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尖刻的话像锤子一下一下地砸过来,亚亚直挺挺地坐着,脸煞白。累赘,自己生来就是个累赘!同桌的女生脸涨得通红,强烈要求老师换座位,那种鄙夷的眼神好像要穿透他的身体。后面的胖男生起哄地嘲笑着,亚亚捏得发白的拳头挥出去了。在被打得嘴角流血之后,亚亚被叫到了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一顿。
门轻轻的推开了,许嫂小心地进来。手里拿着一点药水,心疼的坐在儿子旁边给他擦脸上受伤的伤痕。从来不问这些是怎么弄的,因为不问也知道。在乡下的日子,每次回去也都看见儿子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亚亚,忍着点。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嘉伟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公司的业务里。公司蒸蒸日上惹人艳羡,只是劳累并不能消除内心的无奈和忧郁,还有从没有被肆意释放过的饥渴。在那个绝世好男人的外壳下,没人看得见他的痛苦。偶尔的打个电话,或者回家一趟,但也是很快就走出来。那个家里的气氛实在不愿意多待。那个叫亚亚的孩子总是躲在角落里,偶尔的眼光撇到自己,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隔膜。嘉伟也就更少回去了。
黑色的车子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嘉伟靠在后座上还在思索刚才的一份合同内容。忽然车子猛地踩了一下刹车,司机小张朝着车窗外大吼一声:「找死啊!马路上打架,小小年纪学点
好!」嘉伟转头看,路边几个穿着初中生校服的男孩子正在撕打着,却是好几个人对付一个孩子。一边踢打一边骂着:「打死你!野种还敢还手!」
那个孩子已经被压倒在地上,还在拼命的反抗。
嘉伟示意小张停车,这些孩子太过分了!跨步下车重重的关上车门,嘉伟几步走到打架的孩子跟前,喝道:「你们给我住手!」
那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回身看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威严的看着他们。嘉伟突然发现,被压在下面的男孩很面熟,亚亚!
一把把还压在亚亚身上的那个粗壮的男孩拎起来扔出去,嘉伟怒容满面:「为什么欺负他!」嘉伟想把亚亚拉起来,然而没等他伸手,亚亚身上的压力一松,立刻就像小野猫一样蹿起来直扑面前的一个男孩。一声不吭按在地上扬起拳头就揍,打得那个男孩杀猪似的喊。
其他的男孩慑于嘉伟的压力,直直的看着不敢再动手。
嘉伟偷偷的苦笑,伸手把亚亚拉住。刚才挨揍的男孩爬起来哭着骂:「野种!乡巴佬!」
嘉伟浑身一震,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个孩子是处在怎样的一个环境中。同时也明白了,亚亚身上不断出现的那些伤痕是哪来的。紧紧握住亚亚拼命想挣脱的手,嘉伟严厉的冲着那几个男孩说:「你们记住,他有家。我是他哥哥,不会容许他被欺负。如果再让我知道有今天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男孩子跑走了,亚亚用力地挣脱了被握住的手腕。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书包,转身就走。嘉伟一把拉住他:「亚亚!」
亚亚冷冷的站着,不回头也不说话。
嘉伟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孩子说话。想了想,和蔼的说:「我送你回家吧!」
亚亚用力地摇摇头,甩开嘉伟的手跑远了。嘉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回到车里,司机小张赶紧问:「这个孩子是谁啊?」
嘉伟苦笑一下,就是啊,他是谁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怕是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走吧!」
回头看看,远远的那辆黑色的大车子已经开远了。亚亚脚步慢下来。校服是新买的,妈妈要钱的时候为难的样子还在眼前。现在新校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个人会骂,妈妈会为难。讨厌透了这个家!讨厌透了这个学校!讨厌了周围的一切!亚亚狠狠地踢开了脚边的一颗石子。离家已经不远了,亚亚故意拐进了旁边的岔路。
顺着幽静的林荫路慢慢地走,从这里需要绕一个大圈才会回家。高大的梧桐沉默的站着,初秋里掉落的黄叶在脚下沙沙的响。亚亚专注的踩着,那轻微的声音很动听。
忽然,一阵音乐声飘了出来。混杂着的还有人高声喊节奏拍手,脚步踏着地板的震动。亚亚好奇的紧走几步,一段半人高的铁栏杆围成的墙里,明亮的大玻璃窗里是一群翩翩起舞的少年。女孩子们白纱的短裙随着脚尖的跳动上下颤动着,粉红色的芭蕾舞鞋靓丽的闪动。男孩子挺拔清秀,黑色的练功服紧紧地包着身体,轻灵的做着旋转跳跃。修长的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
这是一个梦幻里的世界,美丽得让亚亚张大了眼睛。钢琴流畅的音乐,肢体优美的舞动展现了他从未见过的美,亚亚被深深地吸引了。为了看得更清楚,亚亚攀着铁栏踮着脚。痴痴地看着,静静地听着,突然展现在他眼前的美丽瞬间俘虏了他。
一直看着舞蹈室里下了课,那些精灵一样的男孩女孩们说笑着小鸟似的飞出来,走向各自的方向。亚亚贪婪地看着,潇洒的秀丽的幸福的少年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里。
天已经黑透了,亚亚恋恋不舍地往家的方向走。
刚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许婶焦灼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把抓住亚亚:「你去哪了,你这个孩子,急死人了!」
亚亚还没说话,屋里已经传出周正义的吼声:「是他回来了吗?还回来做什么?滚出去!不是不想回来吗?野死在外边算了!」
亚亚死死的咬着嘴唇,脸煞白。徐嫂紧紧地抱着儿子的肩膀,不敢回嘴,偷偷抹眼泪把亚亚往屋里推。
周正义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见亚亚用手指着:「你看看你那个样子!整天的土里滚爬打架,你要能有出息那老鼠都能上天!」
亚亚猛地抬起头盯着周正义,冷冷的眼神像冰。
许嫂赶紧堵住儿子:「他爸,给嘉伟打个电话吧!别让他着急了。」
周正义哼了一声,这才转身进屋。
亚亚看着母亲,刚才的话他没明白。许婶低声的说:「你到底去哪了?这么晚了……你哥哥来了,问你。我说还没回来他就着急了,一定要出去找。你平时早就回来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又惹祸了吧?亚亚,别怪你爸爸着急,你……要安分一点。」
「他不是我爸爸!」冷冷的挣脱了母亲的手,亚亚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狠狠地摔上了门。
站在屋子中央,亚亚的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你找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倒霉的还不够?假惺惺的关心,我不希罕!狠狠地朝扔在墙角的那条围巾踹了几脚,亚亚气呼呼地坐在桌前。肚子里咕咕地叫,还没吃东西呢!亚亚抱着瘪瘪的肚子,趴在桌子上。
***
轻轻的放下电话,嘉伟稍稍的吐了一口气。亚亚回家了,他没事。敲了敲方向盘,嘉伟苦笑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从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就动了些恻隐,到看见他挨打被欺负,竟然是满心的愤怒。看到那双冷冷的戒备的眼睛,瘦得可怜的孩子嘴角的血迹,真的没有办法彻底放下来。好了,现在知道他回家了,应该跟自己没关系了。淡淡的苦涩又蔓延开来。有什么理由为他揪心呢?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有,也只能是怨恨和憎恶。那双冷冷的黑眼睛看自己的时候没有一点温度,自己的这份心是不是太多余了?嘉伟发动了车子,回家吧!明天还有工作。
车子转过路口,停住了。嘉伟靠在座椅上,无奈的揉揉太阳穴。那个孩子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回家了,暴躁的父亲会轻易的原谅他吗?那个孩子也许还没吃饭呢!嘉伟叹了口气,还是回去看看吧!就当是回去看看父亲。
第二章
刚刚走到家门口,突然一个人影从里面冲出来和嘉伟撞了个满怀,嘉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他。
「亚亚!」后面传来许婶惊慌失措的喊声。怀里的孩子拼命的挣扎,连踢带打的想挣脱嘉伟的手臂。嘉伟紧紧地抱住他叫着:「亚亚,怎么了?」
「你放开我!放开!」含糊的带哭腔的喊声,亚亚使尽了全力撕扯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后
面追出来的许嫂哭着拉亚亚,很多的邻居伸出头来看。顾不得被他抓破的手,嘉伟用力搂住亚亚:「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要闹成这样!」
许嫂哭着说不出话,屋子里周正义大喊着:「让他走!养他吃养他喝,不学好还听不得教训!我算明白了,野鸟再养也是白费!」
亚亚突然挣脱了嘉伟的手臂冲下了楼梯。
嘉伟被一股火撞着,当着偷看的邻居强忍着不发作。转身对着屋里灯光下的周正义:「爸,你觉得这样闹好看吗?如果现在嫌他累赘,当初就不要用他来装幌子!他现在是你的继子,未成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要负责的!」
楼下的空地上,嘉伟抓住了亚亚。
亚亚厮打着,发泄着无状的愤怒和绝望:「我不用你管!你放手!」
嘉伟不说话,由着他挣扎。
慢慢的亚亚没力气了,酸痛的眼泪流出来,亚亚哭着蹲在地上。
寂静的夜里只有路灯孤单的照着,昏黄的光格外凄凉。
嘉伟叹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来。
亚亚太瘦了,团在一起的身子嘉伟用两只手就能遮过来。裸露着的手腕细得不敢用力抓,褐色的头发被泪水沾在脸上。心里泛起恻隐,失怙的孩子在倔强也无力抵挡孤寒的伤害。嘉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亚亚身上。低声说:「起来,我们走。」
亚亚抽泣着,疑惑地看着他。一直被他拉到车子旁边推进座位里。
亚亚有点不安,闷着嗓子低声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嘉伟发动了车子:「去我家吧!先过一夜,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被征询的目光看着,亚亚很不习惯地往后缩了缩。去他家?为什么他要我去他家,他不觉得累赘吗?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个看我不顺眼的人?
看着亚亚像一只被人吓坏了的小野猫,黑亮的眸子闪着警惕的光。嘉伟温和的摸摸亚亚的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比较暖和。」
拉着亚亚的手一直把他带到自己的家门前,嘉伟打开门。灯光柔和的亮起来,亚亚带点惊讶地看着这座装饰精美的房间。嘉伟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让他转着看,自己去浴室里放了满满一缸的热水。但是家里只有自己的衣物,亚亚的一身衣服又实在该洗了。嘉伟挑了半天才找出一身比较瘦小的衣服,递到亚亚手上:「去好好泡个澡,对你有好处。要我帮你吗?」
亚亚接过衣服,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嘉伟笑了,推着他到浴室里:「先洗头,然后洗澡。记得把衣服都脱下来放在篮子里,一会儿我洗。」
亚亚茫然的点头。
嘉伟关上门走了。
身体在陌生的地方总是会下意识的绷紧,亚亚站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放松一点。四下看看,浴室里挺宽敞的,装饰得像宫殿。墙面上还镶嵌着花瓶似的东西。顶上的灯光很柔和,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亚亚小心地把衣服挂在衣架上,咬咬嘴唇,慢慢的脱衣服。
泡进热水里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似乎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尽情地享受着水的温存。在那个家里很少能在浴缸里洗,最多就是沾着水擦擦。像小时候泡进夏天的河流,舒畅得想睡觉。
泡得舒服透了,亚亚开始研究浴缸边上一个双层的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这么多啊,哪个是洗头发的?那个洗澡?翻来看去都是外国字,一个也不认识。亚亚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资本家!」
那些精致的瓶子吸引了他,一个一个地打开,闻闻看看,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瓶子舍不得放下。一个小小的碧绿色磨沙瓶,细细长长的好像童话里装魔鬼的那种瓶子。亚亚好奇地一按喷头,一股泡沫喷到他的脸上。「啊!」
嘉伟站在客厅中央,有点为难。当时的情况时不太可能把他再送回那个家的,他的母亲只会一味的忍让,不太可能保护他。嘉伟叹了口气,这个孩子,该拿他怎么办呢?
从来没想过家里会有人留宿,所以只有一张大床。那个小家伙很别扭,估计不会和自己挤。没办法,只好睡沙发吧!正要去抱被子就听见浴室里一声喊叫,嘉伟立刻直奔过去。「碰」的一声撞开门,浴缸里亚亚正狼狈的用水冲洗喷了一脸的泡沫。
看着浴缸里手忙脚乱的亚亚,嘉伟不禁莞尔,走过来拿起毛巾给他擦脸,揶揄着:「这是刮胡子用的,你呀,再等十年吧!」
亚亚从他手里夺过毛巾,揉着被刺激得发酸的眼睛。
眼前的孩子正拼命的维持着镇定。可是通红的脸闪躲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慌乱。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一个刚刚经历了家庭风暴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慌张?心酸酸的,嘉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摸一下亚亚的头发。
似乎被吓了一跳,亚亚向后躲闪了一下。晶亮的眼睛里都是戒备。
嘉伟尴尬的笑笑:「你先洗吧,我去给你铺床。」
看着高大的身影转身出去,亚亚迟疑的发着呆。
等嘉伟铺好床,亚亚慢慢的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过于宽大的睡衣把亚亚罩了起来,不得不两只手拉着拖地的裤腿,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脚踩上。亚亚有点尴尬的站在客厅里,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眼睛看着嘉伟,抿紧了薄薄的嘴唇。
嘉伟把他拉到卧室的床上,让他坐好。自己从小药箱里拿了消毒药水和棉花棒,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伤口。
亚亚坐在床上,紧紧地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在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不安的颤动着。额头脸颊都破了,有些地方还在渗着血丝。
嘉伟轻轻的拨开他额角的碎发,温热的手指让亚亚突然一颤,不习惯的碰触让他下意识的躲开了。
「疼吗?」嘉伟紧张的看着亚亚,用手里的棉花棒沾了一点药水:「忍着点,伤口不处理的话会发炎的。」
亚亚抬起头,瞟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总是被长长的额发和密密的睫毛遮蔽着,当它们抬起来看人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清澈晶亮,如同夜空中的寒星。
棉花棒轻轻柔柔的蘸着伤处,一个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小心翼翼地擦药。贴好药布,嘉伟给亚亚盖好被子,轻声说:「好好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