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冷笑道:“燕王野心,世人共知,要不然当初父皇也不会将之远调四川。如今他更是坐大,勾结苗疆,暗中与辽贼图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还为他说好话,到底有何居心?”
包拯暗自叹气,皇家恩怨,从来难分是非曲直。真宗父子如此猜忌,燕王又非庸碌之徒,怎甘束手待毙?为保自身,定然欲觅出路。两方相争,祸之所延,苦的是天下百姓。
“大宋开国至今,经数十年经营,基业初定,天下太平,谁都不希望看到战火复起。”包拯目光炯炯,直视仁宗,“臣接下此任,只想消弥分歧,申明圣上仁爱宽厚之意,百姓安居乐业之情,朝臣敬主尽忠之心,使燕王知难而退,臣服於朝,岂不两全其美?”
“你这是姑息养奸,纵容叛党。假以时日,燕王羽翼已成,觊觎大位,你如何消弥他的野心?”
包拯淡淡一笑,“圣上可以一方面削除燕王势力,另一方面许以厚俸良田,荫补子孙。此乃太祖之法,已有成功先例,圣上何不一试?”
仁宗面色微红,心下却更是气恼。朝廷上下谁不知他欲除燕王,人人附和,唯有包拯推三阻四。此人一向严毅刚正,认定不合理法的事绝不妥协,就是他这个皇帝从前也吃过苦头,只是爱惜人才,不愿苛责。今日论理,既然说不过他,索性露了真意。
“太祖也说一句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包拯一震,望著年轻天子英气勃发的神姿,无言以对。
侧门现出了乐之舟的身影,仁宗瞥了一眼,微微一笑,“朕原本是要展昭前往燕王身边,包卿愿以身相代,朕也准了。以卿一介文臣,监视燕王,无疑羊入虎口。此行危险重重,包卿处处为燕王著想,燕王可未必领情。”顿了顿,口风一转,“不然,朕还是宣展昭接旨,也免得包卿为难。”
明知天子是在要胁,包拯也无可奈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与君抗,本来就没胜算。
“臣从天理,从人心,从良知,天地可鉴。”
仁宗怒道:“包拯,不要以为朕惜才就不会杀你。世上人才济济,少了一个包拯,朕照样找得到人除燕王,你最好想清楚!”
昏暗的阴影中,修长劲拔的蓝影慢慢走到仁宗面前,屈膝跪倒,“臣展昭奉旨……”
“展护卫!”包拯厉声喝止,“此事已定,不容你胡来。”
展昭转头深深看著包拯,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了然的浅笑,“大人,恐怕圣上早已定了我和大人同去,奉旨是迟早的事……”
“你……”包拯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敏锐如他怎能不知仁宗打什麽主意,自己入网也罢了,维护得展昭周全倒也值,再没想到仁宗竟先行猜破自己的打算,将展昭截了回来。眼看他自投罗网,心中一痛,不顾朝仪,怒斥:“凭你的身手,谁能阻你?莽撞撞地回来接什麽旨?简直愚不可及!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本府平日教导你的,全不记在心上,一味妇人之仁,能成什麽事?”
仁宗目的达到,心情大好,对包拯失仪也不生气,只觉好玩,很想听听展昭怎麽回答。
崇政殿一时静寂,烛火跳跃,“劈叭”作响。
良久,轻柔地声音响起:“展昭视大人如父,父子岂有相弃之理?”
包拯如中电击,一阵热潮心头翻涌,好半天才长叹一声:“痴儿……”
仁宗觉得尴尬,干笑两声,“所有的事情包卿都已知晓,无须朕再向展护卫说一遍了。天色不早,朕要回宫就寝,你们有话慢慢谈吧。”起身径自走了。
回廊曲折,小榭幽雅,花香四溢,柔腻如玉的声音悠悠飘来,“恭喜圣上,得偿心愿指日可待了……”
仁宗含笑走近,就栏杆坐下,“枫林,此中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提醒,朕还想不到这连环之计,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那倔老头,哈哈哈……”
“是人就有弱点,尤其是感情上的弱点更容易被操纵。所以君王必要无情,否则何以治臣下?”
“朕可舍不得对你无情……”仁宗目光一闪,“朕的百花酿与玉瑶光相比如何?”
青帝懒懒地起身,玉瓶中的百花酿已喝了大半,醉意朦胧,“玉瑶光性烈,是勇士武将所喝的酒;百花酿性温,适合才子佳人。不过百花酿比玉瑶光後劲足,更能醉人,温柔乡也是杀人场啊……”
风动影移,青衣人已消失不见。
“哼,是说朕比燕王可怕?”仁宗微感不悦,他素以仁爱之名著称,万民颂扬,青帝却当面批了龙鳞。一转念,料想青帝知道自己手段,绝不敢背叛,又微笑起来。
谯鼓已打了四更,白玉堂犹在皇城外徘徊,心忧如焚,展昭进宫这麽久,还没出来,不知发生了什麽事。要不是猫儿早有规定,不许他乱闯,别说一个皇宫,就是十个八个也闯了。
突然,风过处,郁郁馨香暗生,缥缈如梦。
白玉堂一怔,记忆之弦似乎拨动了一下,这香味在哪儿闻到过。他记性极好,竭力回想,猛地忆起,竟然是在猫儿身上闻到过的!
那是几个月前在四川时,两人遭夜杀偷袭,他为救猫儿背後中了两刀,躲在一家客栈中养伤,第二天醒来时,就闻到猫儿衣衫上散发出一缕极淡的香气。当时精神倦怠,也没多注意,事後也忘了,想不到在这皇城又闻见。
猫儿向来谨严慎行,怎麽会有这种奇特的香?难道自己记忆有错?
细辨香气,既非兰麝,又非檀芸,好像是数十种花香揉合一处,经人体吸收运转,再散出来,异常馥郁,其中香气又有各种浓淡变化,时刻不同,可谓世间绝无,绝对不会错。
白玉堂少年风流,人又聪明,精通琴棋书画,也好红粉技艺,不仅善於设计各色精巧新奇首饰花样,更精於制香。他曾选十余种香料制成一种异香,号为“缥云香”,香味奇幻,闻者陶醉如仙。佩在身上,香气弥月不散,还可内服,时人争购,最贵时一两黄金一丸,连大内也曾向他定购。那一年他就得银八万两,超过陷空岛一年的收入。只是他心性好玩,新奇劲儿一过就厌倦了,再也没做过。弄得陷空岛现在一缺钱花,卢方他们便开始念叨“缥云香”。
正因为白玉堂制过香,嗅觉极是灵敏,尤其对香气敏感,辨识精确。他断定记忆无误,更为疑惑。用香者十有八九是女子,猫儿若和女子有交往,自己如何不知?越想越不是味儿,忍耐不得,纵身便顺著香气飘来的方向追寻。
一路追找,渐至皇城後苑,此乃帝妃们宴游之处,平时人烟稀少。白玉堂循香漫游,东弯西溜,不知怎的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万树梅花,月下盛开,素华粉郁,芳蕊融春,真个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白玉堂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心旷神怡,童心忽起,施展轻功,穿花绕树,风吹花扬,漫天飞舞,白衣胜雪,人俊似仙。
倏忽翩然而落,一起直追寻的异香忽然大盛,定睛一看,不禁呆了。
一株欹倚山石的老梅树下,青石如榻,卧著一个青衣女子,五色梅瓣落了一身,手里抓著一个玉瓶,漫垂於地,也半被花瓣埋住,酒涓涓而流。
这女子玉容沈睡,花颜桃红,似是酒醉,却越加玉润花嫣,明照人。
白玉堂平生所见美女不少,似这等绝代佳人倒还不曾见过,不禁看呆了,心想:“如此绝色姿容,就是猫儿也要动心的……”
正自出神,忽见女子星眸微启,秋波顾盼,目光落在白玉堂脸上,微微一怔,喃喃道:“你是人是仙?林中散士过,月下美人来……”
白玉堂一听,啼笑皆非,醉酒的人看过不少,醉酒的女子也见过,只是醉成这样的还真少见,居然把自己这个大男人当女仙。算了,不与计较。可猫儿如何会在那危急时刻碰到这个深宫女子,沾染了奇特的香味,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天色渐明,叫声“不好”,忙飞身掠向皇城门口。
目送白玉堂的背影,青帝浮起了笑容,“世上强欺弱,人间醉胜醒哪……”又合上了眼睛。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猫儿,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
展昭笑道:“你许了卢大嫂缠丝镶宝金镯子,交不出东西,可要吃苦头的。我和大人商谈案子,不能陪你们了。”
卢夫人恨恨道:“死小子,眼里只有一个展小猫,大哥大嫂叫你陪着上街一会儿都不行?你再拖拖拉拉,当心我请你吃竹板下面条!”揪着白玉堂便走。
竹板下面条者,竹板打屁股也。白玉堂一听便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鼓槌在哪儿?我要告状……喂,猫儿,我给你做的翡翠莲子羹不许臭白虎吃……”一路叫嚷声渐远。
卢方满面春风,抱着卢珍,“那小子从小就精灵古怪,爱乱惹事,打也打不好,跟了你这几年学得乖多了,哈哈哈……”赶紧追上去。
展昭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胸口郁闷,几乎透不过气。沉浸在得子喜悦中卢方夫妻,天真可爱的婴儿,无忧无虑的白玉堂……
一旦牵累进来,就是株连九族之祸!
可是白玉堂绝对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去冒险送死!
不离不弃……明知死路也要相随到底……
难道要整个陷空岛受株连而陪葬吗?
幸福如此短暂,好似才死里逃生的人转眼又面临深渊,而且别无选择……
回忆越甜蜜,现实便越残酷……
默默走进了书房。
包拯挺直的背影看去格外沉重,如石像般肃毅。
展昭突然跪在地上。
包拯并不回头,只是沉默。
阳光从窗外照入,无数细微的灰尘在光线中飘浮,忽起忽落。
良久,包拯终于回过头,声音冷峭如刀,“你应该明白,从你接旨的那一刻,便须断情绝义,良心、名誉、朋友乃至生命都已不复属于自己,你还年轻,承担得起吗?”
展昭十分平静,“大人为我承担的,展昭已经受不起了。大人牺牲的是前途,一生的清誉,坚守的原则。相比之下,我这点牺牲根本不算什么。”他仰起头,幽黑深邃的眼眸隐含着坚定,“我只求大人一件事,请别让白玉堂知道。”
包拯叹了口气,心下一软,慢慢扶起展昭,“你这孩子,江湖才是你自由的天地,跟了我总是委曲求全,受了多少苦,是我误了你。我知道你不想连累白玉堂和陷空岛,可是,以白玉堂的性情和机智,你如何能让他离开?”
“大人放心,我自己会解决这件事,请大人准我二十天假期,让我送玉堂回陷空岛。”
包拯凝视着这清俊慧雅的青年,缓缓道:“展昭,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离弃,唯有白玉堂的离弃,你承受不住的……”
展昭身子剧烈一颤,这一针见血的话重重打击了他。
“可是,我不能连累陷空岛五百多条人命啊……我不敢冒这个险,更不敢寄希望于圣上的仁慈……”
皇帝这种处心积虑成于杀的机密,知情者自是越少越好。包拯乃朝廷栋梁,肱股之臣,为了治国不能不留。但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护卫绝不会留,更加不会留参与进去的白玉堂。株连九族之下,一个小小的陷空岛几百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轻抚展昭的肩膀,包拯眼中闪过一丝慈爱,“给你一个月的假期,万事小心……”
望着青年单薄而坚强的身影走出去,包拯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低语一句:“卢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啊……”
细雨丝落,菲菲如烟。海上波涛不兴,碧蓝如翡翠。舟行破浪,溅起水花朵朵。
“猫儿,你出过海吗?”白玉堂和展昭并立船头,海风习习,吹面不寒,带著一股海湿气。
“没有,这是第一次。”展昭侧头一笑,“为什麽要出海?留在陷空岛大家一起热闹不好吗?”
白玉堂鼻子一哼,当时展昭答应去陷空岛,而且是一个月,高兴得他几天没睡著,死磨活缠,把那只讨厌的白虎留在开封府,乐陶陶地上了路。谁知卢方夫妻居然跟著一起走,他脸拉得再长也无济於事。
“臭小子,你可得打好主意,终身不娶我也不管你,只不过万一负了人家,或是人家负了你,你怎麽自处?”卢夫人在路上偷偷找了个机会询问白玉堂。她向来视白玉堂如子,在这件大事上,当然语重心长。
白玉堂难得红了脸,“大嫂,我心里明白,你管我教我,都是为我好。这些年,你和大哥不过问我的事,玉堂已经感激不尽了。”
“哼,儿大不由娘,做娘的都管不了的事,何况我这个做大嫂的……”
卢夫人还要三娘教子,卢方道:“各人自有福,玉堂只要认清自己就好,唉……”
忍了一路的唠叨,回到陷空岛,展昭又极受欢迎,每日酒席宴请个没完,这要是一家家吃下去,没个二三十天也吃不过来,什麽芦花荡相约全成了泡影。这猫儿只顾跟别人说应酬话,跟他一句亲热话没有,忍了五天,终於忍无可忍,抬腿便将猫儿拽上船出海,看谁还来打扰!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糊里糊涂出了海,展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玉堂神气活现地道:“咱们顺流而下,沿钱塘江出海,去一个叫做龙眠的小岛,这可是我白家祖传的地方,你也来认认祖业啊……”
展昭向来脸皮薄,若在平时,对白玉堂这等调笑之词少不得要回以颜色,如今心中却只觉酸楚,黯然低头。
“咦,生气啦?”白玉堂回头看看船工,暗自懊恼。光顾著高兴了,明知这猫儿最怕羞,还不分场合胡说八道。
“那个,我是想说,我爷爷原是海盗出身,後来洗手不干了,和几个结义兄弟定居陷空岛,做海上货运赚钱。不过他老人家一生爱海,陆地住久了嫌不自在,就在近海处买下了这个小岛作为清修之所。小时候爷爷非把我扔在龙眠岛,说是要让我习惯海的感觉,好继承他的事业。可我连游水都不会,气得爷爷一见我便吹胡子瞪眼睛,哈哈……” 船顺风疾驶,两个时辰後靠了岛,驶入人工修筑的海湾,停驻码头。白玉堂指挥船工将带来的各种物品搬上岛,便吩咐他们先回去,三天後再来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