神的严厉拷问。
“哀家已经手下留情过一次,是他不知悔改,皇上要哀家如何再次开恩?”
“朕只希望太后能饶他一命。”
“皇上舍不得,哀家也不好强求。也罢,双方各退一步,皇上看着办便是。哀家是仁至义尽了。”
刘彻谢过王太后,出了长乐宫,在十几名内侍的护拥下上了舆轿。王太后的使者跟在后面。胸中的烦闷让刘彻几欲作呕。退一步,海阔天空,恩典是求到了,可是他该怎么跟王孙说?
***
刑监们依照吩咐摆好了宫刑器具。
韩嫣嗤笑一声,“我原来也是个男人呀。”走过去,拿起一柄小刀把玩,“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太后的使者被朕挡在外面,等着复命。王孙,你知道朕花了多少力气才为你求下这恩典的吗?你做下这样的事情,朕还想要保全你,实在太难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希望让王孙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可是王孙实在太不乖顺了,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分一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杀了我吧!”
韩嫣突然举起手中小刀,冲脖子上猛力一划!
刘彻大惊,急忙想要阻止他,被韩嫣用带血的小刀吓阻:“别过来!谁也不许动!”
小刀是弯的,刃口在内侧,所以韩嫣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有浅浅的一道血线。但这已足够把刘彻吓的魂飞魄散。
“王孙,别这样!快把它放下!朕只是想做个样子,好向太后交差。朕不会真的怎么样的!”
把小刀抵在脖子上,韩嫣凄然而笑:“真的,假的,又有何区别?”
他本是男儿,难道就注定像这样当个深闺怨妇终了一生?原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不想命运玩弄了他一次,又要再玩弄一次,竟然要将他这仅存的骄傲都夺去。
他向殿门口走去,手中抵在脖子上的小刀让宫人们不敢阻拦,纷纷避让。看着韩嫣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刘彻急忙追出去,却已不见他的踪影。他去哪了?伤口还在流血,得快把他找出来治疗。
卫青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一个身影快速闪过,翩若惊鸿。玉琚叮咚,那份许久不见的飞扬跳脱,正是记忆中一尘不染的纯白,炽炽其华。
割开深衣缠人的下摆,让它再也不能束缚住双腿的行动。韩嫣登上了未央宫的高台,独立边缘放眼远望,越过长安城中的青瓦白墙,极目是朦胧的远山云堆。
“风景不错。如果有酒就好了。”
想起那天,刘彻举杯,和自己互勾绕手臂。他说:合卺。
行此夫妇之礼,三生石上定终身,拥有的是完全完全的相互彼此。
背后响起脚步声,转身果然看见刘彻和大量的禁军。
“不要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
他们果然停止了。
韩嫣双手一挥:“彻,愿不愿意和我在这里把酒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