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初夏的台北,天空已经白亮。
床头的闹钟设定在八点一刻,但男人已自动醒了,一如以往。起床梳洗完毕,以一片土司夹火腿为早餐,然后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出门。
叮。电梯不是停在一楼,而是二楼。门打开,男人走出。
二楼是这栋高级大厦的健身房所在,供给住户使用,维修费含在每月的管理费内,不过真正会来健身的住户并不多,他正好是其中之一。
这是他迁入的第四十五天,持续上健身房的第三十天。
他喜欢这样规律健康的生活。
之前的十五天他忙着搬家,日子过得很忙乱,幸好现在上了轨道。
前一个住处租约到期时,他正好听说朋友的姑妈有房子出租,但这并非他迁入的主因。选择迁入这栋大厦的最高楼层──三十楼,一来是因为他喜欢住在高的地方,再来就是因为楼下设有健身房。寒天中外出慢跑不是那么理想,可是他又不喜欢加入会员制的健身俱乐部,那让他感到拘束,所以这项公共设施对他颇具吸引力。虽然租金不便宜,不过他负担得起。
推开玻璃门,还算宽广的健身房内一个人都没有,正如所料。
他笔直走向墙角那台脚踏车,设定好难易等级以及时间,打开自己带来的杂志翻阅,脚下开始踩踏。旁边还有另一台设有靠背的脚踏车,他尝试过,但不喜欢,那坚硬的椅背让他感到不适。
一时间,安静的室内只有他踩踏板的声音。杂志翻完第二遍时,刚好一小时整,不多不少。他停下动作,走到一旁从墙上的擦手纸盒里抽出一张擦手纸,再拿起盒上的清洁剂走回,清洁自己使用过的椅垫。
虽然这栋大厦中惯于健身的人似乎不多,但他知道自己并非这台脚踏车的唯一使用者,因为每次来他都得重新调整座椅高度和取下踏板上的系带。系带是用来防滑的,只是,他人高脚大,穿的运动鞋也大号,被系带套住的感觉很不自在。
将擦完椅垫的擦手纸丢入垃圾桶,他拿着杂志离开,临走前在门前的无人柜台停下,拿起台面上的笔,弯腰在记录簿上登记自己当日的使用记录。
使用器材:勾选「脚踏车」
时间:am7~8
住户:30F-C
姓名:沈宇
*
早上八点,阳光由百叶窗狭缝内溜入,微微照明室内。
床头的闹钟设定在八点一刻,当它开始作响时,女人按了一次五分钟的贪睡装置,到八点二十才肯醒来。起床梳洗完毕,以昨晚预先做好的鸡蛋乳酪三明治为早餐,然后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出门。
叮。电梯停在二楼。门打开,女人走出。
这是她住在这里的第六年,持续上健身房的第四年。
她并不怎么喜欢这样规律的生活,但为了健康,没办法。
推开玻璃门,还算宽广的健身房内已有两三个人,不过墙角那台脚踏车无人使用,正如所料,于是她笔直走向它。调整好座椅高度,见到踏板下方的地板上各自静置着被拆下的系带,她眉头顿时微微皱起。
本来这台脚踏车一直只有她一人使用,因为这是旧型机种,旁边还有另一台设有靠背的新型车,她尝试过,但不喜欢,那坚硬的椅背让她感到不适。
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她察觉到有人加入使用行列。
而且此人习惯将踏板上的系带取下又不扣回,惯用系带的她只得每次使用前先将其重新扣上,也因此连带多了一道洗手程序。
看来「入侵者」是个没什么礼貌的家伙。不大高兴地又皱皱眉,她认命地蹲下身扣好踏板系带,到厕所洗好手,这才回到脚踏车上,设定好难易等级以及时间,戴上耳机播放MP3 player,再打开自己带来的杂志翻阅,脚下开始踩踏。
耳中只有悠扬的音乐,连自己踩踏板的声音都听不到。杂志翻完第二遍时,刚好一小时整,不多不少。她停下动作,走到一旁,从墙上的擦手纸盒里抽出一张擦手纸,再拿起盒上的清洁剂走回,清洁自己使用过的椅垫。
将擦完椅垫的擦手纸丢入垃圾桶,她拿着杂志离开,临走前在门前的无人柜台停下,拿起台面上的笔,弯腰在记录簿上登记自己当日的使用记录。
使用器材:勾选「脚踏车」
时间:am8:30~9:30
住户:29F-C
姓名:孟
填写完毕,她正欲放下笔,目光掠过自己的字迹上方,动作蓦地一顿。
她决定看看到底是哪位邻居也在使用脚踏车。锁定在「脚踏车」那栏,她很快便得到答案,因为除了她刚才打的勾,只有七点到八点的时段有一个勾。
30F-C,沈宇。是个男人,字迹很端正……原来就是楼上住户。
她回忆方才调整座椅前的设定高度,估计他身高应该有一八○。
将记录簿往前翻查,果然没错,此人从一个月前开始每天在同一时段使用脚踏车……手指转动笔杆,她想了想,将记录簿往后翻到标示明天日期的空白页。
对准时段七点到八点之间的空行,她留下一行字:
请将脚踏车踏板上的系带系回。
*
翌日早晨,他如往常般运动完毕,来到记录簿前登记,不期然见到那行字时,愣了一下,内心兴起一股好奇;他将记录簿往前翻,很快发现那清秀字迹属于哪位邻居小姐,而由过往记录可知,她是脚踏车的另一爱用者。
29F-C?原来就是楼下住户。
登记完自己的使用记录,他走回脚踏车边,将系带扣回踏板上。
临走前,他想了想,回到柜台前翻开记录簿,对准时段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的空行,留下两个字:
抱歉。
楼上和楼下,他和她。那是他们第一次有所接触──纯文字的会面。
第一章 贵人vs.怪人(1)
「二十九楼住了很多怪人。」
走出电梯、路过柜台时,耳朵捕捉到这么一句话,来自管理员小赵之口。
他不觉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哪一户?」跟小赵嗑牙的保安小林问。
「还有谁,不就是连在一起天天吵吵闹闹的那两户。」小赵叹了口气。「昨晚又打来抱怨,说隔壁家音响开太大声,严重干扰到他,要我们加强管制。」
「晚上?多晚?」
「八点档刚开始放片尾曲,八点五十七。」
「呃……那也许不是时间问题,可能音量真的开太大了吧。」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啊,所以我就打电话给他隔壁家,请那位小姐把音量关小一点,结果那位小姐却开始跟我埋怨起──」
「隔壁家的狗每天把她放在门口的鞋翻乱,要你加强管制。」
小赵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上星期四,我代老陈的夜班。」小林耸耸肩。「一模一样的怨言。」
「……唉,这年头,什么工作都不好做啊。管理员不只要维护大楼安全,还得负责住户宠物的家教?」
「别发牢骚了,这年头,有钱赚有饭吃就够好了,没看多少人沦落街头,多少人带着小孩自杀……啊,沈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终于有人发现他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说:「嗯,没什么。」
值班时间闲聊被抓到,小赵有点窘,忙找话说:「咳,沈先生要出门啊?」
他瞄他一眼,虽然觉得这个问话非常没意义,还是作答:「对。」
「要去哪?吃饭吗?」
「不,去超市买东西。」
「喔喔……那好,请慢走喔。」小赵陪笑脸。
「沈先生再见。」小林也不忘礼貌。
「再见。」他微一颔首,举步走出大楼。
「呼!每次碰到这位沈先生,我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小赵抹抹额汗。「他人不冷漠,可是不大好聊天。」
「三十楼的嘛。」小林摸摸鼻子,下了评语:「高不可攀。」
「我也有这种感觉。」小赵压低声音:「三十楼其他三户住的都是总经理级的……你说这位沈先生会是什么?」
「嗯……」小林想了很久,最后却说:「我不知道。其实我怀疑他有没有在工作。」
「你说得没错。他搬来这一个多月了,我却不常看到他出门;就是出门也穿得很休闲,不像要上班的样子。」
「可是租得起顶楼的,口袋一定麦可麦可。」
两人交头接耳,推理剖析了一番,最后得到的共同结论是:
「反正三十楼住的,都是贵人。」
*
怪人?前往超市的路上,这字眼一直在他脑海中打转。
可是方才那些话在他听来只是邻居间的不睦而已,跟怪人似乎没什么关系。不过到底怎样才叫怪人,他也没什么具体想法,唯一能确定的是,从小到大,他好像也曾被人用这两个字形容过。
其实他向来没太大兴趣听人道是非,刚才之所以伫足……是因为好奇吧。
二十九楼,有位他知道、却不认识的孟小姐。自那唯一一次在签名簿上的短暂「交流」之后,他开始每次骑完脚踏车后就将系带系回,所以他们之间继续相安无事。
不晓得管理员口中提及的那位小姐会不会是她?无聊的猜测在抵达超市时自动停止,他在门前提了个购物篮,取出清单,开始一样一样采买。
在转角处,一颗突然探出的头颅让他煞住脚步。那是个短发的女人。她蹲在地上,很专注地在地面上找寻某样东西,直到注意到他的脚,然后,她抬头看他,好像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挡到人了。
「喔,抱歉。」她稍微侧身让开走道。
「没关系。」他不介意地正要走离,却被她叫住。
「先生。」那声音似乎有那么点耳熟?
「嗯?」他微讶回头。
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来面对他,他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貌。
目测身高大约一六五或者矮些,一张瓜子脸,一双丹凤眼,细长的眉毛,小巧的嘴唇,整张脸像是从中国古代仕女图里拷贝出来的,只是缺少一头飘逸长发。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她……刚刚大概是错觉吧。
目光打量她削薄的男生头,典雅的五官搭配上这样的发型,竟出乎意料的别有韵味;这或许跟她眉宇间那似文静又非文静的特殊气质有关吧。
「唔,是这样的。我掉了东西,能不能麻烦你等下逛这区时帮我留意一下?我大概还会在这待半小时。」她说。
「什么东西?如果要寻找失物,建议妳到外面的柜台登记会比较快。」立刻提供最具实效的方案。
「这我知道,谢谢。只不过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掉的那样东西,很容易被人当成垃圾扫掉。」
被勾起好奇心,他难得地问了第二次:「什么东西?」
「我的手机吊饰,鳄鱼造型的。」
「手机吊饰不至于会被当垃圾处理。」他实事求是地说。
「不,我说的是那只鳄鱼鼻子上的鼻环。」
「……的鼻环?」
「对,鳄鱼鼻子上的。」她自口袋中掏出手机。「就是这个吊饰。」
他仔细端详,吊绳末端有只塑胶制的2D鳄鱼,鳄鱼的鼻子……瞇了瞇眼好看得更清楚,的确有个非常容易被忽略的透光小孔没错。
「那个『鳄鱼的鼻环』长什么样子?」
「虽然是鳄鱼配戴的,但实际上跟一般鼻环没什么不同,只是尺寸很小。」她捏指比了个食指指甲大的圈。「差不多这么大。对了,颜色是金色,环上还套了朵塑胶小花,粉红色的。嗯,这么归纳起来,看起来大概像个婴儿指环吧。」
他点点头,脱口问道:「这个鼻环重要吗?」
像这样小到不能再小的附属品,一般人若是不小心弄丢,大概会就这么算了吧,哪会像她这么大费周章。不过发问后他立刻觉得自己很无聊,因为想也知道那大概是长辈给的纪念品或男友送的礼物之类的,根本不值得好奇。
「有一点。」答案之后,她又补充一句:「基本上,我就是为了那个鼻环才选这个吊饰的。鳄鱼,尤其是母鳄鱼,戴鼻环看起来很性感。」
有点意外于她的回答,不过对于她随后发表的观感,他的内心戏是:是吗?
「那我先走了。祝妳顺利找到。」
「好,谢谢。」
「不客气。」
两人分道扬镳,他继续采购,经过每区,不忘顺便留意她的委托。路经生鲜肉品区时,见到一张黄红相间的大牌子爆发性地打出今日特价商品:猪排。
嗯,好像有一阵子没吃那种热腾腾又金黄酥脆的油炸食物了。这念头一经浮现,就开始像旋转木马般在脑中徘徊不休。他面对持续散发冷气的冷藏柜久久、久久、久久……却只能干瞪眼。算了,那种食物很不健康……而且真要吃也犯不着自己买来做。他这么告诉自己。一使劲,脖子却因某种反作用力扭不过去,视线还是胶着在那虽妥善密封、看来依然鲜血淋漓的生肉上。
怵目惊心的鲜红之上……有一点可疑的金光,难道会是传说中的鳄鱼鼻环?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凑近一看,就是那么巧,自己竟然真的找到别人的失物了。
小心翼翼地自保鲜膜上拈起迷你金环,快步在超市中绕了一圈,却没看到她的踪影。他也没多费心神,到柜台结帐之后,便将那金环拿到失物认领处,对柜台服务员略微描述那位小姐的相貌后便离开超市。
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吧,他原本以为。
咚、咚、咚。走离超市一条街,路经一条巷口时,突然听到几声诡异的敲击声;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敲打砖墙,转过头一看,果然没错。
有一个女人,拿了一只……鞋?对,拿了一只鞋,正对着红砖墙角略嫌粗暴地猛击,力道有越来越剧的趋势,远远看去,红砖墙好像被她砸出片片碎屑,那景象有点像血肉横飞。
而这个女人,正是适才在超市碰到的那位。
文静?中国古代……仕女图?他极讶异自己方才怎么会用这些字眼形容她,因为眼前的景况怎么看都比较像武侠小说的内页插图。
「小姐,」他走到她身后,很冷静地开口:「请不要破坏公物。」
她猛然回头,见到是他,微讶。「是你!」
「是我。」他点点头。「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嗯……有。」她回头看一眼刚才被自己忘形施暴的墙角,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种他不能全然明白的神情……会是难为情吗?「我的高跟凉鞋,有只鞋跟忽然莫名其妙断了。」
他瞄眼她穿鞋的右脚。「所以?」
「所以我想干脆把它们变成一双平底鞋。」她以手指弹弹那坚如盘石的鞋跟,再次皱眉。「然后我开始怀疑这家公司是把左鞋跟右鞋交给不同的工厂制造。」
他不予置评,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妳在这等一下,我回超市去买双拖鞋给妳。」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既然碰上他人有难,总不能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