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主张以柔克刚没错,但你们别错以为她是柔弱的小女人,其实缨的韧性和弹性最大了。而 呢?是属於用情绪直觉和身体本能去应付事情的人。不过别被她的言行给骗了,她是全家心肠最软的一个。」萧逸骐望着她的黑色瞳孔,看似冷漠刚强却流露出无限温情,悠悠亮亮,说话时声音里俱是对姊姊妹妹的喜爱与骄傲,他很是感动。
「美缨最有女人味了。」一位女客说。
「可不是吗?如果我是男人,这辈子不会放过她。」孟少玮笑说。
「从来也没人把你当女人啊!」不约而同地,两位女客一齐叫出来,然後相对一望,大家都哈哈笑了。
酒吧门声开开关关,关关开开,客人陆续涌进来。
吧台前的女客们交头接耳,眼睛纷纷投向萧逸骐背後。他也回头望。柳昊然正走进大门内,黑色衬衫松垮的散在黑长裤外,没系领带,斜扬向上的嘴角承载四分醉意和六分颓废,脸容现出刚散出欢场的疲倦。柳昊然走到吧台,手往萧逸骐背後一搭,身子大半靠到他身上。
「跷班哪,你。」柳昊然呵呵笑。
「你喝了多少?」萧逸骐握住他臂膀,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扶他到距离最近的一张空桌旁坐下。「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小李说你很可能在这里。你不是不爱喝酒的吗?什麽时候开始泡酒吧的?」柳昊然拿起萧逸骐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道:「不要啤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萧逸骐走去吧台向孟少玮点了。
「你朋友?」孟少玮眯着眼仔细望住柳昊然的脸。
「嗯。放心。他喝醉了只会睡,不会闹。」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没再说什麽,动手倒酒。
萧逸骐接过酒杯,回到柳昊然身边:「你找我有事?」
「我的烟抽完了。」
萧逸骐只好再走回吧台,歉意的问孟少玮买烟。孟少玮正在接一通电话。她掩住话筒,对他说:「我们不卖烟。」她把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掏出来,留下两根後整包递给他,又回到电话上。
「我不要凉烟。」柳昊然瞥了眼道。
「不要任性了。」萧逸骐把烟塞在他手里。「除非你要自己出去买。」
「你真的生我的气了?」柳昊然瞄他一眼,点起根烟抽了几口。
「我该说是或不是呢?说不是,你从此只会更嚣张,说是,你这样子要我怎麽气的起来?」萧逸骐失笑。
「你不能气我,逸骐。你若不理我,我该如何自处?我身边除了你——」
「你能不能成熟点?昊然。」萧逸骐打断他。「你这番话我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次,对我说,对女人也说。你早就超过放羊的年纪了。」
柳昊然望向萧逸骐的眼睛里有伤口。他突然一扬嘴角,直起脖子大笑起来,笑得周围客人都转首看向他。他笑罢,伸手指着萧逸骐,道:「全天下总共只有两个半人了解我。你是其中之一。」
「半?谁是那个半?」
他不语,昂首将威士忌喝尽,才问:「你明天会上班吗?」
「会。」萧逸骐叹气道。
「OK。」柳昊然站起身,一手夹着烟,一手按在他肩头,俯身贴向他耳际:「不,要,离,开,我。我说的从来都是真话。没有骗过人。你就是那个半。」
「昊然——」
柳昊然一摆手,离开他走向门口。萧逸骐情绪晃荡难息,柳昊然最後的声音是如此冷淡,冷淡的近乎空洞无情,让他心慌。他想追过去,又感觉这样的行为很是娘娘腔。隐约中,他疑惑自己曾否真正了解柳昊然。也许,他确实只了解了一半?那麽柳昊然口中真正了解他的两人,是谁和谁?
萧逸骐坐回到吧台前,想向孟少玮再要一杯酒时,见到她正在和孟月 说话:「……什麽好气的?他走掉就走掉了嘛,你恼硕人做什麽?你也没交代硕人,见到他要留下他啊。」
「我是气那个混蛋。上次把他交给硕人疗伤,本来想让他休息一晚再问明白他的姓名,谁想到第二天一早,人就跑不见了。他每次都是如此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说气不气人?」孟月 眯起眼望着桌面,沈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缨电话里还说了什麽吗?」
「她说直接送浩浩回家,等他睡了再过来。」
「她没有说……那家伙留下了甚麽话?」
「没有,硕人说他只在门口晃了一圈而已,连一句话也没讲过。不过这次看起来倒不像有受伤,只是很邋遢。」
孟月 抓起一瓶伏特加,灌下几大口, 然放下酒瓶。
「我们跳舞,不要等缨了啦。」
「 ,你——」
孟月 去打开了音响,轰然响起的舞曲吞噬了孟少玮的声音。她拉起孟少玮的手,推着她进入舞池里,身子随着热烈的节奏扭摆着。她昂起首左右摇晃,长发如水蛇挥舞起蛊惑的韵律。孟少玮含着纵容的笑意,一手高执着妹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孟月 在她手臂中旋转了几个圈,似飞跃似腾空,脸颊被激动的血液染成粉红,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像个放肆而纯真的孩子,那麽没有顾忌的。
她高起的笑声对周遭诧异观望的客人们,无异於一柄解放的锁匙。大家不再疑惑於这不是时候的舞蹈因何而起,纷纷尖叫鼓噪,被两姊妹的节奏操纵而涌进舞池里摇动,众人急速上升的体温急速蒸热酒吧中的空气,孟少玮很快被几个少女包围起舞。孟月 却不跳了。她排开众人走回吧台,在桌面上寻到孟少玮留下的两根烟。她点起其中一根抽着。
萧逸骐握着酒杯旋转,因关心而相询:「你没事吧?」
孟月 愣了下,没答反问他:「你怎麽没下去跳?」
「我不会跳舞。」
「就跳啊。」她吸着烟,眯眼望着沸腾的人群。「我们母亲年轻时是位舞蹈家,我们小时候跟着她学过一些,但都是好玩乱跳,当成运动发 精力而已。其实跳舞有什麽会不会?脑子空下来,什麽都别想,身体想怎麽动就怎麽动好了。」
「不是这麽简单吧?」他笑。
「就是啊。」孟月 喷口烟,说:「你会知道的。」
她把抽到一半的烟塞进他手里。萧逸骐正想说他不抽烟的时後,孟月 已经走掉了。她绕过重重人墙,沿着酒吧边缘摸索到大门口,打开门便被室外冷空气一冲而打了个喷嚏。孟月 张大了眼向四方极力寻觅。
在她对面的山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头前斜立着一个深色衣服的男人,面向着酒吧门口,一手横环在胸前,一手夹着烟凑在唇边。暗夜里,唯他手上的烟头亮起星般光点。乍见此人修长的身形在夜色里勾勒出来的轮廓,孟月 感到一阵似喜又似怒的复杂情绪冲动,但随即,凉风吹散那人的长及颈畔的头发,她於是知道他只是个陌生人,因为她心愿见到的人并没有蓄长发。
万般情绪顿成失望,孟月 呆立了半晌,还是走过去。她看见引擎盖上有包烟,想也不想就拿起来,先拍出一根,才去看那个男人,眼露询问之意。那人微愣後一笑,把手里的烟递过去。孟月 迎着风接着他的烟火点燃了。
「你怎麽不进去玩?」她问,将烟还给他。
「我在等个朋友,想看他什麽时候会出——」他骤然停住,呆呆望着她,四五个粗重的呼吸过去後,才再次开口,声音微微战栗:
「你是谁?」
「你是谁?」孟月 蹙眉反问。
她仔细看他,这张脸太漂亮了,如果她曾经见过,一定不会忘记;换句话说,孟月 确定自己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为什麽……他的声音听起来这麽熟悉呢?静了半晌,冷风刮起她的长发,如鞭打在他的脸庞。难道……
「铐,」孟月 笑了出来:「不会真的是你吧?」
「是我。真的是你?」
「是你!那你为什麽失约呢?明明约好每天都是同样时候的,为什麽你突然就不见了,之前连预告都没有?」害她一连好几个星期,天天都去「鬼屋」的围墙边喊叫,却都等不到人。
这几句奇妙的对话,全世界也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懂。在他突然消失之前,他们几乎天天隔着那堵墙壁天南地北的说着话,靠着一种奇妙的默契联系,他们竟然谁也没开口问对方的名字,也没要求过要见面。如此「相识而不相见」的说话方式,在这两个脾气都古怪的人之间,维持了两叁年,直到……
「我搬走了。」事实是,他突然被父亲带离别墅,回到都市里,从此没有再回去过。「你……还住在那附近吗?」
孟月 点点头。他以一种兴奋迷惑的眼光,出神似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在接触到孟月 颊上的伤痕时,滞了一下。他为她的模样在心里塑造过几十种形象,可从没有包含这样的伤痕,这伤痕似伤在他自己的心头一样,很痛。
「这是怎麽回事?」
「小时候受的伤。」孟月 抬手理了理鬓畔的发。
「多小?在我们认识之前吗?」她点点头。「为什麽从没听你提起?」他又问。
「不爱提所以没提啊。」她有些不耐地。「对了,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哪?」
「柳昊然。你呢?」
「孟月 。」同时招呼柳昊然:「喂,一起进去吧,站在外面等有什麽意思?去里面我陪你喝酒说话呀!大家正在跳舞,好热闹——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五章
1
孟斯浩今晚的情绪特别高涨。
在兽医诊所里和大舅舅一起看着五只小狼犬一一从母犬的後腿间挤出来,母犬用牙咬断脐带,用舌舔噬新诞生的小犬。孟硕人让他触摸那潮潮的,软软的,还没有张开眼睛的小生命,一面说给他听:「小孩子就是这样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也是吗?」孟斯浩张大嘴巴看傻了,问了好多好多问题,跟孟美缨回家的路上还不停歇的问着,彷佛整个世界突然之间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孟美缨帮他替换睡衣时,耐着性子应对儿子一个接一个没完的问题。
「你生下来就是十根手指头,不是一根根长出来的。所以以後也不会再长第十一根……不,牙齿是一颗颗长出来的,不是生下来就有的……」其中当然,也包括孟斯浩最爱问、最常问起的:
「再说一次你和爸爸第一次见面那天给我听,妈。」
「你爸爸和妈妈是同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他了呀。」孟美缨微笑说。前半是谎言,後半是实话。
「然後呢?」
「然後我们就结婚,然後就有你了呀。」依然半句谎言搭配半句实话。
「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死了,然後妈妈就把你生下来呀。」
就这样,谎话为经,实话为纬,编织成儿子对父亲仅有的一点点印象。直到孟斯浩终於疲倦又满意的阖起他那对漂亮的长睫毛时,月亮早就爬上高空了。孟美缨静静等着儿子完全睡着後,又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弟弟如杰也自学校结束晚自习回来後,她才骑了她的小机车,驶在夜色里往美少女酒吧去。
沿路边躺着细细碎碎的枝叶。又是秋了,她想,跟着陷入了回忆中。
那天,孟美缨记得清楚,也是秋风刚起的季节,她初次看见柳昊然的那天。
孟美缨还在念大一,周末时间除了帮一些孩子补习外,也帮着附近几栋别墅作些庭院设计的工作。这原本是父亲生前的嗜好。孟家附近不少人家的庭园都是父亲免费设计的。孟美缨从小就跟着父亲身边当帮手,学了不少。
父亲去世後,她推掉了许多家,仅剩下叁家,依然利用馀暇帮忙。
而其中一家就是柳家。
那天,原是她安心要在家里休息的日子——学校大考刚刚结束,母亲甫完成一段疗程,出院回家了,孟少玮在打工地方学了几招烧烤技术,兴冲冲说要主厨,顺便给在南部念书、难得回家的大哥打打牙祭——偏偏下午刮了场强风,孟美缨心里因而记挂起几株刚刚移植不久的小树苗。孟少玮说:「还有两小时才开饭,有 帮我足够了,你就去看看吧。免得你坐立不安,没心情 我的好手艺。」
孟美缨去了。於另外两家庭院里巡察了一圈,最後才到柳家。
当初没有推辞柳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柳家主人在电话中表示,根本没有雇请人打理庭院的计画,是当初孟先生自己寻上门,表示兴趣所至,愿意免费帮忙;因此,如果孟美缨不愿再继续帮忙,柳家也不会再找人接替。
听见这样的答覆,孟美缨反而决定不放弃了——
没人赋予关怀的庭院,只剩下日渐荒废的命运。她不能坐视。
另一个原因是:柳家庭院里有叁株茶花,是父亲最早教她亲自栽下的,从育苗开始,她看着花儿日渐茁壮,这份感情,她难以割舍。父亲教她种植时,曾告诉她:「每回台风过後,我最担心的不是花草是大树。大树会断折,甚至被连根拔起,花草或许会掉些花瓣,会受些伤,但它们因为柔软反而能承风不倒。」
父亲说这些话时,也抚着她脸颊,含笑告诉她:
「女孩总比男孩早熟些。你虽和硕人同年,但他还只是个毛孩子,你和少玮反而比他懂事的多。但少玮是棵树,刚猛有馀,柔韧不足,你必须善用你的韧性,而那来自爱。美缨,爱,是你所拥有最强大的力量,不论以後遇上任何困难,不要忘记爱是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兵刃。」
孟美缨在回忆父亲的慈颜中微笑,在微笑中整理树苗凌乱的枝叶。
秋风拂过脸庞,轻挑起她的发丝玩耍。她举手将发归到耳後,脸庞微微偏侧。
於是,没有防备地,那画面就跳进她眼里,直直摔落进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他,站在阳台上,看起来完全不像真实世界里的人。吹过她脸颊的风,也吹起他雪白的绸衬衫下摆,轻轻鼓动,秀气苍白的面容微微仰起,滔天的夕阳辉煌尽数倾注在他的颧骨和鼻梁上,眼睛里有几根嘲讽的刺,有几抹哀哀的懒,远远投向天边,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孟美缨伫立久久没有动弹,也忘了呼吸,手里的铲子就掉到地上了。
他转头看见她,一下子,脸上的迷失和淡漠全消失了,先是一脸的迷惑,很快又变成一脸的冰冷,冰冷的灰,那灰,融进周围所有事物里,让一切都跟着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变成没有颜色的画面。
他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便调过身子走回屋里了。
孟美缨至今不能忘记那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