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独生子,所以也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但蒋统其却是第一个,在不知不觉当中,真正成功进入到自己的世界的存在。
不过,自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所以当认识多年的好友说要奉子成婚的时候,他真的愤怒。有一股,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无缘无故抢走的恼火,在心里深处熊熊炽烧着。
他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释怀。但是,看到好友一脸为人父的喜悦,那种累积许久的占有欲却又毫无理由,那么轻易地消失了。
他和蒋统其也许就只是朋友。他能够感觉,之间缺少了什么。
傅恒则移开视线,看着阳台外的夜景。
“……我不喜欢女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样突然地说出口。无论投射在好友身上的占有欲是何种成因,一直对女人毫无欲望也是事实。虽然猜测对方心里大概有底,但他还是不曾主动亲口讲过。
“喔,我知道啊。”
蒋统其回答得毫不犹豫。既不曾怀疑那句话真正的意思,也一点都没有惊讶的表现。像是听到“今天天气很好”这种寻常的言语一样。
傅恒则眯起眼,冷笑了一下。
“是从叶久淮那里听来的吗?”
蒋统其皱眉,说道:“咦?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大概是大学的时候吧。当时你那么引人注目,一堆女生喜欢你,你却半个女朋友都没有,结果不是有传言出来了吗?不过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现在就是了啊,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傅恒则一怔。比起友人的反应,他发现自己更介意另外一件事。
“……你自己看出来的?”
“是啊。”他笑着点头。
傅恒则看着这个从来不曾有过谎言的朋友,道:“叶久淮……他,没有对你说过我什么吗?”
蒋统其拍了他一下,略是责怪说:“你在说什么啊,你曾经是他的学长和上司,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小叶才不是那种会在背后道人是非的家伙。啊,不过倒是有一次,他很沮丧地跑来我的房间,说他总是一直在惹你生气,就算道歉也不会有用……我是头一回瞧见他这么灰心,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他一定是终于忍不住了才向我诉苦,但却又立刻觉得不该这么做吧,他真的是个很不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啊。”
傅恒则脸色凝重,双眸比暗夜更深沉,沉默不语了。
叶久淮会对自己说谎的理由……那些自己曾经怀疑过的,他的所有言行,原来根本都是同样样的动机,同样的出发点。
“如果有误会的话,就赶快解开吧。”蒋统其微笑说道,因为身后有人叫唤,他便又拍拍傅恒则的背,然后走开。
傅恒则只是伫立着。夜风拂过脸庞,脑海里莫名忆起,叶久淮的身体抱起来总是很冷。
那不是关心或担心,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这么想着,走进餐厅里,却不自觉搜寻着那抹瘦削的身影。
没有在座位上,亦不在走动的人群之中。就在傅恒则以为他可能自己先回去的时候,在走廓的窗边看到了他,以及,另外一位女性。
穿着套装的年轻女子原是公司的小妹,在今年已经成为约聘人员。
两个人都没有察觉身后有其他人的存在。傅恒则只是下意识地以墙为遮掩。
“叶大哥,好久不见了。”
少女如此说。
“是啊。”叶久淮微微一笑。讲话有一些气音,像是声音太弱以致无法完全发出的关系。
“叶大哥,你……身体还好吗?”少女忧心忡忡地问。
“很好啊。”他还是带有气音地回答。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你要多保重自己啊。”
他露出相当轻微的笑。
“我知道。”随即转开话题:“别净说我的事了,你正式成为约聘人员了吧,恭喜你。”他诚心地祝贺。
“……谢谢。”少女勉强将自己深锁的眉头解开,给他一个笑容。
“我刚刚看到陪你来的那个年轻人,他很绅士啊,是男朋友吗?”他无心问,想让气氛轻松。
“不、不是的!”少女涨红着脸,急忙否认。“他是行销部门的职员,因为我和蒋先生不熟所以没有受邀,就拜托他带我来……”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见到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啊……抱歉。”他歉疚自己的误会。
“不……”少女视线垂低,双手交握在身前,紧张地抿了抿唇,道:“如果他是我男朋友就好了……我也一直很想要一个人陪伴我,只是,要两情相悦,却是那么一件困难的事……叶大哥,其实、其实——”
“……那一定会是个美丽的奇迹。”
他打断她,声音好轻好轻。
“咦?”少女疑惑地抬头,望进他漾满温柔的眸。
他的笑,有些透明。
“不是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吗?能够心意相通的机率如此渺小,如果可以遇见那样的物件,就像是……发生了一个美丽的奇迹。”
少女瞠目凝视着他。某个突兀的诡异感受让她冲动拉住他的衣袖,仿佛这样他就不会成为即将烟消云散的一缕幻影。
她手心几乎出汗。直觉问道:“叶大哥……你……你也有那种对象吗?”
他缓慢地摇头。
“我没有。”
“可是,你心里有人吧?你有喜欢的人吧?”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叶久淮垂首,默然半晌后,才又抬脸,轻声对她道:“喜欢一个人……是一种虽然会带来痛苦,却也能够觉得幸福的感情。但是……我却一直都只有感觉到痛苦而已。所以我想……我一定不是喜欢那个人。”
少女瞪住他虚弱的微笑,脊骨冷凉。
那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深沉悲伤,那样根本不快乐的笑意,还有教人心惊的异常病瘦……什么时候,她的叶大哥变成这样?
一种揪心窒闷的感觉,让她蓦然间泣喘出来。
“叶大哥,不是的……”忍住眼里泉涌的湿意,她不知该怎么对他说明,从他身上,自己所体会到的感觉是完全相反的。
也许……也许他并非不喜欢那个人,只是,他深爱对方而不自知,他是……是陷入一种只会令人痛苦的爱情而已……
“你现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她摇晃他的手臂,在发觉握住的部分宛若只剩下皮骨后,她震撼地瞪大眼,开口激动要求:“你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待在她身边?和她分开吧!”拜托!她不想看见他简直用削减生命作为代价一般,这样去爱一个人啊!
他哀伤地望着她。却像是没有自觉,又轻轻地笑了。
“从小到大,我总软弱又不够坚定,但是就只有那个人……我却怎么也没办法放手。我也想过很多次,只要离开,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可是……”眼神逐渐飘向远处,连焦距都宛如透过她了。他温声道:“我想,我这一生所有的坚持和执著,一定都是用在他的身上了。”
少女不懂,根本不懂他这种自虐式的想法,只是拼命地摇头,潸然泪下。
还想说些什么,一个高大的男人却突然插入他们之间。
傅恒则抓住叶久淮的另一只膀臂,冷声道:“走了。”
少女看清自己上司的脸孔,一时呆住,不解傅恒则为何意图带走叶久淮。只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让她使劲地握着叶久淮的手,没让他离开。
叶久淮看向她,仅仅只是微笑。
“再见了。”他清浅说道。
随即轻轻地挣开她,跟着傅恒则走了。
“叶大哥!”
少女在身后的呼喊,令傅恒则相当不悦。
将叶久淮带到走廓尽头的楼梯间,粗鲁地将他压制在墙上,不容许任何拒绝或妥协,傅恒则掳掠他苍白的唇瓣,激烈地吻住他。
他们有过无数次肉体,却几乎没有接吻过。几乎没有。
怀中的人一瞬间僵硬了,从来都只是顺从地接受,这次却扭动起来。那种细微的挣扎让傅恒则更加恼怒,僵硬撬开他颤抖的齿列,侵入霸占生涩唇舌,一手用力钳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像是要羞辱他似的,在他臂部处恶意抚弄。
叶久淮粗喘一口气,难受道:“会、会被别人看见……”
他不管那些!傅恒则面对走廓,冷眸扫过追上来却又惊慌躲避的女人脸孔,心里是非常满意的。
再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叶久淮,他的眼镜掉了,表情净是苦楚。这令傅恒则忽地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下敞开身体的那个画面。
因为听到蒋统其要结婚,他需要发泄那种黑暗的怒意,而所憎恶的叶久淮这时刚好就站在眼前。他曾贬视被说成同性恋的自己,所以自己就用他最看不起的方式折磨他,愈是那样,自己愈是痛快。
虽然不了解他为何不抗拒,但也当他是自找的。
像是着了魔,傅恒则恣意地蹂躏他的唇,直到吻破皮面沾染血色仍是不肯停止,当叶久淮全身瘫软任由摆布时,他才满意地离开。
“别再和那个女人见面。”他凝视叶久淮泛湿的眼,低声警告。
他厌恶看到叶久淮向那个女人露出笑容,更痛恨她煽动叶久淮离开的话。
要留下叶久淮或放走叶久淮,应该是只有他才能决定的事情!
这是叶久淮自愿贡献给他的权利,根本就不关她的事。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
“没有我的话,你会死吧。”傅恒则霜寒说道。
叶久淮曾经昏倒。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当着他的面前,颓然倒下。
那种奇怪的病状让他在医院里第一次仔细地注视叶久淮,那时候的叶久淮已经很不对劲了。
“你要多盯着小叶。”
蒋统其曾经这么提醒。一开始自己感觉麻烦不愿意,但却因为逐渐发现叶久淮日趋严重的状况而不自觉注意他,更甚至带着他外出用餐。
眼前这张异常消瘦的脸孔,早就不是初识时的那个模样。以前叶久淮虽然瘦,但却不会感觉这么病态。
同居以后,他一直都知道。叶久淮明明清楚自己患有胃疾,却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正常进食,否则就只是靠药物和咖啡当作三餐,简直像是在慢性自杀一样。
如果不管他,好像就会死去。最后一次看到他吐血,傅恒则强烈地拥有这种感觉。
所以,他才会答应和叶久淮在一起。
叶久淮低下头,眼睑在倾斜的角度轻颤着。
“学长……如果你不想让我见任何人,就给我一个箱子,我会住在里面。”
得到他完全顺服的承诺,傅恒则才直起身子,不再压迫。
“回去了。”命令着。
“是……”叶久淮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眼镜,跟着走两步,忽而彷徨地看向餐厅里一片热闹喜气。恍惚问:“……学长,你以后也会……结婚生子吗?”
他对女人没兴趣,当然不会那么做,那只是欺骗自己和他人的愚蠢行为。如果双亲无法接受,那就当成秘密,用一辈子来隐瞒。
虽然有这种觉悟,但傅恒则却背对叶久淮,残忍地道:“当然会。因为我是独生子。”
话一说完,他终究还是回过头。
叶久淮浅淡地对着自己微笑,但是眼里却是浓满的伤心。整个表情,因此而扭曲了。
“是吗……那么,在你结婚之前,请和我在一起。”
傅恒则深暗的黑眸里如火花般闪烁着什么。没有说话,只是迈开长腿,迅速走出餐厅。
上车之后,他强势地将叶久淮压在座位上,更激狂地吻着他,甚至把他的衣摆拉出,霸道地伸手进去抚弄那副贫寒的身躯。粗暴的动作以及淫乱的肉欲,在在都让叶久淮几乎无法呼吸而晕眩。
“美丽的奇迹……”
傅恒则低声喃念。凝视着眼前已经毫无一物的男人。
这个人,说什么只有感觉到痛苦,所以就连爱上他也不知道。
只晓得要他而已,除此之外的一切什么都不要,什么也都没有了,即使会绝望伤痛却仍坚持要待在他的身边,卑鄙也好,撒谎也好,用尽任何办法引起他的注意,就连躯体或生命,也都愿意献给他作为换取短暂在一起的机会。
就算,美丽的奇迹永远也不会发生……
发动引擎,放下手煞车,再望一眼身旁的人。对方掩不住仓皇无措的模样,颤着双手整理衣襟,被狠戾对待的唇瓣红肿,在苍白面色陪衬下显得更加浓艳。缓慢地虚喘几口气,努力如同平常那般静谧端正地坐着,然后成为一株植物。
但是,傅恒则却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忽略了。
他收回视线,将车内空调关掉,转动方向盘,车子随即驶入车道。因为路灯故障而朦胧的柏油路,在薄雾里直直往前延伸而去。
仿佛没有终止与尽头。
<全书完>
番外 初恋
她的初恋对象,是一位斯文温柔的男性。
但仅只到单恋的程度而已。
在她十九岁那年,她鼓起勇气告白,却被他拒绝了。
她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何看来比自己更加伤心。后来,她发现,也许,是因为他正深陷一场非常痛苦的恋爱。
在咖啡厅里等待着,年约二十五、六的女子忍不住又看了一次表。
不是对方迟到,而是自己提前太多到了。
因为她是那么样地迫不急待。
会来吗?
还是不会来?
将小银匙放入刚送上的瓷杯里搅拌着,由热奶茶里溢出的烟雾缓缓纠结攀升,轻易地迷蒙她的视线。
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走马观花,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回忆片段。
十九岁那年,她被暗恋的物件拒绝了,但是那个时候的她,因为实在不想失去两个人之间的友谊,所以选择当朋友也可以的决定。
以为这样就能够多在他身旁一段时间,心里并且侥幸地想着,也许是彼此的认识不足,给他多点时间,自己就能够再多表现,之后他就会日久生情也不一定。
可是,他却突然辞职了。
就那样,像是凭空蒸发似的,在连续旷职几天以后,他再也不在了。
问谁,谁却都不太清楚,可能也是因为他是个安静低调的人。纵然自己试着接受这个震撼的消息,却又像是电影突然被截断结局般,无法忘怀。
差不多过了半年,在一个巧合之下,自己得知一位以前曾经和他交好的朋友生儿子请满月酒,就算仅有微妙的机会也好,只要有那么丁点可能,自己也绝对不愿放弃。
或许是自己的心意终于让他听见了,那天晚上,她再次见到他。
他的气色看起来相当不好,像是个需要依靠药物维生的重症病患。自己走到他面前,他轻缓地笑了。
好想对他说,自己没有忘记他。但是却被他柔软地截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