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玄羲淡淡应了声,心中苦涩地想着,看过苏合香跳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又有多少男人被她勾去了魂魄?
走出「合春号」,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阴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心中挂念着后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着想赶回去。来到朱雀大街上,他隐约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骚动,奇怪地看见路人全朝他身后的方向引颈张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疑惑地侧首望去,眼角瞥见了远处飘逸的粉色纱裙,上面绣着翩翩飞舞的雀鸟。
他的心陡地一紧,蓦然转过身,微讶地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往「乱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个大美人儿是苏合香吗?」
「是『乱茶坊』的苏合香没错,刚才从身旁走过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会没带侍女护卫就出来了?万一遇着歹人怎么办?」
「去给『乱茶坊』报个信,要是给歹人绑了去可怎么得了!」
孙玄羲听见路人的低声议论,发现在苏合香身后真的跟上了两名轻浮流气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过去。
「苏合香,妳一个人上哪儿去呀?」一个矮胖的男子涎着脸凑近她。
「不关你的事。」她嫌恶地加快脚步,双眼仍未停止寻找她想找的男人。
「妳这样一个大美人儿走在街上不安全,让咱们哥儿俩护送妳一程如何?」另一个男子用手中的折扇轻敲她的肩头。
「滚远一点儿,别像苍蝇一样黏人!真讨厌!」她用力拍掉折扇,怒斥道。
「哗,长安第一舞伶说话可真直接。」
「不是听说苏合香有『三不让』的规矩吗?这会儿咱们就偏要近妳的身、偏要跟妳说说话、还偏要碰妳一碰,半分钱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儿俩了!」两个男子故意轻薄地碰碰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兰非麝的香气。「嗯,真是香啊——」
苏合香头一回独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怀好意的调戏,她虽又怒又急,却也有些不安胆怯了起来。
「妳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孙玄羲追上她,长腿跨到她身前,挡住她去路。
苏合香听见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头。「我总算找到你了!」
找他?孙玄羲愣住。她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引来大街路人侧目,还惹来登徒子骚扰,居然是为了找他?
「妳找我做什么?」他目光冷厉地瞪了那两名轻浮的男子一眼。
面对高了自己几乎一整个头的孙女羲,那两名男子一脸讪笑地挥着折扇,知趣地退了开去。
苏合香痴痴地凝视着他,他的出现,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发显得那两名男子浊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么?还真不好说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细雨慢慢地飘落下来。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经有人到茶坊报信去了,妳可以等人来接妳。」孙玄羲拉着灰袍的衣袖,遮在她头上为她挡雨。
「已经有人报信去了?」她心慌地拉着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妳要去哪里?」他被她怪异的反应讶住。
「我要去一个可以跟你好好说话的地方。」她拖着他的手走,眼神迷乱中透出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
孙玄羲开始觉得不对劲,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没有这种地方。」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正要冲破藩篱,他必须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妳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她挣扎着。「我有些话想问你,等我问清楚了,我自然会回去。」
雾霭般的蒙蒙细雨,湿润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衫。
孙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对他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认得苏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定会坏了她的声名。
「妳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他放开她的手,退开一大步,隔着距离看着她,神情复杂。
「我看见你雕的观音像了。」她瞅着他,眼中温柔无限。
孙玄羲心中一震,蓦地别开眼,无法坦然凝视那双美丽的眼眸。
苏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后退。
「别离我太近。跟过来。」他转身往「乱茶坊」相反的方向走。这段无意间发生的暧昧情愫,是到了该清楚切断的时候了。当他走的时候,不要心上有负担。
苏合香朱唇漾着笑,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后头,心跳得很急促,透过迷蒙的雨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满了柔情和激动。她揣想着一会儿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她对跳舞无所不知,可怎么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她就一无所知了。通常,爱恋中的男女都说些什么情话呢?
孙玄羲走得很快,她几乎快要跟不上。他从朱雀大街左转进一条幽巷中,笔直地走到尽头。
这条巷十分宁静,有朱红色的院墙,苏合香见巷中前后几乎不见行人,便快步追上孙玄羲。
「这是哪里?」她轻声问。
「『西明寺』的外墙。」他往前行,来到朱红色外墙角落里的一间矮小厢房前,左右张望,确定无人看见后,他伸高了手臂,从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推开门,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闪身进去。
苏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种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见他谨慎地拴上门,她轻轻问道。
「这是我来长安之后住了两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兴趣地四处打量起来。这是间简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个长柜,不过倒是十分整齐干净。「这里比你现在住的地方好点儿。」她笑说,然后打了个喷嚏,浑身瑟缩了一下。
孙玄羲见她长发、衣衫都被雨雾濡湿了,若没及时换下,很容易着凉。他走到长柜前打开来看一眼,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西明寺』的沙门把被褥都取走了,这里没有可御寒的衣物,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这么快切入正题,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好。
「妳看见我雕的观音像了,然后怎么样呢?」他脸色平静,声调淡然。他决定不让她知道那是他动了心之后的作品。
孙玄羲出奇冷静的神情,让苏合香一度有了错觉。难道……是她误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观音。」她柔声试探。
「是。」他微笑姻一承。「雕千手观音较费时,我急于返家,所以请『合春号』老板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于返家?苏合香愕然咬着唇,一时芳心大乱。「你要回洛阳了吗?」
「雕像完成后就会回去。」
孙玄羲过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浑身发寒,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寒气逼人,不由自主地环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来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误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吗?
「妳很美。」孙玄羲注视着她绝美而苍白的容颜。「妳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这是他不能否认的。「既然要为人刻一尊木雕,自然会挑选最美的女子来当模范,妳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来是这样。她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起来,意态凄然。
孙玄羲看见了她眼底的绝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须隐忍自持,只要一时心软,狂澜便倒。
「我好冷。」她颤栗着。感觉四周都是寒意,奇冷无比。
看见她的唇色从泛白到发紫,孙玄羲这才发觉她纤瘦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我的衣袍也是湿的,即便脱给妳也没有用。走吧,我先送妳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脚打颤,此刻的她急需要一点温暖,就算只有一点点都好。
「我不能这样做。」看见她衣衫湿濡地贴在身上,他的欲念就已经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还将她抱在怀里,他焉能坐怀不乱。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诱惑你,我是真的很冷。」她的泪坠下来,她很想忍住,但泪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孙玄羲被她的泪水撼动了,他迅速脱下湿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他感觉得出她整个身子的冰凉、颤栗和痉挛。他被她的反应吓住了,惊惶地用双臂箍紧她,这一抱紧,才发现她的身子有多么单薄纤瘦。
他拦腰将她抱起,来到木床上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住她的肩,让她紧紧贴靠在自己的怀里。
苏合香感觉到他暖暖的体温缓缓包围住她,无法克制的泪水决了堤般地涌出眼眶,湿濡了他的胸膛。
「妳是不是病了?」他有些无措地将她冰凉的双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热她的手。
「嗯。」苏合香痴望着那双努力给她温暖的手,伤心的泪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
孙玄羲骇然地抽口气。她快死了?
「妳生的是什么病?」
「一种无药可治的病。」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哽咽地、含糊地低语。「病名叫……爱上孙玄羲。」
孙玄羲错愕地瞠大双眼,身躯瞬间变得僵硬。
她的湿发披泻在他的臂膀上,凌乱、纠结,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第五章
窗外雨声渐大,缠绵不绝,更显得紧闭的门窗内出奇安静,只闻轻浅急促的呼息声。
「我……吓住你了吗?」苏合香从他怀中微仰起脸来,苦涩地笑问。
是。孙玄羲确确实实被吓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合香会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说出她对他的爱意。
「你说,我的病是不是无药可治?」她的长睫瑟瑟抖动,软弱地逼他。
他不敢说,也不知该怎么说。她用生死来探测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战,极度苦恼,不解为何带着她栽进了这无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见他始终沉默,她身子虽暖了,心上的寒意却加添了几分。
「我治不好妳。」他终于低哑地开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为治愈她的那一味药。
「你希望我死?」她气馁地败下阵来,心冷得彻底。
「妳不会死,妳也许会病一阵子,但妳不会死。」他嗓音轻柔,仿佛很小心地不再触痛她。
苏合香蓦地笑了,笑得凄楚哀伤。
「我懂了。」他不爱她。因为不爱她,才能说得出那样冷情的话来。回想以前的自己实在自负得太过分,错把男人对她的倾慕迷恋当成了爱,现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过是对她的情,她拥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爱。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爱,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孙玄羲低垂着眼眸,不忍看见她眼中的绝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在对她说那些无情的话。一个如鲜花般娇艳的女子,当她飞舞时宛若将飞升回仙界的天女,这样绝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动心?她的雪肤红唇、细腰纤足、一颦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诱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么都不顾,就将她紧紧密密地嵌入身体里。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梦想必须去完成,而她的爱,将牵绊住他,使他踌躇不能前行。他不愿为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份爱情放弃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因此对于这株心底渐渐滋生的情苗,他只能决定狠心斩断。
「你不愿当医治我的那一味药,我也不强求你。」她伤透了心,一个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但是,在我准备好大病一场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觉?不要让我太痛,可以吗?」她的声音极度疲累,低声下气地乞求。
孙玄羲听着她卑微的语气,一颗心因强烈的怜惜而颤栗了。
「妳要我做什么?」他不想看见她这种模样,她应该像他们初见面时那样骄傲地对他说——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不许你看不起我!
「让我看一看你的手。」她两手轻轻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抚摸着他修长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长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茧。「你有一双漂亮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喜欢你的手。」她捧高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孙玄羲屏住气息,感觉到手背上传来酥麻的凉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帮我梳一梳头发?」她终于提出了要求。
这个要求令孙玄羲呆愕了半晌。这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无法拒绝。
他拔下她发髻上的玉簪,乌黑的云髻霎时散泻如瀑,她微微侧过身,感觉他的手指缓缓插入她微潮的发丝中,细细地梳理起来。
她的发柔软如丝缎般滑过他的指间,那份丝滑的触感与他平日触摸的坚硬木质截然不同,挑惑着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经。
「你什么时候开始拿雕刀刻东西的?」她叹息似地问。
「三岁还是四岁吧?我记不得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么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险?你爹娘难道不阻止你?」想象着他孩童时拿雕刀的模样,她微微地笑了。
「记忆中并没有阻止过我,反而放任我在家里随手乱刻。」他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娘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她的思绪飘渺。
「妳是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他专注地凝视她的发,看着发丝淹没他的手指。
「六岁的时候。」她微仰起脸,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兰姨买了一只黄雀给我,我喜欢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黄雀从笼子里放出来,我以为牠会陪我玩,谁知牠却飞走了,飞得好高好远,没有再回来了。」
「后来呢?」他撩起一缯发,情不自禁地凑到鼻端深深嗅着其中的幽香。
「后来,兰姨又买了好多好多雀鸟给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云雀,很多很多,我看牠们在笼子里不停地跳跃、挥动翅膀,猜想牠们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飞走吧。后来,我把牠们的模样一一描绘了下来,便打开笼子放走了牠们。」她深深吸口气,闭上了眼,他梳发的指尖让她全身感到放松自在。「雀鸟飞走时的叫声都很欢悦,我也很开心,然后我便开始学着雀鸟飞,以为自己也能感觉到雀鸟飞起来的那种快乐,就这样成天老是跳着、转着,便爱上跳舞了。」
「难怪妳能把雀鸟绣得那么灵动有神。」他若有所思地低语。
苏合香蓦地回过头,攫住他毫无防备的目光。
「你数过雀鸟了吗?」她好似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什么,却又让他逃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