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有工作,要先回去。”急急打断他,叶久淮越过蒋统其,再越过那个人,快步走向楼梯间。
手里的杯子洒出水,他不管;蒋统其在叫他,他也不管。直到后面有人拉住他的手臂,他才猛然回头。
傅恒则俊美的脸容进入视野,一瞬间的剧烈引爆,叶久淮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嫉妒!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嫉妒。能够和你正常对话的蒋统其,借着他才能和你接触的我,同样都是大学学弟的身份,但认识你的时间却永远比不上他……你不是也要他喊你学长了吗?因为这样才来找我照顾我,你满足了?如今,代替他喊你学长的我,究竟算是什么?”
在阴冷偏僻的楼梯间里,他眼眶泛红,悲泣指控。
傅恒则瞪视着他。
“你果然——”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叶久淮不曾擦去,只是用尽力气甩开傅恒则的手,迅速跑下楼。
已经没有办法在意自己说了什么,会不会被谁给看到,这样的姿态又有多么教人侧目,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
他没有回去办公室,只是一路奔出公司。
什么都没有了。
连最后仅剩的自我尊严和假像优势也都彻底毁灭。
什么也不是的自己,早就应该下台一鞠躬了。只是单方面难看的死缠烂打,当然就只有这种结果。
想要得到他的赞许、想要让他记住自己不能遗忘,想要……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愿意拿来做代替和交换……
跑回宿舍,他冲进浴室,对着马桶狂呕起来。呕到没有东西了就吐酸水,满脸眼泪唾液,狼狈得无法形容,直到崩溃,然后精疲力尽力止。
死了就好了。
昏迷前,他只是这样想着。
***
连续三天的旷职,叶久淮只是卧床躺在宿舍里。
公司如何,工作如何,大概会被开除的情况,他无法再去思考。想着要离开这,却在第一天昏倒在浴室里后就开始发起高烧,之后,他只能躺在床上,除去坐起来喝水,他什么也没办法做。
空气里弥漫一股诡异的酸臭味,那是吐过之后的味道。
平常总会维持居处整洁干净的他,水杯翻倒在床铺上已干涸,浴室的灯连开三天三夜,马桶里甚至还有秽物没冲掉,毛巾、衣服,散乱在房间各处。
若是这样腐败成尸体,那也无所谓了。
“哥,你确定公司放假时间了没有?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不回去。”
在接到弟弟的电话之后,他只回答了那样的一句话,然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电话线拔掉。
半昏半醒,神智始终仿佛泥浆一般混沌。门铃声否刺耳地吵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若有似无地出现在梦里。
门锁有开关的迹象,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楼下管理员那里有宿舍的备钥……
“醒醒!”
有人在喊他,千辛万苦地张开双眸,却只看得见扭曲的影像。
困难地眨眼,高大的男人站立在自己床边。但是自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无论再怎么努力,感觉就是那么样的遥远。
“……学……学长……”
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这个人早就和自己没关系了啊。
但是……那却是自己和他曾经那么接近的唯一证明……
深深浅浅的片段在脑海里一幕幕重复播放。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错,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复,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回头……
忍不住又反胃呕吐,浓重的铁锈味充斥口中。
“该死!”
耳边响起傅恒则放大过后的声音,叶久淮迷惘地感觉到男人用力将瘫软的自己拉起,然后用着床被捂住自己涌出湿热液体的嘴边。
在终于看到对方手掌沾满腥红的同时,叶久淮也因为体力彻底衰竭而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十章
消毒药水的气味。
白色的天花板。
“叶先生,你会吐血是消化性溃疡所引起的,根据你在我们院里看诊的纪录,病症一直呈现愈来愈严重的倾向,你是不是没有听从医师的建议呢?”
病床上的人虽然睁着眼,却没有反应。
“叶先生?”
对方仍是盯着天花板,就好似上面有一个引人注意的洞。
医生叹一口气,转过身,对后面的傅恒则比了个去外面谈的手势。
“请问你是病人的……?”
“上司。”傅恒则简单说道。
“病人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清醒后,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很明显的,他不愿配合医生的治疗。我知道你们园区工作繁重,因为压力过大,所以也有很多工程师有类似毛病而在这里就医,但是像这位先生这样的,不是很寻常。他的精神状况似乎不太好,我会请这方面的医生一起会诊,虽然不是绝对,不过也许他本身另外罹患忧郁症之类的疾病。”
医生摇摇头之后就走了。
傅恒则走近床铺,看着脸色和床单一样腊白清瘦男人。
他毫无生气,连呼吸都异常衰微,瘦得双颊凹陷下去,如果闭上眼睛不说话,跟尸体几乎没有两样。
“……学长。”
忽然,床上的人开口了。用着虚弱到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够听清的声量,极缓慢地道:“真奇怪……发现你也会为我着急……好像觉得,这种生病很值得……”
傅恒则看着他,神情极之严峻,没有回答。
床上的人却因为那种诡谲的沉默,更加恍惚地说着:“如果我一直生病……就可以比较靠近吗……”
他很慢很慢地侧过首,傅恒则望住他脸上的一抹微笑。那笑,因为太单薄了,显得过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失。
“……学长,只要一星期,或者一天也好……请你和我在一起。”
他那么轻声要求,像是濒死前对神许下此生最真挚的愿望。
***
怀里的男人浅浅地喘息着。
或许是性格内向的缘故,做爱的时候,对方总是忍住那种羞耻的叫声,然后抿紧嘴唇,困难地换气。
傅恒则抚摸着身下这副已经习惯被自己所拥抱的躯体。出院后五个月,虽然脸色不再那么死灰暗澹,但整个人还是依然清减,穿衣服的时候还好,脱光之后,那种不正常的孱弱一览无遗。
对方悄悄别过头,模样仿佛在低泣。傅恒则抓下他遮脸的手臂,只见他没有泪痕,却惊慌地抖着眼睑。
“怎么了?学长。”他轻声问道,颈肩泛起红潮,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但他就是无法适应那个部位的收缩。
傅恒则睇视那张不够健康的脸容。瘦弱的男人总是唤他学长,一开始是他强迫的,现在,对方却好像把那当成一种咒语般。
“……你的手腕好细。”
傅恒则突兀说,看见对方淡微地笑了。
“啊……因为我的骨头比较细……”他这么答复。
傅恒则已经不想再问他“有没有正常吃饭”这种问题了。
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傅恒则却隐约感觉,这个名为叶久淮的男人,是为了他所以彻底颠覆自己的命运以及人生道路。
叶久淮是他大学的直属学弟。
对于大学里这样像是领养动物似的直属学级制度,傅恒则其实觉得厌恶而且认为非常麻烦。根本不认识的个体,只是因为学号相同就必须凑在一起不熟装熟,根本是一种幼稚而且无聊的游戏。
所以,新生开学时,他并没有去“认养”自己的直属学弟。
那个不曾见面的学弟也很识相,开学几个星期都不曾前来烦扰。不过,虽然不喜欢那种刻意营造的学长弟关系,但是该提点新生的地方他还是会负责。
在教室外头打听清楚对方位置和模样,将自己用过的旧课本给他。
文静内向,而且软弱。在看到叶久淮一头雾水,想发问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样子后,那几个字就成为他对这个学弟的第一印象。
某个环节开始,叶久淮逐渐主动找上自己,因为他不罗唆,顶多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旁边,所以两个人似乎人熟悉一阵子。之后却由于叶久淮用一种背叛的态度质问自己的性向,于是友谊不复存在。
出社会后,他从未想过会和对方重逢。
可是,就是那么巧合,他们意外同处一间公司,必须共同工作。虽然叶久淮的不信任曾经让他非常恼怒,但是事情经过六七年,公与私也必须划清界线,如果只是上司和下属的身份,那他可以接受。
只是他没想到,叶久淮仍然跟以前一模一样,甚至更为变本加厉,屡次针对自己、惹火自己。
他非常厌恶叶久淮,而对方就像是知道这一点而故意似的,在子公司不够,还跟着来到总公司。
那样纠缠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在连日常呼吸都开始教人感觉愤怒的情况之下,他们却发生关系了。
那一次是他喝醉了,凭着醉意找人发泄而已。是不是叶久淮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在那个晚上,自己如此厌恶的人在身下轻声哭泣着,更激起他心底深处的肆虐风暴,在狠狠折磨之后,却忘不了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容。
明明没有经验,明明那么痛苦难受,身下的人却始终紧抿住嘴,没有说出半个表示拒绝的字眼。
是为什么?
也许又是对方的把戏。这么想着,他也等待会有什么意外上演。
然而,对方只是安分地,甚至是带着恐惧地,回避他。
只不过事情也没有就这样结束。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似乎就不再稀奇或特别。这回虽然不是喝醉,却同样是在盛怒之下开始的。叶久淮同样不曾抗拒,一切都那么顺从。
仅止于发泄的肉体关系。如果是沉溺于欢愉之类的解释或许还比较单纯,但那种行为对叶久淮而言似乎只是充满耻辱,那么,究竟是什么理由?
在发现对方嫉妒的那一天,他心里似乎浮现答案了。
如果是因为那样,那么……他也许应该负起责任。
叶久淮已经辞去园区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任职,一方面因为他的身体以及精神状况都不适合园区,另外更方便搬出宿舍和自己同居。
他们住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做爱。
他给叶久淮所要的“在一起”。
即便那不是用任何感情作为基础。
傅恒则凝睇着身旁熟睡的人。对方因为近视度数加深所以配了眼镜,清雅的脸庞只有在入梦时才不被镜片遮掩。
柔软的浏海微散在枕头上,光裸细瘦的肩膀滑出薄被,因为一夜的激情,眼眶下出现淡淡的黑影。也许,根本是由于他原来就不能称为健康。
今天蒋统其的儿子满月,得去一趟吃酒。看着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傅恒则起身下床,这个动作总是会惊醒睡眠相当浅的叶久淮。
“嗯……”迷茫地眨了眨眼,他在早上似乎很难立刻清醒。
傅恒则拿着干净衣物进浴室清洗,出来之后,叶久淮才正要从床上站起身。
“啊。”因为裸体被看见,他涨红着脸低下头。
再羞耻的地方都被瞧过了,就算身上残留情色的痕迹,但他不论是否在床上,行为都僵硬得放不开。傅恒则没有盯着他笨拙捡拾衣服的动作,只是擦拭自己的头发,说道:“晚上六点要出门。”
“……知道了。”抱着自己的外衣,他轻声应答,随即走入浴室。
很快地听到水声。傅恒则转过头,打开冰箱拿出两颗蛋和火腿,从大学时期就一人独居的他,简单的食物都是自己动手。
瞥见冰箱角落摆放的药物和几罐咖啡,他眉一皱,全部将之丢到垃圾桶里。
在把早餐放上桌后,浴室里的人也刚好步出。傅恒则头都不必抬,就知道他一定是顶着湿淋淋的发,坐在自己对面。
“吃完去把头发吹干。”傅恒则望着报纸说道。
“……嗯。”他总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傅恒则冷睇他安静地吃完盘子里的东西,然后起身将餐具拿到流理台,就算发现垃圾桶里那些遭到丢弃的药罐,也只仅是若有似无地露出微笑。
叶久淮像是被他所豢养着。
不是以金鱼来阐述的情况,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比起猫狗,叶久淮整个人更接近没有存在感的植物,可以随便摆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不会吵闹,不曾逾矩,只是静静地,以那种屏息的方式存在。
平常他也的确可以做到完全漠视叶久淮的地步,虽然是两个人同居在一起,却又跟一个人没有两样。
宛如歪斜的乐曲没有可以停下的段落,诡异的同居生活持续进行着。
傅恒则移开视线,消瘦的背影随即再次成为植物。
***
满月酒摆在一间中式川菜的餐厅。是蒋统其妻子那边的一个亲戚所经营的。
因为不想被询问,傅恒则先让叶久淮下车,自己才在停好车之后慢一步进去。
几桌的亲朋好友,聊天喝酒寒暄。才满月的小娃娃看来软绵绵又红通通的,大概不太怕生,所以纵然是被围观逗弄,仍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圆眼睛,仿佛好奇这初来乍到的宽阔世界。
“恒则,你有看到小叶吗?”
蒋统其把儿子交给妻子后,在餐厅的阳台找到傅恒则。
“我不知道。”事实上他们两人并没有同一桌。
“是吗……刚才还有瞥到啊,怎么一下子失踪了。我想说自从他离开公司好久没见了呢,每次打电话约他,他也都说有事……最近好像联手机号码都换了。”蒋统其转过脸,笑着对好友道:“不过有你在,这样就不怕会和小叶失联了。”
傅恒则微微一顿,侧首道:“为什么这么说?”虽然不算是刻意隐瞒,但是同居的事情,蒋统其应该是不知道的。
蒋统其一笑。回道:“就是有那种感觉。小叶虽然跟我比较熟,但其实在意的却是你。”
语气相当轻松,但却是斩钉截铁的论断。傅恒则闻言,略微奇异地望住眼前这个从儿时就一直交往的友人。
蒋统其的敏感和迟钝几乎是矛盾地同时存在。总是能够毫不在乎地点出极为纤细的一面,却也可以对眼睛里所看到的情况视而不见。
像自己这样性格孤癖的人,会和蒋统其维持这么久的友谊关系,也是由于他从来不在乎自己冷淡的言行,纵使旁人都认为自己是个怪胎,但蒋统其却不会另眼相看,总是以邻居和同学的双重身份不畏艰难地接近,即便自己今日不理会他,隔天他还是会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般挂着笑容再次出现。
或许是自己周遭从未有过这种类型的家伙,懒得应付之下,也逐渐走在一起。
“你不是个性怪异,而是对人没兴趣。”
某一次,蒋统其曾经这样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