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好饿……他好饿。
黑暗像永不停止移动的乌云,一直朝着船舱狭小的角落挤压,挤得躲在角落内的少年快要窒息。
两手紧紧圈住不断发抖的身体,不断窜入破旧外套的冷风比黑暗更骇人,少年的牙根无论咬得多紧,依然无法阻挡那刺进骨子里的寒冷,身体依然不停地颤抖。
「你看,上海就要到了,都已经能够看见礼查饭店!」
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声,躲在甲板空隙的少年勉强将颈子转向江面,那矗立在黄浦江边的巍峨建筑彷佛在向他招手。
欢迎来到上海。
雄踞在外滩的宏伟建筑群,恍若开口对他如此说道,少年知道那儿有着数不尽的机会,是冒险家的乐园,但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下船。
少年因为过度饥饿,双眼逐渐变得模糊。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他费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亲眼目睹的繁华世界。但他太饿了,长时间的挨饿和受冻,使他的嘴唇泛白,身体变僵。眼看着他就可以接触到这个梦中的城市,他不甘心哪!他偷渡上船,就是为了来上海,就是要在这个城市中发一笔大财,让他的家人过好日子。可是他的眼皮却沉重到抬不起来,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吗?他没想到上海的冬天这么冷,来自黄浦江心的寒风,似乎就要将他的灵魂吹跑了,他再也撑不下去……
「大哥哥,你肚子饿了吗?」
少年的眼皮沉重得像黑暗的帘幕,在他完全坠入黑暗之前,天际却突然间射出一道光,指引他往光的方向走去。
少年勉强撑开眼皮,以为自己死了,正置身于天堂。
「你的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一定是饿了吧!」
光线的来源是一个长相秀气可爱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用一条很漂亮的粉红色丝带绑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大衣,领口系了一条粉红色的兔毛领围,看起来就像天使。
少年抬起手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小女孩,只见小女孩对着他微笑,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拿给他。
「这个给你。」女孩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样。
「吃了这些东西以后你就会有力气,肚子就不会一直咕噜咕噜地叫了。」小女孩伸长了手将纸袋递给少年,少年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头有好几块面包和一瓶牛奶,少年都呆了。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小女孩,小女孩点点头,要少年赶快把这些面包吃掉。少年因为实在饿太久了,顾不得尊严拿起面包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小女孩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呃,谢谢妳的面包,妳叫什么名字?」连续吞了几口面包之后,少年才发现到自己的举止太粗鲁,不好意思地问小女孩。
「我叫金安琪,英文名字叫Angel,你可以叫我Angel。」小女孩甜甜一笑,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对少年来说,却是一个极为困难的发音。
「An、An……An、An……」少年连试了好几次,始终无法顺畅发音,逗得小女孩格格笑。
「没关系,你叫我安琪就好了。」小女孩很大方,少年叫不出名字也没关系,就连面包也可以全部给他吃。
「这是洋名吗?」安琪,好奇怪的名字,很少人取这种怪名。
「是啊,我妈咪取的。」小女孩可不觉得哪一点奇怪了,她可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原来如此。」少年不懂得洋名和一般名字要怎么分辨,但她的教养似乎很好,看起来就像有钱人家的千金。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躲在里面,为什么不到外头去?」小女孩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要躲在甲板和楼梯之间的小空隙,遂好奇的问。
少年没办法回答,无法告诉小女孩他是偷渡上船,为了躲避盘查,已经像这样躲来躲去躲好几天了,眼看着就要到达上海,绝不能在这个关头上被发现。
少年怕万一他说实话,小女孩会跑去告诉大人,进一步引来船员,他就完了。
「我……那个……」他试着说谎,但小女孩那如同水晶一样透亮的双眸,让他怎么都开不了口扯谎,只得支吾。
「是不是因为外头的风太冷了,里面比较温暖?」小女孩又天真的问,躲在阴影里面的少年只得点头。
「对,外头的风太大了,里面比较温暖。」他一点也不敢告诉她,他是因为买不起船票,只好尽可能地找地方藏,和外头的风大不大无关。
「那么你应该多穿一点衣服。」小女孩像妈妈似地训诫少年,让他既想笑又想哭,他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哪来的钱买更厚的外套?
「谢、谢谢妳……我身上……这件外套……够暖了。」少年跟小女孩道谢的时候还频打哆嗦,小女孩好奇地伸手摸他的面颊。
「你的脸好冷。」小女孩明显被他冰块似的体温吓着,但小手依然坚持贴着他的脸颊,给少年她所能给的温暖。
少年的心融化了,不仅是因为她温暖的碰触,更是因为她的微笑,暖得跟阳光似的。
在她温暖的碰触下,少年竟产生了一股想哭的冲动,好想抱着小女孩痛哭,但他不敢,怕弄脏了她的衣服,只得忍着。
「我的脸很脏,妳不该碰。」少年哽咽着声音,要小女孩别碰他的脸,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脸脏得跟黑炭一样。
「大哥哥,你在哭吗?」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少年发红的眼睛,那双明亮的大眼载满了她不明白的情绪。
少年是在哭。
只不过他的呜咽是无声的,是深沈的,就像他们脚底下的江水,只有在狂风吹拂当头才会掀起巨浪,其余的时间只能以平静的水波,掩饰它的哀凄。
「我没有哭。」少年甚至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跟小女孩保证他很好。
小女孩偏头打量少年,本想问得更多,这时背后传出一个急切的呼唤声,将她的注意力拉走。
「Angel!Angel!」呼唤她的是一个女人,声音非常好听。
「我在这里,妈咪!」小女孩一听见母亲在唤她,立刻就跑到甲板上,跟母亲开心地挥手。
小女孩的母亲,一瞧见小女孩安然无恙才放心下来,走到小女孩的身边,蹲下身温柔地责备小女孩。
「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妈咪一直找妳。」小女孩的母亲显然已经找小女孩好一段时间,脸上冒满了细汗。
「对不起,妈咪。」小女孩很体贴地跟她母亲道歉。「我在找手炼,所以才会乱跑。」
小女孩扬扬空无一物的手腕,不久前上面还挂着一条编织得很美丽的小金炼,如今已经不见。
「那么妳找到了吗?」小女孩的母亲摸摸小女孩的头,问小女孩。
「没有。」小女孩摇摇头。「大概被老鼠咬走了,老鼠真贪吃。」
「老鼠不吃手炼,牠们吃面包。」小女孩的母亲被小女孩的童言童语逗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小女孩脑中忍不住升起少年猛啃面包的画面,心想他真是一只大老鼠,于是格格笑了起来。
「妳笑什么?」小女孩的母亲搞不清楚女儿为什么发笑,一头雾水。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只大老鼠。」说这话的时候,小女孩的眼睛偷偷瞄了身后的夹层一眼,又笑。
「大老鼠?」小女孩的母亲更迷糊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嗯。」小女孩用力地点头,小女孩的母亲叹气。
「对了,我买给妳的面包和牛奶呢?到哪里去了?」小女孩的母亲这时才发现小女孩的手上还少了一些东西,小女孩又摇头。
「也被老鼠吃掉了。」说完了又格格笑,小女孩的母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吧!我们快点回到爹地的身边,迟了他又要生气。」小女孩的母亲直起身,将小女孩带离甲板。
小女孩一边跟随母亲的脚步,一边回头,窥视阴影下的少年。少年同样拉长了脖子,凝望那距离他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就像是天使,而他从未拥有过天使,有没有可能哪一天能够拥有她?
这股渴望,在少年贫瘠的心土上撒下了第一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发芽茁壮。
他会牢牢记住她的名字,但他好怕等到有一天他们有机会再相遇,她会忘了他,忘了他这个躲在阴影下的少年……咦,那是?
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小亮光,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将手伸向亮光,才发现竟是一条黄金打造的手炼。
这一定就是小女孩遗失的手炼,她为了寻找这条手炼,才会找到这甲板与楼梯的夹缝来,进一步发现即将饿死的他。
捏紧手中的小金炼,少年发誓日后无论多穷、日子有多难过,他都不会卖掉这条手炼。
因为这是上天留给他的信物,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她,亲口告诉她,他有多感激她,以及,他有多么想拥有她──拥有他的天使。
第一章
华尔滋的乐曲响起,优美的音符像丝带一样飘散开来,充斥了整个舞会。
按理说,这本该是男女簇拥,翩翩起舞的时刻。但奇怪的是,现场居然没有人跳舞,只有打扮入时的公子哥儿端着酒杯在会场里走来走去,舞池里面空无一人。
上海滩头,每天都有成堆成群,参加不完的舞会。
今天白家举办庆生舞会,明天李家举办欢迎舞会,反正只要想开舞会,总是找得到名目,为了什么目的而举办舞会,根本不重要。
不过,今天这场舞会,倒是很有意思了。
现场与会的男士们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其中有些是单身,有些纯粹来看热闹,目标全锁定今天的女主角──金安琪。
金安琪是上海知名的淑女,是金家唯一的掌上明珠。金家几代以来皆在朝为官,其族谱可以追溯到清初康熙当政的时代,和郝家并列为上海闻名的官宦世家,两家并素有交情。
有趣的是,两家虽然皆为官宦之后,也都只生了一个独生女儿,教育方式却大不相同。
郝家是全然的西化,郝老爷子也相当宠女儿,过度放任的结果,培养出郝蔓荻骄纵自私又任性的个性,一直到与韦皓天结婚以后才稍有改进。
反观金老爷子,虽然随着时代的演进,不得不跟着西化。但注重传统的他,仍然保有旧时仕绅教导儿女的严谨态度,甚至更严厉。也因此金安琪在他的教育之下,成了一个既拥有一般名媛淑女该有的社交技巧,个性又温婉乖巧的可人儿,这在现今处处强调「现代、独立」的社会并不多见,所以大家才会趋之若鹜。
毕竟每个人都注重面子,没有人想闹笑话。郝蔓荻虽美,但太会惹麻烦,光想管好她,就得花费极大力气,哪还挪得出心思去做其他事?
况且,男人嘛!哪一个不是希望娶妻娶贤?至于爱情,至于欲望,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就可以了,妻子的功能可不是拿来满足爱情和欲望用的,只要是聪明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上流社会的婚姻,基本上就是买卖,差别只在于卖得好,或是卖得差,如此而已。
当然,买卖的过程也很重要,这关系到双方家族日后的合作。不过就金安琪今天这桩买卖来说,买方与卖方往后恐怕很难会产生什么合作关系,因为金老爷子摆明了卖断,换言之,金安琪一旦出嫁,就没有后路。
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决定,金老爷子的冷酷教人不寒而栗。
所有人都需要依靠,尤其是出嫁的女子,更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娘家,但金老爷子却无情地斩断金安琪的依靠,并且以公开拍卖的方式,买卖她的婚姻,这教她情何以堪?
「嗳,你们就不晓得那个叫桃丽的舞女有多骚,我的『那个』都快被她弄得受不了,当场──」
「当场就要喷了是不是呀?真有你的,这种话也敢拿到这个地方说!」
「亨利就是这么放荡!」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一样放荡吗?还说我呢!」
「说得也是,哈哈哈!」
更令金安琪难堪的是,没有人理会她的感受,一大票受邀参加舞会的公子哥儿,忙着互相吹嘘彼此的猎艳成果,唯恐被人给比了下去。
「那婊子的功夫真的很好,下次有机会我把她介绍给你们,包准你们满意!」
「好啊好啊!那我下回也把白兰介绍给你好了,她的嘴上功夫也很了得……」
吹嘘还不够,他们并且进一步分享猎艳心得,将一个好好的舞会搞得乌烟瘴气,却没有人出面制止。
「哈哈哈……」
一票公子哥儿卯起来谈些不堪入耳的话题,脸上挂满了污秽的笑容,没人注意到门口悄悄多了一个身影,一进入会场就躲到角落,宛如一个隐形人一般安静。
「这金小姐也真慢,都已经过这么久了,还不下来。」一群如狼似虎的浪荡公子哥儿,饥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彷佛想将金安琪吞下肚。
「女人家总是需要涂涂粉,抹点口红什么的,难免要花点时间。」有几个公子哥儿经验老到,等女朋友等出心得,反过来劝抱怨的朋友。
不能怪他们猴急,毕竟金安琪确实有几分姿色,由不得他们不垂涎。
当知金安琪虽不像郝蔓荻长得那般出色耀眼,但高贵的气质却更胜一筹。如果说郝蔓荻是一朵带刺的玫瑰,那么金安琪就是养在深谷的幽兰,只有少数人能窥得其貌,多数人只能远远观看,猜想她是什么滋味。
「真希望她赶快打扮好下楼。」
这是所有公子哥儿的愿望,他们都迫不及待地盼望拍卖会快点开始,让他们过过喊价的瘾,就算是标不到,都有趣味。
大厅中的浪荡公子哥儿们,莫不引颈期盼,希望金安琪赶快打扮好下楼来。而独自一个人待在二楼房间的金安琪,早已打扮完毕,对着镜子里面的人发呆。镜中的人儿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用最新进口的电烫机烫成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式长鬈发,耳朵旁边夹着两根镶钻的小夹子,看起来既端庄又时髦,隐约带着一股贵气。
镜中的人儿并且有着白皙无瑕的肌肤和秀气的柳叶眉,她的嘴唇或许称不上是樱桃小嘴,脸型也不是瓜子脸,却是一般公认最具大家闺秀气质的鹅蛋脸,和她挺直的鼻梁极为搭配。
妳生来就是要当大小姐的。
脑中响起母亲慈爱的赞叹声,母亲一向就是最支持她的人,总是说好话安慰她,用最温柔的方式增加她的自信。
目光飘向摆在梳妆台上的小座钟,金安琪忍不住伸手将座钟拿起来,抚摸上面的蓝色雕花。
Angel,妳喜欢这个钟吗?
喜欢。
好,妈咪买给妳。
当日母亲和煦的笑容,今日只成了最美丽的记忆。金安琪失神地望着座钟里面的刻度,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被母亲抱在怀里呵护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