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霞山上。
山顶拈然居的大厅中,两个中年男子在棋阵中捉对厮杀。
「阿影,依你看,咱们的小夜宇还需要多少时间?」薛启在拿下对方的车时笑着问道。
「最多半个时辰。」薛影亦非庸手,起手间即夺下一马。
薛启微笑。「对你的徒儿这么有信心?我说还要一个时辰。」
「大哥,可听说过『名师出高徒』这句话?」
一点也不谦虚呵。
「得了吧,名师?倒不如说他资质优异,皓扬的习武天分是传了个十足十,说是『虎父无犬子』,我比较能接受。」
尹皓扬是薛影的结拜兄弟,也就是夜宇的父亲。当年两人竭尽心力共创了一套「皓影绝技」,自此在江湖上声名大噪。
薛影听了他大哥的调侃,笑了笑却没反驳。「这我没话说,夜宇的确像皓扬一般,彷佛天生就是生来练武的。」
「皓扬还是没消息吗?都五年了……」
薛影摇摇头,语气也不自觉地沉重了些。「他说过若语初当真不治,他不会独自回来。唉,希望他已经找到方法来调理语初的身子了,我们现在只能这么盼望着。」
语初是夜宇的母亲,五年前身中剧毒而昏迷不醒。尹皓扬为了救醒妻子已心力交瘁,无暇顾及一双儿女,故将夜宇寄托在井霞山;而夜宇当时未满周岁的小妹夜雪则托在岭南的寒松堡。这一托就是五年,且夫妇俩的归来之日仍是遥遥无期。
「可语初那毒……」
「别提这事了,大哥。」薛影轻声示意:「夜宇来了,别又惹他伤心。」
就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男孩。
「启叔、影叔。」
「辛苦了,夜宇。这大厅就留给你们师徒俩吧,我让你启婶去弄些吃的。」说完薛启即步出大厅。
薛影满意地望着夜宇。「看来你的『无痕步』已有相当的火候,你的速度比我先前的预估要快得多。」
「谢谢影叔。」
「嗯。东西拿到了吗?」
夜宇从腰间取出一卷画轴交给薛影。那是影叔为试他轻功,在井霞山脚特地放置的,看他能否在限定的时间内取回。要知道,井霞山虽非甚高,但自山腰的晓苍林以上,山势转趋陡峻,崖壁几乎是峭直,轻功不佳的人根本上不了山,更别提快速往返。
「很好,今天就练到这里。关於无痕步,除了速度要快,再来就是脚步要轻。要真做到踏雪无痕,才是无痕步的最高境界。夜宇,你明白了吗?」
夜宇点头:「夜宇明白,谢影叔教诲。」
夜宇知道,虽然影叔教他武功从不会严厉责骂他,甚至也比以前爹爹教他内功心法入门时还来得和颜悦色,但他并未因此而怠惰,反倒在影叔点出他待改进之处时,他常常惭愧得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不够努力,辜负了影叔的一片苦心。
薛影拍拍他的肩。「慢慢来吧,学武是这样的,摸清了门道,也要时间来磨练才行。」
「夜宇明白。」
「好,明天开始,影叔教你用剑。」
夜宇闻言,难掩神色间的欢欣雀跃:「真的?是学皓影剑法吗?」
「是啊。」薛影微笑。「只盼你以後别喊辛苦。」
「我不会。」夜宇急切地承诺着。他记得小时候在一旁看爹和影叔练剑试招,对皓影剑法的变幻莫测印象深刻。当时他好崇拜爹和影叔,并且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像他们两位一样武功练得这么好。
「去歇息吧,饭後若要四处走走,最远别超过晓苍林;亥时以前要回来,知道吗?」
「今天不用念书吗?」以往他都是饭後念书,亥时就寝的。
薛影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休息吗?影叔可不希望你累出病来。」
***
饭後,夜宇步出拈然居,打算到晓苍林舒活舒活筋骨。他很少在夜里下来晓苍林,看看四周,璀璨星辰映衬下的晓苍林比白天更美,但似乎有什么破坏了林子原有的宁静……
哭声!夜宇确定那是哭声。虽然有些讶异这时间会出现生人,但仍好奇地循着哭声走去。
拨开草丛,夜宇看见一个妇人昏死在地上,身旁跪着一个年约两、三岁的小孩,哽咽不止地哭着。
那小女孩看到夜宇走近如同看到救星般的望着他。「救娘,大哥哥,救娘……」
夜宇听了,看向躺在地上的妇人,一时竟炫惑於她的绝俗容姿,不自禁地再望向身旁的女娃儿,毫无疑问地,她们是母女没错,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完全承自她母亲。看见她的翦水双瞳满含珠泪,夜宇的心中竟升起一股陌生的情愫,似是不舍,又似怜惜。
定了定神,随即捏了捏那妇人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悠悠醒转。
夜宇见她睁开眼睛,问道:「这位夫人,你的伤……」
妇人气若游丝地回答:「我……不是受伤,是中了……中了剧毒……小兄弟……你可知拈然神医薛启先生……现下……在下在山上?」
「在是在,不过从这个林子到山顶拈然居的山势十分陡峭,你这样是上不去的。」而以他目前的功力,还无法负她上山,何况也不能把小女孩丢在这儿。
那妇人听了这话,怔忡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是吗?」
难道她命该如此?那妍儿怎么办?
夜宇看了不忍:「我去找人来背你上山吧。」
那妇人听了,绝望的眼神又燃起一丝希望:「你会去很久吗?……这附近没有……没有住家……」她就剩一口气了,若等他从山下找人上来,她可能挨不住。
「我不知道,大概要一个时辰吧。」
那妇人摇摇头,彷佛有些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撑不了那么久……」那么,至少要安顿好妍儿的未来,她才放心。
再睁开双眼时,妇人绝美的眼眸中多了一抹坚定。
「小兄弟……不知怎么……怎么称呼?」
「我姓尹,尹夜宇。」夜宇觉得有些莫名甚妙,但仍是答了。
「尹夜宇……」妇人点点头:「……我中毒已深,见不到薛先生……是没法儿挨过这一时半刻了……能在这儿遇……遇见你,也算是我的造化,否则妍儿……咳……」话没说完竟咳出一口黑血。
夜宇见状:「你先歇一歇吧。」
「不……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夜宇……你可愿意替我照顾妍儿?」见夜宇有些犹豫,她忙道:「我知道……这很唐突……毕竟我们是初识……可我没得选择……我不能把妍儿孤伶伶地抛在这里……」
「你们家在哪?我可以送她回去给她爹。」
「不!不能回去……咳咳……」情急之下又咳了口黑血——「你愿意吗……替我照顾妍儿……一辈子?」
看着一旁哀哀哭泣的小女孩,夜宇发现他的心竟因她的泪水而隐隐作痛。夜宇转回视线,见那妇人已渐感不支,仍白着一张脸等他回答,他顿时心头一热,没考虑启叔和影叔是否会赞成即答应下来。
妇人见夜宇点头,才露出欣慰的笑容:「那……那我将妍儿许配……许配给你了……妍儿姓……姓柳……柳飞妍……」看着女儿,妇人不舍地搂了搂她。「妍儿……你以後就跟着宇哥哥……要听话……」
「娘………你不要离开妍儿……」妍儿哭喊。
「娘不能再带着你了……宇哥哥……会疼你的……」话说完就没了气息。
「娘……」妍儿哭得肝肠寸断,小手不停地摇着她娘的屍体,彷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娘感受到她的凄惶与无助。
夜宇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妍儿她娘何以初见面就放心把女儿许配给他,而拒绝让他送她回家?他自己也只是个大孩子,能照顾得好她吗?但他知道方才自己承诺了什么,从今以後,照顾妍儿将是他最大的责任。
有了这层体认,再看向仍哭泣不止的妍儿,他想他得想法子安慰她。
虽然有些别扭,但夜宇还是伸手轻搂住她。「别哭了,乖……」
於是当薛影亦寻着哭声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脸不自在的夜宇搂着个啼哭的女娃儿在怀里安慰。若不是地上躺着一具屍体,他几乎要为夜宇那有趣的表情而失笑。
方才亥时已过,仍不见夜宇回拈然居,虽然他目前已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但薛影心中还是不免忐忑,就沿着山路寻了出来。下到晓苍林,听见啼哭声後悄步靠近,就看到眼前的情况。
「夜宇,怎么回事?」
夜宇简单地把他们相遇的经过和妍儿她娘临终的托付告诉薛影。
薛影沉吟了会儿。「你除了知道她叫柳飞妍,还知道些什么?」
夜宇摇头。
「这样吧,你打开她身边的包袱,看看有什么线索。」
夜夜依言打开包袱,除了一些衣物和碎银之外,就只有一块令牌,他拿去交给薛影。
薛影看了讶异道:「难道她是六王爷府的人?」但看她的衣着容貌,却不似皇室中人般的贵气。打量的同时,薛影发现她眉心泛红,双手指甲却已然发黑。微叹:「她中的是陌海三术的毒,瞧她眉心已然泛红,即使是两天前上山,只怕大哥也救她不得。」
尽管没有半点头绪,但一直耗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咱们先把她娘埋了吧,其它的,回去再说。」
***
回到拈然居,已将近寅时,夜宇将已熟睡的妍儿安置在长椅上,脱下外衣帮她盖上。
薛影问:「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夜宇不明白。
「你爹早已替你订了一门亲事,你不知道吗?」
夜宇摇头。
薛影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你。既然妍儿她娘临终前将她许配给你,虽然草率,但死者为大,我想,罗家那门亲事改明儿我就替你退了吧,就是对罗家小姐有些过意不去。」
「是雪儿现在住的那个罗家吗?」他记得寒松堡的堡主正是姓罗。
「嗯,你爹帮你订亲的对象就是罗清罗大哥的千金。」
夜宇有些为难,虽然不想违背父命,但妍儿是他自个儿承诺要照顾的,他又打心底喜欢眼前这个小女娃……
「这事儿搁着吧,罗家那边我再写信去解释。总之,这娃儿现在起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了。我瞧她最多不过三岁……今天就当是她三岁生辰好了,等她满十八岁那日,你们完婚。你觉得怎样?」
「全凭影叔作主便是。」
「好。你也累了,进去休息吧,明儿个再让你启叔抓帖宁神的药让她服用。」看着妍儿熟睡的小脸,薛影不禁叹道:「这丫头长得比她娘还好,但美得过分了;凡事过头,则多险。自古红颜多薄命,只盼她别像她娘那般短命才好……」
「我会保护她。」夜宇语气坚定地说。
薛影赞赏地对夜宇点点头。「去睡吧!」
於是从这天起,尹夜宇的生命里多了柳飞妍这个小娃娃;虽然此时他们尚不知情为何物,但彼此之间已系上了白首之约。
***
十四年後——
每天早晨,拈然居外都可看到夜宇练功的身影,有时薛影会加入他,陪他拆招,但这纯粹是兴之所致,因为夜宇的皓影绝技已练得十分纯熟,足以和他对三百招以上而不落败,自然无须他再提点些什么。这几年来,夜宇的武功一日千里,薛影派他下山办的事他从未曾失手而回。
自尹皓扬失踪,薛影归隐山林,皓影绝技着实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如今再现江湖,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夜宇处事低调,行踪成谜,当世人忙着追逐他所留下的惊叹号时,他早已回到井霞山休养生息。
练完最後一招,夜宇调匀内息,不期然瞥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快速闪到树後。夜宇嘴角微扬,看来他下山的这段时间,妍儿给无痕步没有退步得太糟糕。不过想捉弄他,还是多练几年再来。
「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让宇哥看看?」他昨天夜里才回来,妍儿已经睡了,他有去她房里看她,不过没叫醒她。所以她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他回来了。
「你已经看到我啦?」妍儿从树林後探出头。本来还想躲在这儿吓吓他呢,结果一来就被发现了。
「谁教你整天偷懒不练功夫。过来。」瞧她一身淡绿衫子,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後,那一脸的娇俏清新,像极了山林里的精灵仙子。天!他有多久没有这么好好地看着她了?
妍儿跑过来扑在他怀里。「你终於回来了,我好想你。」
夜宇轻抚她的发,爱怜地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我昨晚就回来了,只是见你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你。」
「你怎么不叫呢?那我就早一天看到你啦。」妍儿小猫似的依在他怀里撒娇。
「傻丫头,迟一天还不是一样?」他的声音透着笑意。
「不一样,不一样。」
妍儿全心的依恋,让夜宇心头暖洋洋地像偷尝了陈年好酒一般。微微一笑,抱着妍儿纵身上树。
凉风徐徐,林荫参天,夜宇闲适地靠着树干,并小心地把妍儿搂在身前。
「告诉宇哥,这两个月你都在做什么?」
妍儿侧头想想。「陪影叔下棋啦、帮启婶做饭啦,要不,就缠着启叔教我医术。」说完,淘气地笑了笑:「启叔说这几年东教一点、西教一点,他的看家本领已让我学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可是拈然神医的入室弟子,瞧你以後还敢不对我另眼相看。」
夜宇失笑。「我早听说了,启叔说你很用心,并不是学来打发时间的。」
妍儿听了笑眯眯地说:「那他就错了,我是很用心地在打发时间。不然你当我立志悬壶济世吗?我才没那雄心壮志。」
夜宇抬起她精巧的下巴,让她的视线对上他的。
「你学医,我不反对,但我不许你进回春堂。上回的事我不想它再发生第二次。」回春堂在拈然居的左侧,是薛启诊治病人的地方。
「你还在生气?」妍儿柔柔地问。
「当然了,有人觊觎我的未婚妻,我不该生气吗?我恨不得把那家伙拆成碎片扔下山。」
自妍儿学医开始,薛启偶尔会要她到回春堂帮忙。半年前一名华山派弟子上山求医,见了妍儿之後惊为天人,千方百计地意图接近她,伤都快好了还赖在山上不走。有一次妍儿替启婶端药给他,他竟强握住妍儿的手不放;妍儿吓得大叫,引来了在前厅的薛影。薛影气得也不管他伤好了没,就用拳头送他下山。
夜宇回来後知道了此事怒不可遏,从此不许妍儿踏进回春堂,杜绝外人见着她的机会。
「不只你不许,现在连启叔都不许我进回春堂了,只让我在药室里帮他配药。他说见识过你强大的怒气,他可不敢再冒险。万一下回又有病人骚扰我,怕你一气之下连他这个无辜的大夫也顺便砍了。」妍儿心头甜滋滋的,她明白夜宇怒气的背後代表着对她的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