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将远赴甘肃敦煌千佛洞。」他缓缓地说道。
花喜兰怔了怔。「你去那儿干么?」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在「西明寺」雕十六罗汉时,他就已经与几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师相约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吗?」花喜兰睁大了双眼。
「非去不可。」孙玄羲笃定地看着她。「身为一个雕刻匠,胸中皆有挥尽才华、呕心沥血也要完成的旷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凿雕佛像并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回来的事,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来。花坊主,这便是我不能娶苏合香的原因。」
花喜兰惊愕。倘若这是他的心愿和志向,那是何其的伟大,她即使再怜惜苏合香,也无法对他伸出那双阻挡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骤然黯淡,为她的宝贝儿感到难过。
「花坊主,请妳别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就让她认为是我负了她的心。」他语音低柔,如深山静静流淌的溪水,冰凉,且孤寂。
「好,我会。」花喜兰沮丧地垂下双肩,缓缓地走出去,坐上了马车。
就让苏合香以为孙玄羲已经回去洛阳,另娶了一名女子为妻吧。
花喜兰深深叹息。那个傻孩子,什么男人不好爱,偏要去爱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傻孩子挑选男人的眼光确实很好,但是这样的男人可以属于天、属于地,却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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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香登上木梯,坐在墙头上。
孙玄羲早已不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听见雕刻声,不能再看见他手握刻刀专注雕刻的模样,除了井旁边些许木屑透露了他曾经存在过,否则,她几乎要怀疑遇见孙玄羲只是一场梦。
那一夜,他还来了锦被和玉簪,温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现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确有一块属于她的位置。只是,他为何不肯接受她?为何悄悄地离开?为什么?
她仰头看天,看天上的浮云纠缠、追逐、牵绊、奔逃。呵,真像她跟孙玄羲之间的关系,捉摸不定。
她沉醉在观看流云的变幻莫测中,看得恍然失神,没有听见空宅中发出的细微声响。
「哟,姑娘,妳怎坐在墙上啊?太危险了,快下来、快下来!」一个带有岁月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喊声吓了苏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头,看见一个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孙玄羲惯坐的位置旁,咧开嘴笑看着她。
「姑娘,妳漂亮得像朵花儿似的,坐在墙上太危险了,快下来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着头上包着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里。
「噢,我从乡下来找亲戚的,没找着,听说这儿有间空屋,那『合春号』老板说暂时借我住几天不收钱,所以我就暂时先在这儿住下,等找着了亲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说。
「可是……那屋很脏很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纪颇大,有些担心地说。
「哎唷,我是村野庄稼人,生来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风里雪里地种地种菜?这屋已是极好,比我乡下那破屋好几万倍了。这儿也就是脏了点,没事儿,打扫干净了便成!」老太太乐观又开朗地笑说。
「可是婆婆年岁大了,那厢房里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没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边有带着被子吗?」
老太太听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爱说笑话,谁出门带被子的呀?就算没被子盖也不打紧,我包袱里有几件棉衣,凑和着盖盖就行了,反正只住个几日,不必弄床被子来找麻烦!」
苏合香一听她说话的语气竟和孙玄羲那么像,眼眶不自觉地一红,一滴泪便滚了下来。
「我说什么了?竟惹姑娘哭起来!」老太太吓一跳。
「没事,风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泪。」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风大吗?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张望,可分明一丝风也没有呀!
「对了,婆婆,我那儿有床被子,我给您搬过来。」她在墙上转了个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嗳嗳嗳,姑娘,甭费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墙那头喊道。
苏合香听见了并没理会,照样搬了被子过来。
「婆婆,您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她抱着被子从墙上小心地抛向老太太。「总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时候再还我。」
「姑娘心肠真好,观音菩萨保佑妳诸事顺心。」老太太抱着被子千恩万谢。
苏合香苦笑。「我一点儿也不顺心。」她低叹。
她的这声叹息老太太并没听见,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让被上的雀鸟吸引了去。
「这被面上绣的鸟真好看,什么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绣的。」她得意地笑了笑。这床被子虽不是原先给孙玄羲盖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鸟还是她亲绣的。
「姑娘手真巧,绣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赞叹。
「婆婆,您要喜欢,我绣个被面送给您带回去,您回去以后可以用来缝一床棉被。」她喜欢这个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绿禾田的清新气息。
「姑娘又说笑了,妳这绣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鲜亮的丝缎,我家那土里土气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苏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来。她的善意被回绝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刚刚从外头转进来,好像看见妳住的屋叫『长乐坊』是吗?」
苏合香淡笑着,点点头。
「妳住在茶坊里头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么?」老太太长年在乡下,没有多少见识。「妳跳舞吗?」
「是。」她笑着点头。
「妳跳舞服侍男人吗?」老太太的大嗓门忽然变小了。「姑娘,妳是不是卖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卖身。」苏合香沉下脸,有些恼怒。「『长乐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别恼,我是乡下老婆子,不懂这些。」老太太笑得惭愧。
「不要紧。」苏合香自嘲地冷笑。「对我有误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很多人打从心底都是这么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妳生得如花似玉,娇滴滴的花花姑娘,本来就该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难不成要妳下田种地种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细得怕连水都挑不起来吶!呵呵……」
苏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话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进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别老在墙头坐着,当心被风吹下来打破头。」
苏合香又被逗笑了。这是她这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笑出来。
她没听老太太的话,仍在墙上坐着,有趣地看着老太太把被子搬进屋去,没多久又见她出来打水。
「这屋真脏,等我拿布抹干净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头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苏合香看老太太竞要拿花布巾当抹布使,便急着叫嚷起来。
「婆婆!您等会儿,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给您,别用那头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几块抹布。看见桌上的点心,她顺手用手绢包了一盘子各色甜咸糕点,忙碌地又爬回来。
「让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着她抱了一堆东西回来,甚至还干脆搬过木梯,整个人爬下她这边来,因此一径地朝着苏合香客客气气地直道谢。
「甭客气,这屋很脏,我来帮您打扫。」苏合香难得有了点轻松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摇单目。「姑娘的衣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别弄脏了才好。」
「弄脏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阵子,这会儿刚好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她来了兴致。
「姑娘叫什么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满面地打量着她。
「婆婆叫我细细吧。」
老太太笑起来。「妳的手细、腰细、身子细,难怪会叫细细这名儿,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细?」
「婆婆真厉害,知道我名字的来由。」她笑着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长的两条腿。「婆婆瞧。」
「果然细!」老太太咧嘴笑开。
苏合香也忍不住笑起来。
「妳太瘦了,将来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屁股不够大。」老太太轻拍了拍她浑圆微翘的臀。
「是吗?」苏合香眨了眨眼,陪着老太太走进屋。反正她已经决心继承「长乐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对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为意。
走进内庭,她的心口蓦地一紧,孙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纠缠上来。她甩甩头,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这里先前住过人吗?」老太太指着不知被何人扫到角落去的落叶和木屑,那上头还有烧过的痕迹。
「有。」她怔然走到烧残的落叶和木屑堆前。「半个多月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人。」烧过的木屑,仍散发出令她心痛的桧木香。
老太太来到她身边,仔细瞅着她脸上的表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姑娘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飞快,匆匆堆起笑脸说:「婆婆,我带了些点心给您吃。」说着,一面打开抱在怀中的手绢。
老太太忽然弯下身来,从烧残的碎屑中拾起一张烧了近半的黄纸。
「这上头有字,姑娘瞧瞧,纸上头写了些什么?」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黄纸转给了她看。
苏合香看见了「安兴坊祟义里水」七个字,其余的写在另一半,已烧毁了。
「好像是某个地方的位置。」她一说完,脑中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是孙玄羲搬离这里之后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该再对他痴心,也不该再妄想见他,可是眼前这七个字完全占据了她的思绪,猛烈地捶擂着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应该」全都被「想见他」的唯一念头给彻底驱离了。
摊放在她手中的点心忽然跌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讶的呼声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块糕小心拍掉上头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个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细细!妳要去哪儿?」老太太在后面追她。
「我想找一个人。」她有点急,神色有点儿慌。
「妳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抛头露脸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担心地说。
「嗯。」她点头,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调戏的情景,心里也不免胆怯。「安兴坊有点远,要雇顶轿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钱,因为最近茶坊里从上到下盯她盯得紧,根本不会有人肯给她钱的。
「雇轿子要钱对吗?婆婆这儿有。」老太太从很隐密的腰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来。「雇轿子用这些就够了吧?」
「婆婆……」苏合香感动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好,妳比较有钱,当然得还我。」老太太笑了笑,陪着她一块儿来到热闹的街上雇轿子。
雇好了轿,老太太索性跟着苏合香一块儿上轿。
「婆婆?」苏合香微讶地看着她。
「不要紧,我跟妳一道儿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个大姑娘家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别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气肯定比妳大,遇着歹人也赶得跑。」
「婆婆,谢谢您。」虽然非亲非故,但这位老婆婆却如此关心她,让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阵感动。
轿子将她们带到了安兴坊崇义里,在那附近绕了大半天,终于找到有间矮小的宅门前写有一个水字的,那上面写着「水影居」。
「轿子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问问是不是这户人家,万一不是还得走。」老太太心细地交代着轿夫。
苏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不安地轻叩了两下门,整颗心虚悬着。
门开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个害她病得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
「妳……」孙玄羲没想到来人竟是苏合香,他震撼地盯着她,愕傻了。
一看见他,苏合香几乎无法思考,浑身血液都沸腾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来已经决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爱他了,可是一看见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张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脸,她便什么也忘却了。
孙玄羲好半晌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慢慢回过神来,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更瘦、更单薄了。思念真是磨人,这阵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轻轻拥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开口轻唤。
孙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蓦地抬眼,惊讶得瞠目结舌。
「姥姥!您怎么也来了?!」
听到孙玄羲的惊喊声,苏合香也大吃了一惊。
什么?姥姥?她呆愕地回头,无法置信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望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柔亮和煦的微笑。
第七章
「姥姥,您怎么会来?」
孙玄羲盘膝而坐,面对着孙姥姥。他从来未曾想过姥姥和苏合香同时出现的景象。
苏合香跪坐在椅垫上,心中更是惶恐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到老婆婆居然就是孙玄羲的姥姥,刚才她忘形扑抱住孙玄羲的那一幕,看在孙姥姥的眼里,真不知道会怎么想她?
孙姥姥随意地坐着,喝了口孙玄羲倒给她的白水。
「你娘收了你的信以后,和你爹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久,我在窗外偷听到了一些,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自己到长安来看看究竟。原来你爹娘还真是猜对了,你果然已经被长安的花花姑娘给迷住了。」孙姥姥掩着嘴偷瞧苏合香一眼,呵呵笑着。
苏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摆荡着。花花姑娘?说的难道是她?
孙玄羲一手支额,无奈地叹口气。他在信中只简短写着他在长安一切安好,请父母不必挂念,也说明了因答应替「合春号」老板刻一尊佛雕,所以会在长安耽搁,短则三月便能回洛阳,信末不过是提了一下宅后有间「长乐坊」,日夜笙歌不断,使他无法静心,不过即便有所耽误,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便会回去。只是这样而已,他们竟然就联想到他是否已经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