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酒才一入口,他的脸色便倏然生变,他急急按住席曼奴欲饮酒的动作,贴近细声说道:
“这酒有毒!”
席曼奴闻言惊吓地松手,杯子笔直落下,姜伯盖动作迅捷地接下险些摔碎的杯子,完好地将它摆在桌上。
“别慌,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身上动手脚?现在你依照我的话装睡,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出声,明白吗?”
席曼奴圆睁着眼,“下毒”这可怕的字眼很难进入她单纯的思维里,她首次在姜伯盖面前楞住,好半天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着:“这酒,你喝了吗?”
姜伯盖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然后将自己的杯子移到她的面前,只见满满的一杯酒原封不动地在她眼前摇晃。
“现在,趴下。有人就要来了。”
姜伯盖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在桌前趴下,而他自己也装成醉酒的模样斜靠着她,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肩上。
席曼奴眨眨眼,好不容易才从惊吓中回过神,猛然意识到他靠得有多近,她几乎可以嗅到他的鼻息,还有她肩上的那只手以及身上来自于他的重量——
她盯着他太过于接近的脸庞,耳根直涌上一股火烧般的燥热,而心脏则不听使唤地狂跳着。
“你……你再过去点儿。”
她小声地低诉,恼怒自己竟浑身泛起这怪异的反应。
她的窘态令他不由挑起双眉,眼里闪着两小簇奇异的火焰,直视她波澜汹涌的美眸中,内心一动,竟错眼以为他看见贤弟身上有着不可言喻的柔媚娇态,一股只属于姑娘家才会有的女子柔气。
他嘿嘿干笑两声,藉以掩饰他的遐思,“贤弟,为兄这会才发现你有一具俊美的五官哩!”
她的心跳险些因他的话而停止跳动,她更明白此时自个的脸庞必定泛着红潮,就不知脸上的墨汁可否掩盖住她的窘态?
她感觉胸口紧绷到几乎无法呼吸,现在她只希望下毒者能快点儿现身,以拯救她的窘迫。
她嗔怒地瞪他一眼,才想开口反驳他的话,就又听见他说:“贤弟,咱们的客人来了。”
话声甫落,两条黑影已利落地翻上高墙,暗伏在他们的屋脊,黑影在确定屋内无任何声响后,立即敏捷地跃下,来到他俩的身侧。
“老大,他们真是中毒了。俗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瞧,不用吹灰之力就摆平这个蠢小子,他想做大善人?竟让一个小乞儿住上等房,怎么就不拿点银子来给咱们兄弟俩花花?真是找死!”
“废话少说,动作快点,银子拿了赶紧走人!”
说着,他们便想在姜伯盖身上动手,可才一走近,姜伯盖的身子便一跃而起。
“想走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他动作利落地踢起椅子挡下黑衣人刺来的一剑,再一拉窗巾罩住另一个黑衣人。
“糟了,他会功夫!咱们上当了。”黑衣人掠喊。
另一个黑衣人快速地接近席曼奴,手拿匕首眼看就要往席曼奴的脸划下。
席曼奴心惊地直抖着,这会她该怎么办?
还装睡吗?
她用力地紧闭双眼,姜郎还没出声要她起来呀!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电光石火间,忽闻姜伯盖喊一声:“找死!”
飕的一声,一阵风掠过曼奴的耳际……咦,她怎么听到身旁的人在哀号?
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眸子,偷觑一下房内的战况。
咦!
席曼奴楞了楞,坐起身来“观战”,这姜郎的身手竟如此之快,眼看他微一闪身挡下另一剑,再以赤手空拳夺下黑衣人手上的长剑……
黑衣人见大势已去,便对着伙伴直喊:
“快走!”说着便跃过窗棂逃出去。
姜伯盖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快速地追出去。
席曼奴因惊讶而圆睁着大眼,整个人就这么呆住。许久之后,才见她的脸庞漾起一丝甜美的笑容。
原以为姜郎只是一位稍具才情的文人,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只是他给外人的假象,原来在那看似闲散不羁、漫不经心的背后,他竟拥有一身好功夫!
当下,她便又给他加几分,一颗少女芳心直到此刻才真正地暗许了他。
“看来今晚我又得再重新记上一笔。”
她站起来,打个呵欠。
这才想起自己还得重新沐浴一次,但这会心情却奇好无比,也就不再与姜郎计较这等小事。
才一转身,又瞧见窗外的昙花,她走近窗口,遗憾着她错过那昙花一现的美景。
盯着萎谢的昙花半晌,她缓缓地抬手轻触自己脸颊……
姜郎啊!少女的青春哪堪蹉跎?
第三章
几声鸟鸣吸引住席曼奴的视线,她循声望去,只瞧见几只翠鸟正在枝头上引吭高歌。
这个时刻的林间是很美的,阳光撒在浓密的枝叶上,透过茂盛的叶缝投射下来,产生七彩的光影,虽然光芒刺眼,但她仍贪恋地眯着眼注视这穿透枝叶而来的光影。
“贤弟,累了吗?”姜伯盖以袖口为席曼奴抹去脸颊上的汗水,他们这一路走来,也已经走了数个时辰,想必贤弟是累坏了。
席曼奴因他不经心的举动乍然触启心扉,她的身子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悸,突然之间,她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与她这一段指腹为婚的姻缘。
“大哥,在城里我曾听人提起,你与席家小姐指腹为婚一事,是真的吗?”她紧张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狂跳着,她几乎是憋着气息等待他的答复。
“市井流言,贤弟切莫听信。”他淡淡地回避过去。
席曼奴的心似被针狠扎一下,好怨恨他的无情呵!
“大哥,你真如传言般,是为怡红院的秋雨香而背信的吗?”
她不甘心啊!总得让她明白她到底输在哪儿?
“贤弟说笑了,为兄以为人各有其志,然而对我而言,我的志趣乃是成为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人,我爱山、我爱水、我爱总总的大自然,我更热爱结识如同贤弟般的高人隐士,然而,这样的志越是不能与女人同享的,尤其是如席家小姐般的深闺淑女,娶了人家怕也只是耽误她的芳华,几经思量后,为兄只好做一个负心人了。”
一对彩蝶由他俩面前飞过,瞧着它们俪影双双的翩翩起舞,姿态娇媚地停驻在花上私语,令她好不生悲!
“大哥,你就如此断定席家小姐不能与你做一对山间俪人吗?”
心痛呵!更怨哪!
在她守二十二年的深闺后,得到的竟是他的一句:“不能与女人同享。”可知这二十二年来爹娘为报姜家之恩,是如何严苛地教养她,只怕不能给姜家一个满意的儿媳,而他竟连瞧也不瞧上一眼便全盘否决她。
他可以豪情,可以志在四海,而她呢?
“贤弟,你太天真了。为兄自认为是一匹脱缰野马,不受束缚、豪放不羁,而女人则是那手握缰绳之人,她会绊住我的脚程,使我不得伸展、不得奔驰,你想,我何苦为自己找罪受?”
好个自大、自私的姜郎!
一股怨怒之气在席曼奴心间荡漾,她睨他一眼,不再作声。
有一天、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她要让他恨不得把今日所说的话全数都给吞下去。
“贤弟,咱们也该起程。再不走,天色一暗,山路就难行了。”姜伯盖催促着席曼奴。
席曼奴兴致全被姜伯盖刚才的一席话给打散,她抿着嘴道:“大哥,别走了,好不好?”
她捶打着膝盖,状极疲惫不堪。
“再忍耐点,过了这个山头就能找到落脚处。”
姜伯盖失笑地安抚着席曼奴,瞧她一副打定主意不走的赖皮样,不觉感到好笑。
“我真是走不动了嘛!”她索性坐下来。
瞧着脚下,林木蓊郁的山坡陡峭地斜入满布青草、安静的小山谷,由山谷里流下的泉水朝西南延伸,缓缓地降至湖里,在暮色里,清澈如镜的湖心,正有一对鸳鸯于水中嬉戏,在重重山峦间,它们看来是多么地出尘而令人羡慕,如此的情景交融,令她不胜欷吁。
“那为兄背你走,好不好?”
他背过她,站在她的身前。
他的背影看来消瘦而挺拔,器宇轩昂且惹人注目,坐在他身后看着他,席曼奴的心头陡然掠过一抹温柔难解的暖流,之前怨怒的情绪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他对席曼奴无心无情,可对她这个小乞儿却百般呵护,这个男子究竟是多情亦是无情?
陡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倘若……倘若他一旦明白眼前这个小乞儿是个他口中不能同享志趣的“女子”,他的反应该是如何?
慧黠的黑眸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大哥!”说着,她上了他的背,紧紧地圈住他的颈项。
她自认自己虽体态轻盈,可绝非无“物”,该有的她自是不含糊,于是她又用力往他背上靠去,让他体会一下何谓“女子”!
姜伯盖才走两步,就发觉身后的不对劲,他鲁钝地问着:“贤弟,你在胸口放了棉花吗?”
席曼奴耳根一阵通红,她万万没想到姜郎竟如此愚鲁,于是她嗔羞地回道:“我无事放啥棉花?”
“可……可……”
不会?!陡来的觉醒令姜伯盖一时之间脑袋瓜无法正常运作。
“大哥,你瞧地上不写了个‘好’字!”她再给提示。
“好?!”姜伯盖仔细地瞧着地上,那儿除了碎石哪有什么好字?
咦!等会,这……除了碎石外,还有影子……
他与她重叠的影子,亲密地……重叠着。
好?
好字乃一子一女所组成,那么除却他这个男子,这……这不只剩下个“女”!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贤……呃!你是女娃儿?”
“是啊!”
背上传来软软的语音,听得出来她正努力地憋住笑。
“你一直在骗我。”
他有丝恼羞成怒地怪罪着。
“大哥问过我吗?怎可说是我骗了你呢?”
他是没问过,也不会有人一见面就急着问对方是男是女吧?况且她一身褴褛,全身脏兮兮的,试问,又有谁会将她当女孩儿视之?
女孩儿?
天啊!他刚刚对她说了什么?
女人!
贤弟居然是个女人?
什么叫坐立难安?什么叫芒刺在背?
在他活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终于让他体会出来了。
自从明白小乞儿原是个女娃后,姜伯盖就刻意与她疏远,原本他是想若能就此摆脱她,那是最好不过;但由于他们身处在荒郊僻野之地,他是万万狠不下那个心将她丢下的,所以啰!他只好暂时忍耐着与女人同行之苦。
咦,苦吗?
苦,当然苦!
想他姜伯盖一向清心寡欲、洁身自爱……虽然偶尔也会上上酒楼歌院,但他仍不失为一位君子,可如今这君子难为啊……
他无奈地翻着白眼,瞪视着漆黑夜空上的一轮明月,心里计算着他这个姿势究竟要维持到何时?
仰望太久脖颈有点儿发酸,他活动活动地转转颈项,顺带想伸直那双就快要废掉的腿,可才那么稍稍一动,便马上传来席曼奴的抱怨声:
“大哥,你别乱动,这么动来动去的,我怎么睡啊!”席曼奴合着眼娇声抗议。
“啊!”他又赶紧坐正身子,恢复她认为最舒适的姿态。苦着一张脸盯视着腿上那张污秽不堪的娇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是怜惜她小小年纪便过着这般颠沛流离的日子?亦或是爱惜她那身隐藏不欲人知的文采?
或者,两者皆非?
那么,又是什么?
他听见自己心底一声低低的叹息。
难道……难道……他真的在这脏兮兮的娃儿身上遗失什么吗?
盯着眼前这张分不清美丑的容颜,他的心神微起波澜,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触她的脸颊,他甚至有股冲动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污秽,看清她的长相。
但,那很重要吗?
很可笑的,他发现还未认清她的姿容时,她的一颦一笑就已经牵动他的心弦,只伯他的心早已陷落。
什么叫自作孽不得饶?
她原本是想整整姜郎,谁教他一听见她是个女娃后,就急着想摆脱她,真是可恶至极!
他当她是无用的闺女吗?
既然他这么不将女人放在眼里,她就让他吃吃苦头,让他明白女人也不是这么好欺侮的。
可……可他做什么摸她的脸颊?
她的一颗心猛烈地撞击着,那又急又快的心跳几乎就要蹦出胸口,她屏息忍受着由他指间传来一波波惊人的酥麻触感,内心异常地骚动不安,她觉得她就快要窒息,可她又不敢深呼吸,紧闭的眼因看不见对方而产生更多的幻觉以及猜想,猜想着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现在再来后悔整他的举动,是否为时已晚?她有丝懊恼。
他的手在她的脸颊轻抚着,她真担心脸上的墨汁会让他就这么给抹了去,可她又不能于这时醒来,她无法坦然地面对他,那会令她感到相当尴尬,为掩饰擂鼓般的心跳与满脸的羞红,以及保有墨汁的完好如初,她轻轻地移了下位置,假意地转个头。
可……奇怪了!
他的腿上怎么会有如此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枕得她好不舒服,她蹙蹙眉,又挪个姿势,改以手打压它,希望能将他的腿给弄平些。
天啊!
姜伯盖满脸通红、无声呻吟,这小娃儿当真在考验他的耐性以及节操吗?
腿上睡个女人就已经够折磨他了,而这会她竟将那软若无骨的柔荑摆在那话儿上头……
他隐忍着满胀的疼痛,额际布满汗水,全身更是痛楚不堪,他咬着牙克制住强烈的生理反应。这娃儿是专生来克他的吗?
醒的时候整他不说,就连睡着也不放过他!
就在他与内心的骚动相抗衡时,陡然瞥见一白色发光体,待他仔细一瞧,不由得脸色遽变。
一条呈金黄色的百步蛇正朝席曼奴的身子逐渐接近中。
姜伯盖为免惊醒席曼奴,以手臂护住她的身子,整个身子靠向席曼奴,准备制伏那条毒蛇。
可,席曼奴哪里知悉他的心思?
她以为他就要欺了她,于是猛然坐起、想制止他的无礼行为。
这么一激烈晃动,反而惊吓那条毒蛇,只见它迅捷地往席曼奴的小腿上猛咬一口,就要逃逸。
“啊!”
“糟!”
他们同时出声,却已避不开毒蛇的攻击。
姜伯盖怒极,以快如疾风之姿一掌劈死那条该死的蛇,迅速取下蛇胆就要喂入席曼奴口中。
仍末从惊吓中恢复的席曼奴,眼见他拿着一颗血淋淋乌黑的小东西就要喂入她口中,她抵死不从地皱着一张脸,说什么也吞不下那可伯的东西。
“我不要。”她哭丧着脸拒绝。
“吞下!这是你的保命仙丹。”他吼道,心急如焚。
“要吃那玩意,我宁可死!”
她以双手捂住嘴猛力甩头,就是不肯让姜伯盖喂下那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