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的安慰自然有点发抖。不是我爱说,手术室的冷气实在太强了,加上冷冰冰的银色金属,分不清铁还是血的气味,教人不发抖也难。
“小星星,你分在骨科嘛,运气还不错呢,骨科的主治医生人称校长耶,最照顾学生了。”鸟儿说。
“怎、怎么照顾?”
“学姐说,他每次开刀都会给学生机会教育,然后边教边问。”
妈啦!
“问、问什么呢?”
“当然是一些有关骨骼、肌肉的问题啊。”
天!骨骼、肌肉?那专一专二念的解剖学早八百年我就还给老师了。
“不过,你可能有点衰耶。”鸟儿又说。
“衰什么?”我的手心也开始出汗。
“听上一站的讲,你那间刷手的学姐是个冰山美女,最讨厌漂亮的学妹,另一个流动学姐本来还不错,可惜上个礼拜被未婚夫退婚了。”
一间手术室,至少配两个护士,刷手指的是上刀递器械给医生的,流动顾名思义则是在外徘徊,看看手术台有什么需要做补充的。
一般手术房开刀称为上刀,手术结束就叫下刀。
而我们实习学生没那么快当刷手上刀,只是在旁边看着学习而已。
“那我岂不是很惨?”
“没办法,不过你那间的医生真是很慈祥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鸟儿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是啊,听说我那房的医生很凶,还会甩器械,平均一个月气走两个护士,有一次学姐拿错手术刀,他一下子甩过来,学姐手就被割伤了。”麻美抖得更厉害了。
“还有我那房,医生有名的色,没有一个女性逃得过他的魔爪。”呱呱害怕地说,双手环胸,一副誓死维护贞节貌。她说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要留给她未来的老公摸的,她很有商家的精神,懂得为消费者保障权益。
我看着呱呱,心里觉得她实在很安全,除非那医生饥不择食到连豆干也很爱吃,否则她应该不会危险。不过我真的没有心情安慰她,因为我的心实在很沉重,我已经一脚踏进巨兽的嘴里,只差还没有到达它的胃袋被它腐蚀而已。
望着接下来一个月属于我的门,生平的头一次,我踽踽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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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好。”我很恭敬地向叶珣学姐问好。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惜刚被负心汉抛弃的学姐看不见我的礼貌与乖巧,听说她三十岁了,难怪她心情不好。
我只好再跟刷手的文宜学姐问好,她冷冷地嗯了一声,便不理会我,不愧是冰山美人。
连续碰了软硬两个钉子,我也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站在墙角,像一抹阴影,如果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我可以假装壁画,直接混过一天。
“学妹,还呆在那里做什么?不会过来帮忙吗?”叶珣学姐拔尖的声音有些刺耳,但我当然如聆圣旨,快步跑到她的身边,虽然我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但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倒也不敢马虎。
“把包布打开。”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就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颤抖,小心肝儿乱跳……喔!青蛙!我的挚友青蛙,你怎不在我身边?你是否和我一般正痛苦的煎熬着……
我略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布,或许是桌子太小了,突然间包布的一角落下去,出于自然的反射动作,我的右手伸过去接个正着。
说时迟那时快,叶珣学姐“啪”的一声打在我的手背上,表情真比晚娘还要恐怖万分。
“污染了你知不知道?”她厉声问,一边扯着我的手臂,将我拽到墙角。
我吓得没有反应,她见状更气,又大声问我:“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啊!我纯粹是出于自然的反应,我也不想的。
“我在问你谁教你的!”她的声音又更大,她瞪着我:“你再给我污染一次你就滚出去!”
我低下头,呐呐地回答她:“嗯。”
“不要哭!你要是敢哭给我试试看!”
她威胁我,但其实我不会哭的,除非是委屈到了极点,虽然她很凶,但我确然有错在先,根本不敢怪她。
“叶珣,你不要欺负学妹啦,你看学妹怕的。”突然,一个年轻的医师对叶珣学姐说,他将我拉过去,很温柔地笑。“学妹,你去刷手好了,等会儿给你看刀。”
这个年轻医师很高,看起来很英俊,似乎也很温柔,可我一点也不敢妄想他当我的救世主;你想想看,若然他偏袒我,则势必更加得罪叶珣学姐,相信我,在某些情况下,美丽真的是一种错误。
我怯懦地瞄了学姐一眼。
她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说,“谁欺负她了。”然后看着我,很不耐地说:“还不快去刷手!”
我赶忙跑去刷手槽,用刷子沾取优碘液,一遍又一遍地刷着手,直到手都快要脱皮了,才进入手术室让叶珣学姐为我穿上手术服并戴上手套,战战兢兢地站上恨天高台(专为一六O公分以下的人准备的贴心小板凳),站在文宜学姐身边;她还是冷冰冰地,看都不看我一眼。
倒是帅哥医生对我眨眨眼,但我很谨慎,不敢有所反应。
就在此时,突然一道“加冷损”的寒气直逼我背部而来,令我不禁打了一个机伶伶的冷颤,这气氛活生生就像当年住在山区宿舍里某一夜疑似遇鬼的感觉。同那时的反应一样,我全身僵硬着不敢回头。
“你!转过来。”声音很近,看来这鬼不准备放过我……而且这是个男鬼不是女鬼。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去,男鬼很高,令身高号称一六O的我得以平视的原因是因为我站在小台子上。他的眼神很冷,一点人性的温度也没有。
“学生吗?”他的声音低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点点头。
他不再看着我,眼神一调,落在叶珣学姐身上,叶珣学姐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想是害怕,因为我也是。
“你不知道我不要学生?”他只冷冷地对叶珣学姐抛下这句更似肯定的疑问句后就迳自去刷手了。
在我还搞不清楚的情况之下,我就被叶珣学姐一把拉下。
“学妹,你下去!”
“去哪里?”我茫茫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叫你下去就下去,我管你去哪里!”她对我吼叫。
这回,连帅哥医生都不吭声了,开刀房的气氛变得古怪而凝重,除了机器的声音,再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叶珣学姐尖叫声之后的阵阵余韵敲打在我空白而无措的脑海里。
下意识地,我踏下台子,心中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是一种很大的屈辱,我想。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吧?除了那个男鬼,因为他去刷手了。
我走到角落,老师说,无论怎样被欺负也不可以离开我们所属的手术房,可是学姐和医师赶我时怎么办老师没说。
低下头,感觉鼻子很酸涩。从小到大,我一向是被众人喜欢、疼爱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可是我不能流泪,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看。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后,讨厌鬼进来了,我瞪着他。
就是这一个人!害我这么丢脸?我打定主意,要用一辈子来恨他。
虽然我还不到二十岁,也不知道一辈子有多久,可是这是我头一次如此恨一个人。
他的眼神掠过我,失去了小凳子,他比我高了许多,可以理所当然忽视我的存在。
叶珣学姐帮他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后他就定位。在下刀之前,他状似不经心地——
“叫那学生出去,碍眼。”
叶珣学姐站在我面前,很冷地:“学妹,你出去。”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手术室,心里恨,恨那医生也恨叶珣学姐,我诅咒她永远嫁不出去,被抛弃一次又一次;诅咒那鬼医生,出门跌倒,跟会被倒,老婆跟人家跑,儿子长大混太保……
或许你会觉得我的诅咒太狠毒了一点,可是我的自尊被这样严重伤害,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的座右铭是!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加倍不义!
我顺便警告全天下坏人小心,想惹我之前罩子放亮一点!
来到换衣服的地方,我很气愤地脱掉这丑死人的绿衣服,我又不是青蛙!换上实习服。这时,老师走进来,大惊小怪:“孟晓星!你不在开刀房,还跑到休息室打混?”
我很叛逆地不理会她,转身就要推开门,遇到麻美,原来她也下刀了。
“小星星,你要去哪里?”麻美张大眼。
“我要回家,不要阻止我。”
“不要啊!”麻美死命拉住我。
“放手!”
“小星星,你知不知道,没有完成实习要被退学的?”
“我不管,退学就退学吧!”
“不要啊!小星星,只剩十个月了,你走的话我怎么办?不要走,忍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走,我也会想要走的。”
我从来不知道我在麻美的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因为这一番话,我决定留了下来。想想看,我已经念了四年书,如果这一刻我放弃了,不就等于放弃我所有的努力,多么可惜?
“麻美,我不会走了,我想我太冲动了。”
“那就好。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嗯。”
这时老师走过来,想到方才对她的态度太差了,于是跟她道歉,她笑一下表示不介意,还跟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吃饭。
这医院的餐厅在地下一楼,东西还满好吃,而且很便宜,吃一餐只要用一张饭票,我们一次买一本三十张九百元而已。
“孟晓星,你在开刀房被欺负了是吗?”
“没有啊!”我才不要跟任何人承认吃瘪,即使是老师也一样。
“你不要死鸭子硬嘴巴了。”
“不是,鸟儿!你为何骗我?”我看着鸟儿,她也加入我们一起吃饭。
“我骗你什么?”
“你还说我那房的医师很慈祥。”
“没错啊!校长对学生很好啊,骨科还被实习学生公认为是开刀房里最轻松得意的一关呢。”
“校长是不是主治医师?”我问老师。
“是啊!”
“他是不是高高的,有一张冷死企鹅的脸?”
“小星星,企鹅是不会冷死的。”鸟儿插嘴。
“闭嘴!”我瞪了她一眼。
“校长是满高的。”老师沉吟。“不过,他没那么冷吧?挺幽默的。”
幽默?那个讨厌鬼?再用十万个形容词、再怎么恭维也没有办法用在那个冰块身上!
“老师,我真怀疑你的眼光。”
“小星星,老师没说错啊,前几站的同学都好喜欢校长喔,说他帅又幽默,对学生又照顾,而且骨科的R都长得还不错,除了学姐有点可怕,是没得挑了。”
那个人岂是又帅又幽默?
幽默肯定没有了,冷着一张冰块脸、五官都有叫做帅,那么就算是吧,但是,他并没有照顾到我,反而在第一天、第一眼就对我下足了马威,让我尝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这一笔帐,我会用力给他记下。
第二章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咦?垃圾车的音乐怎么会出现在我甜美的梦境之中……
唉……
伸手按掉床头“少女的祈祷”,迷迷糊糊地起床,机械化地刷牙洗脸后,坐在床沿,将一千五百元一双的弹性袜穿好;这是一定要的啦,谁让我这个卑微的实习生要站上一天呢?如果不穿上这种高磅数的治疗型弹性袜,没多久小腿就很容易静脉曲张,挺丑的。
接着穿上浅蓝色细直条纹的实习服,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门,一点都不像个青春美少女。我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以致于每走一步,肩膀的重担就加深一分……喔,我的来日,你为何如此沉重……
“晓星,你起床了。”妈咪招呼着我坐到餐桌前,端着煮好的早餐两颗——白嫩嫩的太阳蛋躺在白磁餐盘上,还有火腿、吐司和果汁。
我家的早餐是纯西式的,放在圆形的木头桌上,桌上有白色的蕾丝餐巾,空气中飘散着咖啡的香气,不过我是不喝咖啡的,除非加糖加奶直到它变成奶茶的颜色,因为我讨厌吃苦。
我用叉子戳破太阳蛋,浓稠的黄色汁液缓缓流出来,妈咪都不晓得,我根本不爱吃这种蛋,半生不熟的,真是不得人疼,最重要的是,跟我现在在医院的身份一样尴尬。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用吐司将蛋汁吸起,放进嘴里,毕竟这是妈咪的爱心,她早起为我准备早餐,抛下依然睡在九重天外的幸福爹地;我真嫉妒他,现在才五点半,我却要起床吃早餐准备出门,因为实习的医院距离我家很远。
有多远呢?
曲曲折折算起来差不多七十公里吧。
因为要换好几班车,所以我必须很早起床。
“晓星,我看你没什么精神,是不是在医院被人家欺负?”
妈咪坐到我身边,有点担心也有点羡慕的问着我。
担心是自然,羡慕所谓何来我就不知,但我想我这身浅蓝色的实习服可能给了她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没有啊,谁敢欺负我?”
“是吗?”她有些失望。
难不成她还希望我被电?
不会吧?
喔!我知道了,除了不切实际外,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灰姑娘情节,以为我要是被欺负了,就会有白马王子挺身而出,舍命相护。
别呆了妈,白马王子是不会出现在残酷的现实环境里的。
但是为了安慰她与满足她,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告诉她我在手术房第一天的经验。
“那不是很酷吗?”她双眼顿时发亮。
“何解?”
“我是说那个医生。”
“是很冷酷。”
“不不不。”连三不后,妈咪解释:“你知道嘛,他很符合六绝啊!”
再复习一下,何为六绝:阴、冷、狂、颓、邪、美。
“妈啦,他哪里有六绝?”我抗议。“他很冷漠没错,而且也很阴险,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晓星,所谓的阴,不是阴险,是阴美,那是一种阴不森森地、令人打从心底毛起来的美。”妈咪很在意我曲解她的六绝。
我懒得跟她解释,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阴不森森的怎么会美?那是恐怖好不好!试问,看着从井底爬起来的贞子,一步一步走向电视机前的你时会不会打从心底毛起来?那样美吗?
“晓星你听我说,凭我的第六感,这个医生他一定很符合我的六绝,你要好好跟他认识,自我介绍然后更进一步。”
“怎样更进一步?”
“约他喝茶、看电影啊。”
“别傻了,实习生和实习医院的医师纠缠不清要被记过的。”
而且正常人是没有办法和冻死人的僵尸和平共处的。
“是喔?怎么会有这么不合理的校规?”妈很不满。
“麦搁贡啦!”我站起来,背好包包,走到门口。六点了,再过五分钟会有一班公车。“反正我不会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