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哥,你喝了酒,还骑马奔驰,当真要教我担心死了。是不是心里有事?”
江秋昂起那张姣好绝美能颠倒众生的娇颜,盈水眸子里满是关怀和浓情地瞅着他问。
“别担心,一斤烧刀子,还奈何不了我。我确是心里有天大的事,若不借酒浇愁,怕是会被逼疯了。”
杜擎怎舍得让她担心。但她心细如发,半点心事也瞒不过她。更何况,是这等通番卖国,叛国叛民,人人得以诛之,万死亦难蔽其辜天大丑陋的事。
“你既然带着心事来,就是没打算瞒我。你从不曾在这么深的夜里快马驰骋来竹屋。愈是天大的事,愈是需要人分担,你的事,就是江秋的事,江秋怎能坐视不理,漠不关心地任你独自承担。”
江秋早沏好了杯热茶,让他在桌旁坐下来,自己倚坐在他身边。鼓励地,温柔地,要他把心中想说,想一吐为快的话点点滴滴全说出来。
“我杜擎身为锦衣卫的指挥,向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没想到,却是教恩人牵着鼻子走,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地尽做些祸国殃民,把咱们汉人的一片江山,拱手奉给就要打进关来的满州鞑子,通番卖国、罪大恶极的事来。”
一个人可以痛恨恶绝自己的“面目可憎”到什么样的地步?
杜擎这才明白,就是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心中的愤怒、羞惭、受侮辱、苦痛和矛盾,总总纠结的心绪和压抑濒临到最高点,再也承受不住时,才起了个头,便如洪水爆发般再也止不住地一泄千里。
他坦坦诚诚,由始至末,一古脑儿地全说了。他必须在最心爱的她面前,毫不隐瞒地把最丑陋不堪的自己让她知道。
否则他何以面对她?
“我知道,我也都明白。爹爹早就说过,自从熊经略熊廷弼死后,边防败坏,明朝的江山朝夕不保。当今唯有信王极力想拢络重用的辽东佥事袁崇焕,还算是个当世奇才。只可叹奸臣当道,袁崇焕就算做了经略,也未必能尽所能。除非扫除奸党,重用东林党人,伸张正气,兴利除弊,减轻民间田赋,杜绝搜刮民财,大明的江山才能中兴长保,不教胡虏或流寇夺了去。擎哥,且不必太过自责,此事唯有先静观其变,最不济时就是弃锦衣卫指挥之职。只要江秋明白你忠贞爱国的一片心就够了。”
杜擎当真被江秋这席不傀是楚府千金,知书达理又深明大义的话,大受震动又深深感动极了。
太多太多的感动和太深的情爱,在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激动莫名,再也无法克制地
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灼热的唇吻上她柔嫩娇的双颊、秀致的鼻尖、丰盈饱满的额、俏丽迷人的下巴,然后,终于吞噬了她红欲滴的朱唇……。
“擎哥……”
江秋瘫软心跳地几乎无法呼吸了,根本无力抗拒他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狂炽热情,只能任他把她整个人抱向那张纱帐低垂的竹床上。
他倾注所有的深情与温柔,轻挑开她胸前的衣襟。当那鲜红的兜肚里住她晶莹柔嫩、光滑凝脂般曲线玲珑的娇躯,隐透着脂粉香,整个裸程在他眼前时,他的手僵住了,呼吸也几乎停顿了。
老天!她怎能美得这般不可思议?美得这般诱人?他要她!疯狂无人能阻止的要她,此刻就算天皇老爷来,也不能阻止他!
“江秋……”
他喉咙干涩地粗声道﹕
“你还有机会拒绝和逃开……如果你不愿意……”
即便在这心荡神驰,早已克制不住出窍的神魂时,他依然如是问。他浓烈的爱,包含对她的怜惜和尊重。他不要她后悔……。
“我愿意!”
江秋娇颜嫣红,疑醉昏眩不假思索地迸出这三个字。才明白其实是“我爱你”另外三个字,毫无保留,不想再苦苦隐瞒的深情表露。
这一刻,所有的礼教规条,什么诗礼传家,什么女诫、女箴之类念了又念的书,全不管用地长了翅膀早不知飞去哪儿了。就只剩下那三个字“我爱你”,在整个天地间不停地旋转、旋转……
于是,薄纱帐被轻掩了下来,遮住月娘想偷窥的脸。
他交托出自己的心,火辣辣的吻,炽热激情地沿着她那白里透红的粉颈,一路焚烧烙印至她雪白的酥胸上,引领她投身进狂热的火涛,焚烧出亿万星芒的璀璨……。
★ ★ ★
楚府。
“冰儿正很开心得意的在欣赏自己生平第一次刺绣,就绣得有模有样的“骏马图”。
明明是蹄姿健勇,神气活现又虎虎生威的神驹骏马,悦儿不是猜狗儿、狐狸、野狼、牝鹿,要不就是驴子,只差没猜是骆驼、老虎或大象。简直把冰儿气寻想尖叫。
“悦儿,你再努力仔细瞧清楚点,绣得是什么?”冰儿犹不死心,把整块绣绢几乎贴到悦儿脸上去,硬是要她说出个什么来。“哦!我知道了!小姐,一定是马儿对不对?只不过……”
悦儿总算猜中,却没胆往下说。
被冰儿一双美目一瞪,又只好硬着头皮道﹕
“只不过,这马儿大概是许多天不曾进食,缩着脖子,垂头丧气,一副病奄奄……快断气的样子……”
悦儿一说完,已先拔腿开溜,溜得又快又急。说是要去为她端冰糖莲子汤来。
“有吗?会吗?会病奄奄快断气的样子吗?明明是神气活现的‘骏马图’,怎会绣出个‘病马图’图来,看来浩哥哥也一定不会喜欢了!”
冰儿丧气地把绣绢一扔,扔得老远,决定把它当“死马图”看,不再理会它。
都是该死的悦儿,一天起码不小心提醒她六次,说她是“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当然是琴、棋、书、画、刺锈,样样都得很行的样子。冰儿当下决定绣点什么,好在下回去慈宁寺见浩哥哥时送给他,教他大受感动,惊喜万分。悦儿又说,如果她自从摔了一较后,连以往精湛出色的绣艺全忘了的话,可以先学着绣简单的花花草草,如﹕牡丹、清莲、水仙,等熟练后,再绣什么鸳鸯、鸟儿之类。想她冰儿聪明盖世,普通姑娘家爱绣的花草鸟儿,她才没兴趣,要绣就得绣些不同凡响,一鸣惊人的伟大绣品来,结果就绣出了这四不像的“死马图”。坦白说,冰儿自个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哪点像马儿,也难怪悦儿把所有四条腿的畜生全猜遍了。
唉!算了!“大家闺秀”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儿又没外人。不提,谁敢说她这“大家闺秀”不懂得刺绣。就算提了,她死不承认,别人也奈何不了她。
“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去狩猎回来了。”
悦儿慌慌张张嚷着跑进来。说是去端冰糖莲子汤,却两手空空,白着一张小脸回来。
“是不是又猎着獐子、野兔、狐狸什么的,我这就去看!”
冰儿最爱新鲜刺激的事儿,已等不及拔腿要往外冲。
“小姐!你先别急着去!没什么獐子、野兔,也没什么狐狸。”
“那猎着什么?难不成是猎着山猪或老虎?”
冰儿瞧悦儿吓白了一张脸,肯定是挺吓人的猎物。
“都不是。我听小苹说,老爷一回来就去向老太夫人请安,说有天大的喜事禀告。说信王爷许婚,把小姐许配给这次和他们同去狩猎的四品县官,卢大人的长公子卢靖,近日内就会上门来迎亲。老爷还说,信王爷破天荒亲自许婚,是天大的荣幸恩宠,为了防止小姐再度逃家逃婚,已下令全面严加守卫,不得出半点差错。就连……就连去慈宁寺参禅礼佛也不准。”
冰儿只听得花容变色,焦急万分。满脑子,满心乱烘烘转着想着的就是这怎么可好!这不就再也见不着她最心爱的浩哥哥了吗?这还不打紧,最该死、最岂有此理的是,竟要迫她莫名其妙就嫁人。
“悦儿,快备砚台纸笔,我要写信。”
冰儿打算飞鸽传书,先通知浩哥哥和秋姊姊再另想法子。
送完信,冰儿仍急得团团转,飘逸的绫衫水袖左甩右挥地来回踱步。瞪了一眼床头上悦儿叠好放在那儿,月白色的绮襦、绢裙,和床底下的一双丝鞋,满脑子都是逃家的念头。万一,万一太倒霉,没逃成,被迫成亲……。
“悦儿,所谓‘七出’者……一不事舅姑,二无子,三淫佚,四善妒,五染有恶疾,六长舌,七盗窃。万一我太不幸,被迫嫁给那叫什么卢公子的,只要随便挑其中一项,轰轰烈烈闹它一场,肯定马上会被休妻。要不,干脆我先来个下马威,反过来休夫……”
“休夫?!”
悦儿差点吓晕过去。这……这是什么话?她听都没听过!还是出自小姐这“大家闺秀”嘴里,又说得这么大声。老天爷!千万别教任何人听见才好。
悦儿已吓出一身冷汗,冰儿却沾沾自喜,打定就用这个“太棒”的主意。脑筋转了几转,又道﹕
“悦儿,从现在开始,就说我得了不治之症,满脸长了麻子,病重得什么人也不见,包括那两位我喊爹爹和祖母的人……”
第八章
杜擎一踏进震府的大门,原本全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偶尔还迸出响亮笑声,他的三、五个手下们全一窝蜂作鸟兽散,散得真快,一转眼全不见了人影。
只剩下庾庆硬堆着一张,连自己都感觉到不太真诚的笑脸,赶紧迎上来直拱手笑道:
“恭喜杜指挥!贺喜杜指挥!咱们震二总管有事正要找你,等候你许久了。”
“喜从何来?何来之喜?把你脸上虚伪的表情收起来。”
杜擎老实不客气地道。庾庆跟在他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脑子里多了点什么冬瓜豆腐的事,几曾瞒得过他。
“这……这对整个震府上上下下的确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杜指挥而言喜,跟之而来的是怒、是哀,抑或是福是乐,这……小的也不敢说。总之,是喜事一桩……”
庾庆愈说愈心虚,声音里满是同情。都怪他这小的办事不牢,暗暗跟踪了几次,都跟不出个所以然来。震姑娘这一怒,没剥了他的皮,却怒出了这么一桩一劳永逸,想把杜指挥一辈子,一辈子耶!也就是一世人,一世人可长啰?总之,想永远把他拴在她的石榴裙下,再也不必紧张兮兮跟踪他的天大喜事来。
“是不是喜事一桩,我心里自有本清楚的帐。要你庾庆想尽法子、绞尽脑汁暗暗跟踪了个把月,没把你累惨了才真是奇事一桩。”
杜擎剑眉抬也没抬一下地丢下这句话,人还没走开几步,庾庆已“扑通”一声应声倒地。吓倒的!
“杜指挥,你可千万要相信小的,小的也是万不得已,被震姑娘逼的。不过,小的可以对天发誓,这桩喜事可全是震姑娘自个的主意……”
跌了个狗吃屎满头包的庾庆,好不容易爬起来,拚命想解释地追上前,杜擎已走得老远。想解释,谁听他的!
大厅里。
震二总管钱彬,是个说话从不多余啰唆,废话不说,不说废话的人。他一见到杜擎,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连喜事也说一是一,毫无商量余地道:
“阿擎,你老大不小了,虹茵也过了及笄之龄。虹茵又早对你情有独钟,非你莫嫁,你们俩就趁早把喜事办一办,好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已看好日子,就下个月初。你也不必怎么准备,凡事有蔡管事去张罗筹备,你只管等着当新郎倌就是。”
这说的可是他杜擎的终身大事!三言两语就斩钉截铁交代命令完毕。比武招亲或拋绣球招亲,也强过这种被强迫指名当新郎倌的滋味。
杜擎强捺着心中不平不满的滋味和心绪,措词谨慎地道:
“震爷对阿擎有恩同再造,培育提拔之恩,阿擎永铭于心,没齿难忘。任何时候,只要震爷一声令下,阿擎就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但,唯独这桩婚事,请恕阿擎碍难从命。虹茵乃震爷的掌上名珠,震府的千金,阿擎不过是震府前管事之遗孤,自知身分悬殊高攀不起。向来对她除了尊重,以礼相待外,绝不敢有任何非分逾越之想,还盼震爷明白见谅阿擎斗胆拒绝之心。”
这是什么言不由衷,阳奉阴违,官场上听多了的什么“官话”?震钱彬一听这样冠冕堂皇,说得响亮得体,却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的话,便怒意打心中窜起。
想他震钱彬下达了半辈子命令的“话”,哪个胆敢有意见或不从,更别说是他纾尊降贵,把他自幼小心呵护捧在手心上长大的掌上明珠,下令许配给杜擎,这样天大郑重的话。
“杜指挥,你这可是嫌咱们虹茵不够秀外慧中、端庄温柔,高攀不起你这一身本领、武艺高强又相貌出众,堂堂锦衣卫的指挥。虹茵是刁蛮任性,娇悍难驯了些,但到底是集家世、美貌、聪慧、才能于一身,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我震二总管主动攀亲、挑选的女婿,自非等闲之辈,你能娶虹茵这样一位镶金嵌玉,贵气又娇艳如花的美眷,亦是前世修来天大的福份。这件事就这样说定,那些理由牵强,不成理由的官场话、应酬话、废话,你收回去,我当你没说过。你最好记住!我能一手提拔、栽培重用你成为堂堂锦衣卫的指挥,也能教你丢饭碗,打回原形,别想再在北京城混下去。”
当震钱彬自称为震二总管,不提震爷,也不再唤杜擎为阿擎,而开口闭口杜指挥时,他的重话已说到最重的顶点,不能再重。一如他的怒气,怒极反生阴鸷骇人挥的冷笑;二如他可以任意脱下威严堂皇又尊贵的外表,私下对满洲派来的使者打躬作揖,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三如……
杜擎眼中、心中及所知的震爷到底有几副脸孔?
人前人后,百变、千变、抑或是万变的震爷,杜擎已无力分辩真伪。
他只看到此刻勃然大怒,明明是气得脸上青筋直暴,却仍咬牙冷笑着,看不出有多怒的震爷,不给他任何拒绝反驳的机会,已忿忿拂袖而去。
★ ★ ★
自从冰儿装病后,楚府上上下下简直“乱”翻了天。
楚老爷和楚老太夫人忧心焦灼,慌乱无主地乱成一团。尤其是楚老太夫人,心疼忧虑宝贝孙女,早已白头的银白发丝,又白了几分,楚老爷楚荆平更是焦虑心焚似火,焦虑闺女的病况,心焚交不了差。暗地里谨慎小心遍寻城里城外各大名医,还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万一传到信王爷,和四品县官卢大人及其长公子卢靖耳朵里,说这北京城第一大美人,楚家千金身染怪病,变成满脸麻子丑七八怪的丑姑娘,被迫退婚名节受损不说,楚老爷的脑袋瓜还能安稳地搁在脖子上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