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妳不是、妳不是!」花喜兰连忙安抚她。「可是妳也犯不着用自己去换一根木头呀!我们大可以筹钱去买一块木头还给他就好了,不是吗?」
「不,有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苏合香摇头,凄然地一笑。「即使用钱能买得到,那意义也就变得不同了。我就是要让他得到一根用我苏合香去换来的古木,让他好好留在身边珍惜。」她冷冷地轻笑着。
「妳实在太傻了,他根本不可能收的!」花喜兰是知道内情的人,心里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至于他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她像被鬼迷了心窍,铁了心要这么做。
「妳这么做不过是想气他而已,可要是妳将来后悔了怎么办?妳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不是一根木头呀!」
苏合香抿着唇不语。
「细细,明日古木运来了妳千万别出面,让兰姨去跟那公子交涉。我不能让妳为了一根木头,随随便便跟了一个男人!」花喜兰正色地对她说道。
苏合香摇摇头,她的心都死了,跟了什么男人也没什么差别。「兰姨,今天我是当着众人面许下的承诺,我不能背信。」
「细细!」花喜兰再也受不了了,愤然大吼。「妳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种傻事,妳难道就没有为我想一想吗?」
「对不起,兰姨,我没有替您挣到万两金的聘金……」
「妳以为我是为了钱才把妳养到这么大,花这么多心血栽培妳的吗?」花喜兰的眼泪迸了出来。「妳以为,我对待妳的这颗心是万两金可以换得来的吗?」
苏合香不知所措,也难过得红了眼。
花喜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激动地喊:「妳知道吗?因为妳是我的亲生女儿,所以我才会如此爱妳呀!细细,妳明白吗?」
苏合香大吃一惊,迷惑地看着她。「兰姨,妳说什么?」
「妳是我的亲生女儿!」花喜兰捧着她的脸,似喜似悲地望着。「别怪我没有认妳,我不让人知道妳是我的女儿,是因为在怀妳之前我是卖身的歌妓,不知是哪个男人让我怀了孕,后来我生下妳,本想把妳送给好人家当女儿,可是我实在割舍不了母女之情,最后还是把妳留在我身边。可我的出身太低贱,我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想让妳长大后知道自己是这样被生下来的孩子,所以始终都瞒着妳,怕将来因为我的关系害妳嫁不到好人家。细细,妳不要怪我!」
苏合香惊愕地眨着眼,虽然她早就打从心底把兰姨当成娘看待,但得知真相,一时间仍无法置信。
「真的吗?兰姨,妳真的是我的亲娘?」苏合香恍惚地对着她笑,神情像在作梦。「如果这是真的,我开心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怪妳。」
「是真的?细细。」花喜兰心中有不安也有忧虑。「我让妳有这样的出身,妳当真不会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妳?」她有着忍不住的惊喜。「难怪我一直都觉得跟妳很亲很亲,亲得就像亲生的母女一样,原来竟是真的。我好高兴,娘、娘……」苏合香紧紧搂住她,又哭又笑地喊着。她怎会不明白,一个母亲不敢认自己的孩子,宁可当孩子的兰姨,那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对孩子的爱呀!
花喜兰心中无比酸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娘……」苏合香腻在她怀里撒娇。「我真的好高兴妳是我娘……」
「有妳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花喜兰爱怜地拥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娘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如何安排妳的终身,想着如何替妳找个好男人,谁知现在……弄成了这样的局面,妳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想到她这么随意地把自己拿去换一根木头,花喜兰心里就又是急、又是气。
「因为……孙玄羲看不起我。」苏合香闷闷地说。「我疯了似地打他,又失手撞坏了他最珍爱的古桧木,他必然会更加讨厌我了。虽然他那样伤害过我,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他讨厌,不想让他讨厌我。」
「我的傻宝贝儿,不想让他讨厌有很多法子,妳为什么就选了最笨的一种呢?妳来找娘商量,娘随便也能传授妳几手呀!」
「说得好像自己很厉害似的,可这么多年来怎么没见妳拐到半个好男人?」她凉凉地顶回去。
「妳的事我都操心不完了,哪里还有空操心我自个儿啊!」花喜兰敲了下她的脑袋。
「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传遍长安大街小巷。古木要是当真送来了,我若当场反悔,说话不算话,咱们『长乐坊』的招牌还要不要?」苏合香慢慢地直起身,掠整了发丝,直视着窗外明月的眼瞳分外幽黑。「娘,人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吧?我,已经看开了,不再强求什么丁。被损坏的古木是他用娶妻的钱买的,我损坏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理所当然要赔。至于跟了那位公子以后会怎么样,那已是将来的事了,将来的事将来再做打算吧。」
苏合香脸上满不在乎也无所谓的神情,令花喜兰感到不寒而凓。
就算孙玄羲真的刺伤了她的心,她也不容许她这样自暴自弃。她要她像从前那样快乐起来,像从前那般用心满意足的微笑和气势对她说着——
「兰姨,像我现在这样多好,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想当苏合香或是细细都可以。就算变不了凤凰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当妳身边的小雀乌,一辈子陪妳不好吗7就算这辈子没看上半个男人,我也可以承继妳的『长乐坊』呀!没男人也饿不死的。」
第八章
天才刚蒙蒙亮,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过长安朱雀大街,直往安兴坊的方向驶去。
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扰人清梦,花喜兰站在孙玄羲住的「水影居」前急促地敲着门。
孙玄羲一夜未眠,听见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疑惑地出来开门,一看见花喜兰,浓眉便深深锁紧了。
「皱什么眉呀?现在该皱眉的人是我!」她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马车拉过去。「走,跟我上车!」
「去哪里?」孙玄羲挣开她的拉扯,面无表情地看她。出什么事了?花喜兰这一次来,脸上半点妆饰都没有,发髻微乱,像一朵褪尽艳泽的牡丹。
「快去劝劝我的宝贝儿!」花喜兰的嗓音脆弱而疲惫。「细细已经疯了,她要把自己卖给一根木头了,你知道吗?」她急得几乎语无伦次。
孙玄羲愕住。「妳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是卖给一根木头,是她准备要把自己拿去换一根木头,她说要把那根换来的木头赔给你!」花喜兰烦躁地摇摇头,发髻更乱了。
孙玄羲惊讶、困惑、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妳能不能说清楚?」
「我,苏合香,双十年华,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亲选夫君。为妻为妾都行,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块千年古桧木为聘,条件符合了,我,便嫁。」花喜兰模仿昨夜苏合香在茶坊内发下的招婚誓,叹口气,百般忧虑地看着他。「昨晚,细细在茶坊当众说了这些话,有位公子声称家中有千年古木,今日便会送到茶坊来。孙玄羲,你说,应该怎么办?」
孙玄羲极度震惊,他的喉头干哑,发不出声音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没有说过要她赔他那块古木呀!
「玄羲,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孙姥姥在屋内听见花喜兰说话的声音,慌急地从内室走出来。「还不快去阻止细细!万一她真被别的男人带走了怎么办?快去阻止细细,让她回心转意呀!」
孙玄羲的目光凝滞,整个人僵立不动,他的魂像一个不慎跌入了万丈深渊,一直地坠落,落进地狱,受到火烙的酷刑,再不能超生。
「玄羲,你还不去!」孙姥姥见他不动,气极,自己上前挽住花喜兰的手。「好,你不去,姥姥去!」
「您是……」花喜兰困惑地看着满头花发的老太太。
「我是玄羲的姥姥,妳是细细的娘吗?我跟妳去,我去帮着劝一劝细细那傻孩了。」
「您认得细细?」花喜兰诧异不已。
「是啊,有话咱们上车再说吧!」孙姥姥推着她上车。
「可是……他不去,咱们两个怕都劝不了细细呀!」花喜兰望着孙玄羲,担心地说。
「走吧。」孙姥姥径自坐进马车,朝花喜兰招招手。「放心,那孩子的心不硬,他要是真那么绝情,姥姥我也不认他这个孙儿了!」
花喜兰犹疑地坐上马车。
华丽的马车渐渐驶离幽静的巷弄。
孙玄羲控制下了窜上背脊的颤栗,他浑身被焦虑和不安反复煎熬着,几乎令他崩溃。
他并不无情,也不是绝情,他情愿放弃那一份唾手可得的爱,是因为不愿她被他的爱伤害。
可是他竟然忘了,她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曾经在高墙上豁出去地舞给他看,只为了向他证明他有错,而这一回她又豁出去,用自己去换一根古木偿还给他,她这么做,又是为了向他证明他是错的吗?
他错了吗?
这一回,他还能像上一回那样接得住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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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花喜兰和孙姥姥分坐在她身旁,一个心情是沉甸甸,另一个心情是乱纷纷。
「反悔吧!」花喜兰急切地说。「不管怎么样,咱们反悔就对了!古木要是真送来了,就让娘出面去替妳挡掉。要让人说背信也没有关系,妳的人生终究比什么都重要!」
「不,我不反悔。」苏合香眼神坚定。连孙姥姥都着急地赶了来劝她,让她更体会到孙玄羲的冷漠和无情。
「细细,不要跟玄羲呕气,妳这样赌一时之气,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孙姥姥焦急地劝。
苏合香脸色木然,她如今心灰意冷,心都寒彻了,哪里还能思考得出什么呕气、赌气、后悔来?她现下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全然的麻木。
「细细,姥姥要对妳说,玄羲他其实非常喜欢妳。」孙姥姥叹了口气。「姥姥知道现在的他也是很痛苦的,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合香眨了眨眼,满脸寒霜。「我明白,娶五姓女是他不得已的苦衷,他毕竟把名利和富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这样!」花喜兰和孙姥姥同时出声为孙玄羲辩解。
苏合香微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看着花喜兰。
「细细,玄羲并没有要娶荣阳郑家的小姐。」孙姥姥替爱孙解释着。
苏合香又转过脸来,错愕地看着孙姥姥。
「事已至此,没什么必要替他隐瞒的了。」花喜兰吐出l口长气。「细细,孙玄羲喜欢妳应该是真的,但他不能娶妳的原因,是因为他明年春天就要远赴甘肃敦煌的千佛洞,所以,他不希望耽误妳。」
「什么?」苏合香茫然地问:「他要去千佛洞?」
「玄羲十几岁大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孙姥姥小心地说。「他一心一意想到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苏合香傻住了。到千佛洞雕塑佛像是孙玄羲最大的心愿?她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他以为我会阻止他去吗?」她蹙眉深思。「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不肯娶我,不肯接受我吗?」
「玄羲说,他不希望娶个妻子回来守活寡。」孙姥姥说。
「守活寡?」她惊愕。「他难道一去便不回来了吗?」
「不是不回来。」花喜兰说。「但是雕塑佛像也不是短短两、三年的事,万一他二十年后才回来呢?这样的妻子不叫守活寡那叫什么?细细,孙玄羲是那种属于山、属于海、属于大地的男人,他不会只属于妳一个女人吶!」
苏合香缓缓低下眸,怔然沉思,当她渐渐弄明白了孙玄羲为何推拒她的真正原因时,不知怎地,她的一颗心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是呀,那才是她爱上的孙玄羲,她爱上的正是那个属于山、属于海、也属于大地的男人,她终于把她爱上的孙玄羲找回来了!
「细细姊——」巧珍忽然惊慌失措地从外头奔丁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那个什么公子的,真的弄来了一根木头,这会儿已经摆在茶坊里了!门口也不知道干什么,挤满了一大堆人,一窝蜂地全挤进茶坊里来,都在那儿等着细细姊出去呢!」
花喜兰霍地站起来。「细细,妳待在房里别出去,娘出去挡一挡,大不了赔上『长乐坊』的招牌!」
「娘,『长乐坊』的招牌是咱母女俩的,真要被砸也得我跟您一道去。」苏合香眼中透出一股清亮坚定的光芒。
「细细……」花喜兰犹豫地看着她。
苏合香抬起头,直直地大步走出去。虽然对接下来要怎么应付,心里还没有个底,但事情是她惹出来的,她总要自己去收拾。
一跨进茶坊,放眼看去的景象,不禁令苏合香感到触目惊心。茶坊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茶坊大厅上用八张桌长长地拼了起来,上面摆着一根巨大的古木,那长满大胡子的壮汉正站在古木旁接受着众人的道贺,人人都恭喜他可以娶到长安第一舞伶为妻了。
苏合香心口凉了半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能反悔得了吗?
「我的天老爷呀,事态严重啊……」花喜兰站在她身后,一看见眼前的场面,脸色已经惨白了。「妳瞧瞧,茶坊的屋顶都快被人掀翻了,人人都知道妳苏合香今番要嫁人,咱娘儿俩要是当着众人的面反悔,娘不怕『长乐坊』赔上招牌,怕的是妳苏合香的声名就要扫地了,将来谁还敢上门求亲呢?」
苏合香深深吸口气,她是不怕将来没人上门求亲,但她怕会毁掉花喜兰用半生心血经营的「长乐坊」。
有人看见了苏合香,振奋地大喊着!「快瞧啊,新娘子出来了!」
茶坊内忽然发出鼓噪声,恭喜道贺声不绝于耳。
苏合香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的嘴唇微颤着,慢慢抬起铅般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跨出去。
愈靠近那根古木,她的心就愈感到沉重。那古木十分巨大,色泽微紫,交错的纹理看起来极为华丽,愈接近,愈嗅得到木中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连她这个对木头是大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那根古木极其珍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