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到达「善至亭」,亭中一抹月白身影落入他的视线时,他的心也跟着漏了几个节拍。
是她吗?
是他忍不住挂念的姑娘吗?
杵在原地,项雪沉深怕惊吓到她,竟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在他准备迈步往亭中而去的同时,琴弦骤断,那悠然的乐音在瞬间中止。
随着绷断的弦,一滴清冷的泪缓缓延着她的颊顺势滑落,一滴、两滴似断线的珍珠落在弦上。
凝视着坐在亭中那抹清灵雅致的修长身影,项雪沉心口有着说不出的悸动。
她是因断弦落泪,又或者是为情绪所至而泣?
他没出声,一双漆黑若子夜般的眼眸却感受到她心头的思绪而微微泛着愁。
不知过了多久,旭见缓缓回过神,一抬眼便瞧见矗立在自己眼前的高大身影,竟不自觉震慑在地。
是项将军吗?
由他身披鱼鳞软甲、飒爽不凡的伟岸英姿,旭见轻而易举推断出他的身分。
心念一转,她却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不会的,大家都说将军鲜少回府,所以眼前的影像铁定是出自自己的幻想,只是……倘若只是幻觉,为什么她能清楚描绘出男子俊挺非凡的容貌呢?
睁着眼,她仓皇无措地等待幻像消失。
在无语的凝视当中,项雪沉首先打破了僵局。「不冷吗?」
轻煽着眼帘,当旭见听到那熟悉的嗓音,竟不自觉对项雪沉露出了笑容。
她记得这个声音,在她的思绪最混沌、最飘渺时,是这个低沉温柔的嗓音在耳畔盘旋。
原来眼前的身影不是出于她的幻想,而是大家口中鲜少回家的将军,此时此刻正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
难掩心中的喜悦,她的笑容未曾间断地悬在那美丽的小脸上。
不明白姑娘霍然转喜的原因为何,他只清楚感觉到她的笑颜,仿佛是春天里飞扬的柳絮,骚得他心头酥酥麻麻的。
定睛瞧着她那出水芙蓉般的纤长倩影,项雪沉定声道:「看来你复原得很不错。」
「月嫂、平春、夏安和鲁大夫为我付出了不少心力,我很感谢大家。」
丝毫没有初见的扭捏,凝着他那刚毅分明的英挺脸庞,她的心头竟因他的关心沁入了丝丝甜意。
微扬眉,他有些不是滋味,不明白为何独独没感谢他。
他向来不是小气的人,但在她面前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气度。
当然他没言明,只是扬声问:「应该还没过用早膳的时间,一起吃?」
轻轻颔首,她轻移莲步地拾阶而下。「大家都说你很少回家。」
秀足一落地,她与他并肩而行,才发觉自己只及他的胸口,同他说话,她得吃力地仰头才能瞧清他的表情。
「是不常,怎么?」觑着她,项雪沉发现她有双透澈清亮的眸子,虽不是十分显眼,镶在她那张凝脂小脸上却有着独特的美丽。
没有察觉他紧盯着她瞧的神情,低垂着螓首,旭见的语音有些懊恼。「我在等你回来,给我答案。」
「什么答案?」不明就里地凝望着她,他只瞧见缀在她乌黑发间的素雅珠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着,那珠花衬着她柔软的侧脸,形成了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图。
恍然间,他竟有种微醺的错觉。
缓缓抬起脸,旭见完全不知道项雪沉心里的想法,只是滞住了步伐,以一种急切不安的神情仰首瞅着他。「我只是想知道,在救我之前,你认识我吗?」
迎向那满含期待的双眸,项雪沉微蹙起眉。「这……很重要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她试着平缓思绪,平静自己的嗓音,孰料当话一出口,那起伏的胸口已泄露了她的不安。
项雪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落寞地续道:「我不知道当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不是该庆幸,我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鲁大夫说过,你撞伤了脑子,这种现象过一阵子便会逐渐好转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拨开她额上发际内侧的伤口认真审视,轻声喃道:「伤口很小,应该看不见疤痕才是。」
语落,他满意地扯开笑颜,却发现自己弯腰的动作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吐气如兰的气息轻轻落在他的喉结,而自己略显粗重的气息则抚着她的发丝微微翻飞着。
感觉到这暧昧的氛围,项雪沉的心不禁一荡。
「我……我没事了啦!」似乎是感觉到他独特的男性气息,旭见羞涩万分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一张小脸沁着醉人的红晕。
「嗯!没事就好!」尴尬地清了清喉,项雪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吃姑娘豆腐的登徒子。
一转过身,他顿时傻了眼。
在通往正厅的廊前,一群丫头、家丁瞠目结舌地连避嫌都忘了地愣在原地——发呆。
由他们的角度看来,他们最尊崇的将军亲了雨姑娘!
一大早的大伙都眼花了吗?
「我没看错吧!将……将军亲了雨姑娘?」结结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平顺诧异得下巴都快掉了。
「是!将军亲了雨姑娘耶!」利安恍恍惚惚,连遮都来不及遮,将那一幕全纳入眼底。
他们极少回府的将军竟在短时间内又回到府中,并与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出真情流露的戏码。
看来将军府就要办喜事了,呵!可喜可贺!
拧起眉,项雪沉全被那一张张诡谲的笑脸给惹恼了。「全杵在那做什么,备膳!」
「备膳!」夏安覆诵着,语音微扬地往厨房而去。「是!备膳,将军和少夫人要用早膳,快备膳!」
少夫人?这新鲜的称呼让项雪沉微微一震,然而只见他俊眉微扬,不以为意地轻扯着唇,笑容虽淡,却不见愠意。
旭见凝着他,赧然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微耸宽肩,他露出一个莫可奈何的表情。「夏安这心直口快的毛病啊,可是一点也没改!」
轻嗔了他一眼,她迅即垂下秀颜,烧透的颊完全没办法像他一样,坦率地对这「少夫人」一笑置之。
第四章
「你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懊恼?」凝视著那张美丽的容颜,项雪沉不解地问。
撇了撇唇,旭见看著他沉稳的面容,竟不知该不该为他面不改色的气魄喝采。
方才那一屋子的家丁、丫头,全以为他们一大早就当众上演了出如胶似漆的恩爱戏码。
她连躲都来不及躲,只能任由他领自己入座。
不用说,项雪沉那举止,无疑更为众人增添不少茶余饭後的话题。
「你羞是不羞啊!」躲开朝她咧嘴大笑的平顺,旭见咕哝著。
「羞?」敛起眉,项雪沉露出不解的神情,随即才恍然大悟道:「这些年我都习惯了,只要我一回府,就是这热闹的状况。」
「不是啊!」气得跺了跺脚,她突然觉得这人人口中推崇至极的骁勇将军,有著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才想开口细问,就见她迟疑了会,最後才压低嗓音道:「大家都误会我和你是……是一对……」
终於将话凑成句,她白皙的脸蛋也不自觉地漫起羞怯的红霞。
瞧著毫无半点人工缀饰的脸庞,项雪沉的心也随之怦然摆荡著,勉强定了定思绪,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无奈。
「原来时间一久,大家都和月嫂一样,希望我早日为项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让你困扰了吗?」
旭见心弦一震,一时间竟被他的话给问住了。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心地善良、为人耿直的护国将军,倘若要她以身相许并不为过。
只是失去记忆的自己,真能就这样顺应心里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对将军府会不会是一种负担?」她柔柔地开口,语气里却有说不出的愁绪。
她的神情让项雪沉想起了昏迷中的她,与恶梦呓语不断的事。「怎么,你还常常做恶梦吗?」
「你怎么知道?」瞠著眼,她难掩讶异地惊呼出声。
「我带你回府那一整夜,你的思绪都是浑浑噩噩的,像是作梦又像是说话。」
项雪沉的话让她大为吃惊,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些恶梦是自己的幻想,她没想到项雪沉竟然知道。
如果他能给她一些讯息,说不定……说不定她能拼凑一点回忆,找回属於自己的归属感也说不定。
她急切激动地捉住他的手问:「我有说什么吗?当时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雨姑娘……」项雪沉看著她急切的神情,凛著眉仔细回想道:「柳絮翻飞三月天,远山映景雨绵绵。就这几句话,你有印象吗?」
「柳絮翻飞三月天,远山映景雨绵绵……」喃喃重复著那几句诗,旭见只觉脑中缓缓浮现出诗中所描述的情景,然後是有张美丽的小女孩面孔倒映在眸中。
这小女孩她见过,在哪里?
轻合上眼,旭见拼命在那掠过的影子里寻找蛛丝马迹,无奈那身影却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淡。
紧接著眼前一暗,那撕裂的疼痛跟著冲入了脑海。
天!别又来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起来的……我会想起来的!
刻意忽略那痛不欲生的感觉,旭见捧起秀眉,试著冲破那横阻在记忆深处的痛楚。
霍地,肩上大掌传来温暖,那熟悉的嗓音飘入了耳际。「如果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一切上天自有他的安排,强求并不是好事,你懂吗?」
摇了摇头,旭见没睁开眼,只是任由一颗清冷的泪珠进出眼角。「我知道,只是心里害怕,那恶梦总让我分不清是真是幻,又或者那真是我的过去。」
泪是因痛而落,或者是为不安而流,连她自己也弄不清。
「傻姑娘。」为她揩去泪水,项雪沉不禁为她的无助感到心疼。
「对不起,你替自己拣了个麻烦回家了。」睁开眼,她的眸光适巧撞入项雪沉那满是柔情的黑眸,心口瞬时漾满了无限的暖意。
「别说傻话了。」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揉著宠溺。
看著他的笑容,她心一暖,觉得漫著无限感动。「谢谢你,将军!」
为什么对於初次见面的他,她完全感觉不到陌生?
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并且彻夜未眠地守在她身边吗?
「叫项大哥吧!这样喊我,让人挺不自在的。」轻扬俊眉,他打断她的凝思。
「我知道了。」回过神来,她对项雪沉投以灿然的笑容。
话告一段落,旭见才发现夏安已在他们浑然未觉的情形下备好了膳。
「夏安,你的手脚愈来愈俐落喽!」项雪沉似乎也发现了这情形,忍不住打趣道。
「是将军同少夫人聊天聊到忘我了,险些早膳就要变午膳了。」夏安笑吟吟地答话,直率地让旭见不禁羞红了脸。
旭见对项雪沉投以一抹无奈的眼神,孰料他却无所谓地微耸著宽肩,脸上带著她无法理解的高深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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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用过早膳後,项雪沉利用著难得的空闲,到卫所去见见那些他所熟悉却陌生的亲兵家属。
他一离开,旭见竟开始觉得闷得发慌,却又不敢找平春说话。
想来早上她与项大哥的事早已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偏偏他却云淡风轻地不愿去解释什么。
搅得她那找不回记忆的脑袋瓜,也浑沌地理不出一点思绪。
她刻意避开在府中来来去去的家丁、丫头,一转出正厅长廊,便瞧见月嫂那温柔慈祥的笑脸迎面而来。
「月嫂!」硬著头皮开口,她已大抵明白月嫂要说什么了。
挽住她的手,月嫂笑吟吟地问:「听丫头们说沉儿回来了?怎么还没见到人呢?」
「将军说到卫所走走。」相偕走出长廊,旭见忐忑地道,心里祈祷著月嫂别再提起关於他的任何事了。
在这暧昧不明的情况下,她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误会。
「怎么不和沉儿一起出去走走呢?说不准和他多说说话,会帮助你想起一些什么也说不定。」似乎是希望两人能多争取些相处的时间,月嫂说得委婉,心里的期盼却不言而喻。
「月嫂,其实我和将军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我们并非旧识……」她思索著该如何开口,虽不愿意打破老人家的期盼,但她还是开口了。
「那又如何?」反觑著她,月嫂不以为意地问。
眨了眨眼,旭见半点也看不透月嫂的心思。
瞧著她一脸茫然的模样,月嫂抚了抚她的手,不疾不徐道:「就算不是旧识,月嫂还是瞧得出沉儿对你的心思,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什……什么心思?什么感觉呀!」低垂下螓首,月嫂那直挑明的话不禁让旭见词穷了。
「傻姑娘,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更何况你和沉儿是如此匹配,这门亲事月嫂可是乐观其成、求之不得呀!」
「月嫂……」抬起眼望向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旭见心头有著忧喜参半的矛盾。「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太委屈将军了。」
「天老爷啊!你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呢?!」毫不掩饰地打量著她修长的身影,月嫂继而道:「打由你把那只破筝抚出天籁般的音色时,月嫂就心里便明白,你是当定项家的媳妇了。」
旭见不解地扬起那澈亮的秀眸,把她的话当玩笑。「月嫂,您别寻我开心了,那只筝是旧却不破,学过音律的人都会知道该如何让它发出声音的。」
摇了摇头,月嫂脸带愁容。「你知道吗,在项夫人还未遇害前,那把古筝是她的最爱,当时她直嚷著要把那筝传给未来的媳妇。只不过世事难料啊!在夫人过世後那筝似乎感觉不到主人的气息,也跟著旧了、毁了。」
听见那万分感慨的叹息,旭见在月嫂眼底,瞧见了强忍的伤心。
「项夫人是怎么遇害的?」反握住月嫂的手,她竟不自觉感到心微微泛疼。
「东厂灭府……」紧拧著眉,月嫂想起昔日的惨剧,微颤的语音里挟著几分悲怆。「十多年前,项将军府上上下下百余人口被杀,当时只有我和丈夫及少将军由密道逃了出来。」
「东厂……灭府……上上下下百余人口被杀……」月嫂的话落入耳底,她踉跄地险些站不住脚,捣著胸口那突然袭来的揪痛,秀美的脸蛋在瞬间血色尽失。
感觉到手心微传来的湿意,月嫂歉然地抬起眼,旭见那苍白无比的脸庞立即落入了眼底。「怎么了,吓坏你了是不?唉!这事是陈年往事了……」
「不!月嫂……我没事。」强扯出一抹笑容,她不知为何自己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是太过震撼吗?
为何她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盘旋、徘徊,就像是被一条绳索紧紧勒住似地,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