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她竟然能感觉到生命逐渐从体内流走,却无计可施。呼吸越来越细微,心跳越来越乏力,思绪越来越薄弱,她快支撑不住了……
啊,好想,好想再听一次黎渊的琴声……
这是她在完全失去意识昏迷以前,盘旋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葛雨莹慢慢回想着她所能记得的一切细节。
可是,从失去意识之后直到此刻──思维终于回流至她脑里,让她确定自己居然还活着──这段时间中发生什么事,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张开眼睛,左手传来剧痛。
“嗷!痛!”
“不要动!”黎渊低吼,没有笑容的脸上,双眼布满血丝。
“又骂我。”她虚弱地发出咕哝。
“呼,总算醒了。”丁兆安吁口气。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丁仪安鼻头红红的,声音在欣喜中带着哽咽。
“好渴。”葛雨莹沙哑地说。
丁仪安将吸管凑进她嘴边,让她啜了一小口。“给你输了九百西西的血呢,还好你是AB型的,什么血都能收。”泪水滑下丁仪安眼眶。“傻孩子,你为什么……”
丁兆安含笑轻摸葛雨莹的头。“醒了就没事了,别提了。”他对丁仪安说:“这样,我可以放心回公司去了,你和黎渊留在这里陪她一下吧,我晚点再过来。黎渊,你今天就不要进公司了,等下直接回家休息去,知道吗?”
丁兆安离开后,葛雨莹坐起身体想下床。
“你要作什么?”丁仪安试着扶她。
“去厕所。”
蓦地身体腾空,整个人已经被黎渊抄在怀里。“仪安,你来推点滴架。”他说着,抱她往洗手间走去,丁仪安推着点滴架跟在他身后。
“我自己可以走啦!”他身上灼热的男性气息烧烫了她的脸颊。黎渊毫不理会葛雨莹的抗议,迳自将她抱进洗手间里。
“好了叫我。手不要用力,伤口会裂。”他叮咛后才关上门。
葛雨莹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乱跳的心脏。难得失血这么多还能跳得如此强而有劲,她消遣自己。随即又想到,现在被以为是自杀未遂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想了半晌才决定。结果一出洗手间门,又被黎渊强制抱回了床上。
“我是割手又不是割脚,好像我不能走路似的。”她用牢骚来掩饰羞怯。
黎渊却听得沈下了脸,本来已经阴暗的眼眸深处更涌现起狂风巨浪。“仪安,请你去帮我买个三明治或不管什么吃的好吗?我饿了。”
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十足是故意要将丁仪安调开。葛雨莹心下一怯。“小姑,你不要走,你陪我啊。”她嚷。
“乖,你好好休息。”丁仪安含笑抚摸她的脸。“黎渊输了六百西西血给你,又整夜没睡,当然得补充体力才行。我去去很快就回来,给你也买点吃的。”
葛雨莹闻言一愣,偷偷瞄了黎渊疲惫的神色一眼,不敢再作声。
丁仪安一离开病房,黎渊从墙边抓过一张椅子,在她病床边坐下。他那两道比平日更为深邃沈郁的目光牢牢按在葛雨莹脸上,不住探索着她的眼睛,欲从她脸上每一寸表情中寻觅他想要的答案。
“说话。”省去所有迂回,他的开场白乾脆有力。
“手痛。”
“我知道。缝了几十针,麻药又退了,一定会痛。可是要等你吃点东西垫胃以后,才能给你吃止痛药,你忍着点。”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痛。“继续说话。”
“你是什么血型?”
“A。”
“你捐了这么多血给我,难怪丁伯伯会自动自发放你假。可是公司……”
“我不要听这个。”他开始烦躁。
“我想睡觉。”
“你很痛,不可能睡着。等吃了药再睡。”
“现在几点?”她声音越说越小。
“早上十点。”
“天气好吗?”她快哭出来了。
“天气很好。”黎渊耐性终于耗完,决定不能再给她主动发言权。“你说你是割手,不是割脚,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
“你真的自己割了腕?”这句低沈的问话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意思。
葛雨莹不敢面对他情绪复杂的眼神,在喉间艰难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股火气冲上黎渊头顶,他压抑着,缓缓摇头。“我不信,你绝对不是这种人。我问你,你拿起剃刀割腕之前还做了哪些事?”
“哪些事?”她被他盯得一阵慌乱,眨眨眼答:“我……整理了一下家里……”
“还有呢?”
“好像没……没有作什么啊。”
黎渊对她凝望半晌,低声说:“客厅桌上摊着好几本廷君的像簿、三个空啤酒瓶和吃了半块的蛋糕,你房里有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厨房里有十几个切了片的洋葱和切到一半的牛肉──这么多事情,全都不是你作的?”
“我……当时心好乱,不记得了。”
“没错,那些证据都显示出你的情绪极度不稳定,所以什么事都只做到一半,但你不要告诉我,你竟然连其中任何一件都不记得了。”
“我真的忘了!”她坚持。
黎渊倾身向她靠近,紧迫盯人。“看着我,莹莹。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想君君,想不开,割腕。”
凶手已经帮她布置了明显至极的答案。或许是为了遮掩迷药的味道才切了很多洋葱,葛雨莹推测,如果她最后没有尽全力将手抬高,血失更多,小命必归黄泉,一切外在证据都会显示出她是由于过于思念丁廷君而选择殉情。
黎渊却眯起眼睛,一千个不信,一万个不信。
“你骗我!”他低吼。
“没有!我都承认是自杀了,你还不信,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奇怪的人?”
他深吸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再问:“莹莹,你清清楚楚回答我,是你自己用剃刀割了手腕吗?”
“是的!你出门以后,我饿了就去作菜,做到一半突然觉得很孤独寂寞,作不下去了,所以一面看着君君照片,一面吃蛋糕喝啤酒,喝了三瓶还是觉得很难过,想收拾行李不告而别,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想不开,才会拿起剃刀割腕自杀!”
她的脸涨得好红,黎渊的脸却刷地惨白下来。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你全都回想清楚了?”
“对!”
她最后的肯定的答案,让黎渊从不动摇的目光终于失去冷静,在霎时闪过各种变化,愤怒之中蕴含无奈,困惑之余还有疼惜,万般情绪最后尽皆化为一片深刻的忧愁海。他沈默地与她对峙好久,才哑着嗓子,缓缓说:
“桌上没有啤酒瓶,莹莹,而且掉在浴缸里的是水果刀,不是剃刀。”
这下轮到她的脸失去了血色,彷佛被人当面打了一记耳光。
“你卑劣。”葛雨莹好用力吐出三个字,撇开头,就此抿紧了唇不肯言语。
黎渊等待又等待,仍然无法再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字。
他最后咬了咬牙。“好吧,说不说由你,信不信由我,总之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对付你。”他站起身两手压在床缘,弯腰倾向她。“不过,我跟你保证,无论需要施展多卑劣的手段,我都不可能再让昨晚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永远不会。”
葛雨莹泪腺终于被击溃,一大颗接着一大颗珠泪,沿颊死命往床单上无声跌落。
丁仪安推门进来时,见她哭得很惨,而黎渊站在一旁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着急地问:“莹莹,你怎么啦?”
“呜哇,我的手好痛,他不给我药吃,好恶毒!”她哭。
“黎渊,你不要和莹莹生气了,她只是个小孩子嘛!”丁仪安劝道。
“我气她作什么!”
“你不是气她那天骂你恶毒吗?”她笑出来,“老天,我认识你十年,从没见过你脸色像这几天这般难看,瞪着她的样子彷佛要把她大卸八块。莹莹看见你都怕得像小猫看见老虎。”
“她最好学会怕字怎么写。”黎渊冷冷说。
“听说自杀未遂的人,通常不会再作第二次,我想莹莹不会这么傻的。”丁仪安以为他是这个意思。“她当时一定伤口很痛,心情又乱,才会口不择言。等下回家以后,你不要再给她脸色看了。”
“你把我叫出病房,就是要跟我说这些?”黎渊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苦笑道:“你难道以为我会把她吊起来毒打一顿吗?”
丁仪安摇头笑道:“关心则乱。我只是提醒你以平常心对待这次事情。”
黎渊一愣,看不出妻子那抹淡淡的笑容里是否藏有深意。他犹豫半晌,说:“仪安,请你多照顾她,最好不要让她离开你我的视线之外。”
“这还需要你交代吗?”她笑叹道:“黎渊,我是个对生活小节不注重的人,但我对周围人的感觉,可是相当敏感的哦。”
“仪安?”
丁仪安低头往病房门口走,同时说:“我的意思是,我会注意莹莹的情绪,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寻短路。”说完,她不待黎渊反应,直接推门走回病房。
黎渊在门外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才进入房内。
葛雨莹正在和丁仪安说:“不要!我要小姑和我一起回去嘛!”
“你乖,我很快就会回家陪你了,画全运到了,我不能不去看一眼吧?”
“那,让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我好想看你的画。”
丁仪安爱怜地搂着她。“你才刚要出院哪!好好休息吧,等展览开幕以后,还少得了你帮忙吗?”
葛雨莹犹豫地看了死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的黎渊,满怀期望地问:“黎总一定也和你一起去画廊吧?”
丁仪安摇摇头说:“我不要他一起去。他已经三天没有上班了,等送你回家以后,他当然得去公司。丫头,你就在家里休息,等我买晚餐回家,听话。”
她颓然垂下头,终于确定再多抗议也只是徒劳。
“我们走吧。”黎渊只平静地说。
离开医院,先送了丁仪安去画廊后,他却直接将车子往公司开。
葛雨莹整路没有出声,这下看苗头不对,终于忍不住了,问:“不是要……送我回家休息吗?”
“去公司休息。”他目视前方,简洁答。
“什么?”她大叫。
“我去公司,办公,你坐在我旁边,休息。”
她倒抽一大口气,胀红了小脸。“这就是你所谓的卑劣手段?”
黎渊终于转头,注视她的目光坚定而没有让步空间。“如果你要称之为卑劣也无妨。我只要你平安,这就是一切。”
葛雨莹噤声了,突然省悟──她,已经被他的视线给软禁起来了。
两小时后,她坐在黎渊办公室里,发楞。
为了她,四年没有请过一小时假的黎渊,整整三天没有上班。除了每天和丁仪安交替,回家沐浴更衣的短短一两小时之外,他,竟然寸步不离开她身边。
原来心痛,竟是可以和快乐并存的,葛雨莹现在才明白。
只不过……
“黎先生,您的卑劣程度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点呢?”她万般无奈地,看着扎着绷带的左手,被他用绳子给绑着固定在椅子上。
几天以来第一次,黎渊终于笑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如果你没有在出院两小时内,尝试逃走三次,我不会把你当犯人。”她竟然三次趁着他进出办公室的空档逃跑,但最远的一次也只溜到电梯口,就被他抓住衣领给拎了回来。“和你相处这么久,好歹也学会了一些你的处事方式。”他说。
“什么是我的处事方式?”葛雨莹很好奇。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含笑的回答让她气结。
“从来不知道我竟然是这种人。”她叹气。“如果,我说我刚才是想去买饮料,你是不会信的了?”
“确实不信。你想吃喝什么,小妹会帮你买。”
“如果,我说你不让我离开,我就用力打手、让缝口爆裂呢?”
“我会把你全身绑住,不然,我再输血给你。”
想起他的血液在她血管里窜动,葛雨莹不由得身子发热。她抵死抗拒这份柔软的感动,继续努力争取自由:“如果………”
“你没有如果。”黎渊的声音低沈而深刻。“我不想再尝试死去的滋味。”
他的口气好像刚从生死门边缘打转回来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葛雨莹一颗心揪紧得发疼,喃喃抱怨说:“你不要说得好像我随时可能死掉一样严重。”
“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你确实随时可能会死掉。”
她艰困地吞咽一下,低声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黎渊点起烟,在一缕烟雾中眯眼看她。“凭你用尽方法进入丁氏集团,凭你在短短时间内将公司所有资料全部调阅详查,凭你不断放话暗示你知道丁廷君当年那桩走私案件的真相,凭你不断以你知道那颗红宝石的下落来到处刺探,凭你宁可谎称自杀来掩饰被谋杀的事实,凭你打算继续用自己的性命作钓饵──这些理由,够不够呢?”
葛雨莹吓得脸色惨白,身子微微抖瑟了一下。“黎渊,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大声问。
“而你又是什么人?”黎渊很快反问。“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打算作什么,我只猜测你可能想寻找廷君死亡的真相,而我不准备让你继续探索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没有人能阻止我!”她愤然道。
在此之前,所有的猜测仅仅只是猜测。而葛雨莹这句抗议等于让黎渊落实了自己的想法。无以名状的酸涩梗塞在他胸口,他闭了闭眼,近乎呻吟地喃喃道:“老天,你竟然深爱廷君爱到……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吗?”
否认的句子刚冲上葛雨莹喉头,又给硬生生逼了回去。至少她的身份还没有被揭穿,不是吗?可是,就为了被他误会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热热的泪水便开始在葛雨莹双目里凝聚,她勉强噙着,小声地说:“请你相信我,那天是个意外,我跟你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
“你要是再有任何意外,我将更不能原谅自己了。”他哑声说。
她颤声问:“你……你一定知道某些我想寻找的答案,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怀疑我不是自杀,你不会猜到我想探索什么,你也不会说你更不能原谅自己──你确实知道在君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和你有关,对不对?”
办公室的空间被低气压沈沈闷住,黎渊重重吸着烟,心情阴郁忧愁。他简直不知道该拿这固执的敏锐的小女孩怎么办才好。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回答:“是的。”
“告诉我啊,请你!”她急切地问。
“我不能。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廷君都是个好孩子,一位非常善良非常优秀的好青年。如果你曾经怀疑廷君从事过走私,我可以保证他是无辜的,当年之事并非他所愿。”黎渊诚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