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妳的确受得起长安第一舞伶的美誉,但是不管在看过妳跳舞之前还是之后,我并未有看不起妳的意思过。」真麻烦,要说几次她才肯信?
「我不信。」
果然。孙玄羲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真是的,才净过身,现在又要再净身一次了。」他转身拍掉衣袍上的灰泥,决定结束这场「你看不起我」、「我并没有」的无聊争执。
「何必那么麻烦,你雕刻时不是会掉木屑吗?等你工作完了再洗不就成了?」她弯腰看了看已有初步轮廓的樟木。嗯,味道好清香,难怪刚才掉进他怀里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木香味。
「我所谓的净身并非妳以为的那种净身。」孙玄羲没好气地说。
「什么?」她下解地回眸看他,忽然有所顿悟,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瞅着他。「你说的净身该不是像和尚那样吧?」
「正是。」她总算是明白了。
「你说还要再净身一次,是因为刚才你无意间抱了我一下吗?」她不悦地凝眉瞪视他。
孙玄羲不语,等于默认了。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洁吗?」她的心口发酸。从小到大,她没什么伤心的机会,可这男人说的话就是有令她伤心的本事。
「与妳无关,是因为我——」他顿住,无法对她明说,是因为他方才看见她雪白的肌肤而心生欲念,虽然只是一剎那,但对雕刻佛像已是极大的不敬。
「因为你要忌女色嘛,是不是?」她轻蹙柔美的秀眉,嘲弄地一笑。「男人管不住自己,总把罪过栽到女人头上,就算你抱了我一下又有啥关系?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我洁白如玉,一点儿也不脏。」
孙玄羲伸指轻揉一侧的太阳穴,她那一番「身子干净清白」的告白,竟又骚动了他体内莫名的欲潮。他已经是自制力很强的男人了,换成了一般男人,看见薄纱内若隐若现的冰肌玉骨,恐怕早已经欲火焚身地飞扑上去了。
「姑娘,已经夜深了,妳还是快回去吧,倘若被人发现妳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妳是清白的也会不清白了。」他虽然压抑得住欲念,但不表示他愿意被当成柳下惠来接受她的考验。
「不急,我好久没过来这儿了,让我看看再走。至于我是否清白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管旁人怎么说。」苏合香说着,径自走进屋内。
孙玄羲不敢相信她居然还大剌剌地往屋内走进去!迟疑了一会儿,他咬牙跟了过去。
「姑娘,妳可以不管旁人怎么说,但至少要做到避嫌才足,请妳想想我的身分立场——」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好脏喔……」她完全没把孙玄羲的话听进去,一进屋,看见四处积满了灰,屋梁墙角也结满了蛛网,忍不住低呼。「你既然住进来了,怎么没好好打扫整理干净呢?」
「这里不是我久居之地。」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苏合香在厢房门前停下,从未掩的房门看进去,望着那张没有床帐的木板床怔然出神,眼眸渐渐浮起泪雾。
「你睡在这里?」她声音微有哽咽。「怎么没有被褥?现在是早春,天还冷着呢,你没被子怎么睡?」
「有衣袍盖就行了,顶多几个月就走,不必添购那些东西,以免走的时候成为累赘。」
「啊,那个!」她看到墙角边有个白瓷深盘,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这以前是翠荷姊养荷花和金鱼的。」她无限怀念地以指轻刮盘缘,在心底轻轻叹息着。荷花和金鱼都不在了,翠荷姊也不在了。
孙玄羲下意识想问她翠荷姊是谁?但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从她温柔带泪的目光和哀伤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个地方的一景一物以及那个翠荷姊,与她之间必然有着一段故事。这个地方只是他暂时落脚之地,知道太多故事只会加深他对这个地方的情感,对终究要离开此地的他而言并无好处。
「翠荷姊以前住在这里,她很爱画画,每回我过来这儿玩,她总拉着我的手要教我画画。」她似乎故意和他唱反调,捧着白瓷盘低声说起故事来。「可我不爱画画,我只爱跳舞。我总在天井这儿跳舞给她看,她就坐在屋里看我跳,等我跳累了,她就为我端来一杯热呼呼的玉露茶。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日子过得好快,翠荷姊已经走了五年了……」她看着地上积满落叶尘埃,凄凉得令她心酸。
「她是怎么死的?」话一问出口,孙玄羲就暗骂自己不该问那么多。
「她被一个男人逼死的!」她的声音透出一股恨意。「那个男人的官做得挺大,可是他元配夫人的身分又比他的官还要大,他不敢把翠荷姊带回家,便金屋藏娇在这里。后来翠荷姊有了身孕,有天,那男人的元配夫人来找翠荷姊,不知道跟翠荷姊说了什么,没两天我就发现翠荷姊死了。」苏合香幽幽叹口气。「翠荷姊实在很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死呀!人命何其宝贵,她这样说死就死,太轻贱生命了。」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孙玄羲说。
当孙玄羲见她忽然淌下泪来,错愕地愣住,呆望着她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有股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虽然翠荷姊死在这屋里,不过你不用害怕,她人极温柔也极好,不会故意出来吓你的。」她自己拉袖子擦干眼泪,不忘安抚孙玄羲。
孙玄羲淡淡地笑了。「姑娘……」
「我叫苏合香,小名叫细细,你也可以喊我细细。」他是第一个听她说翠荷姊的故事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跟他之间亲近了不少。
「苏姑娘。」他坚持保持距离。
「我不姓苏。」她伸出食指更正。「我跟兰姨的姓,我姓花。」
「妳不是叫苏合香?」他觉得奇怪。
「苏合香是舞名,有种树名也叫苏合香,还可以制成药丸,不过我是因为跳了『苏合香』此舞而出了名的,所以人人管我叫苏合香,你也可以叫我苏合香,但我不姓苏就是了。」她详加解释自己名字的来由。
孙玄羲忽然有种虚弱之感,眼前美若花魂的女子,不论身世或姓名都很复杂,实在不应相交太深。
「你叫什么名字?」她很自然地问。
「苏合香姑娘,妳真的该回去了。」他并不想说。
「不说我就不回去。」她来狠招。
孙玄羲皱起眉,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快说嘛!你叫什么名字?」她双手插腰,眼瞳清亮,冲着他直笑问:「快说、快说、快说!叫什么名字?快呀,说嘛、说嘛!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快嘛,说啊!好啦好啦,说一下嘛……」
这是哪一招啊?孙玄羲被她顽皮加上撒娇的盘问方式给弄傻了。
「孙玄羲。」在她「快呀快呀、说嘛说嘛」的柔刑盘问下,他很快就招了。
「孙玄羲?」她眼睛一亮。「玄奇的玄?希冀的希?」
「伏羲氏的羲。好了,现在妳可以回去了吧?」他突然感到烦躁起来。
「好,我知道,孙、玄、羲。」她故意把他的名字拉长了尾音喊,然后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似地笑了起来。
孙玄羲心下一动,旋即转身往后院走,对于把名字告诉她这件事感到万分后悔了。
两人来到墙边,苏合香仰望高墙一眼,表情很无辜。「麻烦了,梯子在那边,你这边有梯子吗?」
孙玄羲很忍耐地深深吸口气。「我不知道,妳等着,我去找一找。」
在他进屋找寻梯子时,苏合香蹲在已削出雏形的樟木前,好奇地把玩着他的雕刻工具。
「请妳别碰我的刀!」
听见孙玄羲冷厉的斥喝,苏合香怔了怔,把雕刀慢慢放下来。
「没有梯子,所以请妳自己想办法爬回去。」他脸上有明显的怒意。
苏合香抿着唇,知道自己方才把玩雕刀的举动触怒了他。看见他刀锋般严厉的眼神,她立刻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噤声低首来到墙边,手脚并用地使劲想爬上墙,但是又平又直的墙面根本没有可踮脚借力的地方,拚命爬了半天,她的足尖还是会从墙面滑下来。
「帮我一下,我爬不上去。」她悄悄转头斜瞄他一眼。
孙玄羲明明心烦气躁,却硬是捺下性子没发怒。他大步向前,蹲下身抱住她的大腿,将她的身子撑起来往自己肩头一放,让她直接坐在他的肩上,他一站起身,就听见苏合香惶然的惊呼声。
「啊!好高——」她双手扶着墙面稳住上身。
一感觉到环抱在臂膀中的那双腿如此纤细修长、线条如此完美迷人时,孙玄羲立刻就为自己此刻所做的事感到极度懊悔不已。他从未这样抱过一个女人的双腿,当她曲线玲珑的身躯坐在他肩上时,芳香的胴体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让他很难不对温暖柔软的娇躯产生绮想。
「快上去呀!」他懊恼地催促着。
「不行啦,还是有点勉强……」她努力伸长双手,差一点就能攀到墙顶了。
孙玄羲心下一急,双臂用力将她撑高,就在她终于攀上墙头时,他顺势把手移到她臀上,使力把她推上墙。
「啊!你怎么可以摸我的……」苏合香嗔喊,尴尬得羞红了脸。
不用她提醒,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已经让孙玄羲后悔得想死了。
「以后请妳别再来了。」他丢下这句话,立即转身进屋。推她臀部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触感,还一直残留在手心上熨烫着他。
苏合香坐在墙沿,抿着红唇、微红着脸,凝视着他逃离的背影。
「孙玄羲……」糟了,心跳得好厉害,她从没有这样过。
这……不会就是心动的滋味吧?
第三章
哗啦!
一盆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
这已经是孙玄羲这一夜第三次的净身了。
早春的天气还很冷,净身又得用冷水,要是他因此得了风寒实在一点儿也不奇怪。
要是得了风寒,他第一个要怪的人就是苏合香。
他的心不曾如此烦躁不安、失去平静过。当他手里拿着雕刀,全神贯注地盯着木头时,居然会看见苏合香在木头里旋转飞舞,用高傲的眼神睨着他;当他握着木头下刀时,掌心下坚硬的木头竟然变成了柔软温暖的胴体。
好几次,他紧紧闭上眼,试着镇定紊乱的思绪,但这么做并没有用,反而让他更清晰地忆起她丰润的唇瓣、灵动的舞姿、自负的凝眸,甚至是她落泪时的凄楚模样。
像是着了魔一般,她时时刻刻在他心上回旋狂舞,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有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充塞在胸臆间,心中总是不停地发出疑问——她的身子为何如此柔软?她的肌肤为何那样莹白?她的舞姿为何那般曼妙?
只有当冰冷的井水浇下时,他躁动的思绪方能冷静一点儿。
怎么会这样?他不断问自己。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墙那一头也有个失眠的可人儿。
苏合香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却没见过像孙玄羲那样总是一派气定神闲的男人。他眼中有种平和淡泊的光,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事物无欲无求。
他确实是什么也不要求,那间荒废了至少五年、连猫都不肯当窝的屋子,他居然能够住得下来,这已经令她大感不可思议了,而他的床上竟然还连一床被子都没有!他的理由很好,这只是他短暂停留之所,多任何一件身外之物,都会让他离开时增添麻烦,但这理由对她来说是不可理解的。不管她人到了哪里,若没有柔暖的被子她就一定不能睡,若是没有玉露茶喝也会坐立难安,她梳头发一定要用习惯的那把银梳,衣裳也要用上好的丝绸裁制才肯穿,她要求的是那样多,也就更难以想象他何以能什么也不求?
奇怪的是,他愈是什么都无所求,她就愈想给他点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但她是认真地想这么做。
她不明白这就是动心的滋味。
一想起孙玄羲推着她臀部时脸上出现的那种懊恼和手足无措之情,她就不禁失笑。
原来,他也不是永远都那么冷静的嘛!想着他眼底那抹慌张失措,她埋在被窝里笑得好得意。
孙玄羲,你愈是清心无欲,我就愈要给你点什么,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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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从云端露出脸来,暖暖照着叶片上清新的朝露。
巧珍打了一盆热水走进苏合香房里,看见苏合香早已醒来了,正坐在床上恍神发呆,像在沉思着什么事情。
「细细姊,这么早就醒了?怎么,妳昨晚没睡好吗?」巧珍看见她两眼下边明显有两片黑影。
是没睡好,不管睡着还醒着,整夜老想着孙玄羲。苏合香打了个呵欠,轻轻拢一拢黑缎般丝滑的长发。「兰姨呢?」
「一早就出门了。」巧珍边把窗扇推开边说道。「听说是找波斯商人买琉璃杯去了。」
「买琉璃杯干么?」她揉了揉肩膀,随口问。
「妳忘了上元夜波斯人为了琉璃杯在茶坊里闹事,还砸伤了妳的头吗?」巧珍拧了热毛巾给苏合香擦脸。「兰姨说了,没必要为了几个杯子得罪波斯人,索性买些琉璃杯进来,以备不时之需。」
「噢。」苏合香洗完脸,用青盐擦牙漱口,大大伸了个懒腰后,推开被子下床。
「妳怎么老是忘了披上衣裳再下床呢?也不怕着了凉。」巧珍赶忙拿衣衫过来给她换上。
「巧珍,柜子里还有多的棉被吗?」苏合香双眸晶亮,倒是看不出没睡好的痕迹。
「缎库房里有,妳要干什么?」巧珍给她系腰带。
「帮我再拿一床过来。」她笑瞇了双眼。
「怎么,妳怕冷呀?」巧珍问,一面拿来银梳给她梳发。
「别问了,去拿来就是。」她径自接过银梳,自己随手梳了两下。
「喔。」
「被子拿来以后放在我床上,然后在门口替我守着,不许随便放人进来。」苏合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要是兰姨回来了,就赶快到后院来通知我,听明白了吗?」
「妳要做什么?」巧珍一脸莫名其妙。
「别问那么多,快去。」苏合香推了她一把,回头忙着折迭床上的锦被。
巧珍狐疑地看着她古怪的行径,回想着她上一回自己迭被子是几年前的事?
「还不快去!」她把折好的锦被抱起来,见巧珍还杵着,低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