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竟能在如此动听的琴音下闭目休憩,他摇摇头笑道:“毕竟也只是个小乞儿罢了。”
秋雨香一曲弹罢,婀娜多姿地朝姜伯盖走来,娇声问道:“伯盖,这曲儿你可喜爱?”
姜伯盖尚未回话,倒在一旁休憩的小乞儿慵懒地开口了:“香姑娘,这霓裳羽衣曲共为十二遍,前六遍为散板、无拍,后六遍则为快拍板,曲终则以曼声结尾,想您是记错了谱,才会从第三遍便开始错板吧?”
一席话说得秋雨香面红耳赤、久久答不上腔,她就这么恶狠狠地死盯着慵懒的小乞儿,竟无任何反驳之词。
没错,她是不清楚霓裳羽衣曲的曲谱,这曲子如此华丽,多配以舞蹈合奏,少有人会去计较它的准确性,她都这么弹了好些年,也不曾让人指正过啊!
这小乞儿算什么?竟这么斩钉截铁地指正她,但最可恨的是,她竟不敢反驳,就怕真给他说对。
姜伯盖闻言更对小乞儿刮目相看,想来他准是遇上高人,信想,所谓“小隐隐于郊,大隐隐于市”,指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个小乞儿。
瞧,他小小的身子,全身污秽不堪,整张面容除了那对堪称灵智的眼眸外,实在瞧不出他到底长相为何?况且那双充满智慧的眸子,还不时慵懒地轻合着,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底啊!
“小兄弟,在下姜伯盖有幸得与你结识,却不知小兄弟该如何称呼?”姜伯盖有礼地向小乞儿作揖。
小乞儿慵懒地打个呵欠,站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真该找个地方睡觉去,再耽搁下去,好位子都给人抢去了。”说着便往楼下走去。
姜伯盖楞了会,没想到自己的盛情竟遭人回拒,待他一回神,赶紧追上去。“小兄弟,请等会!”
出了怡红院的小乞儿很快便被后头的姜伯盖给追上。
小乞儿索性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这么跟着我,有事吗?”他又打个呵欠,显然对姜伯盖的穷追不舍感到极度不耐烦。
姜伯盖笑问:“小兄弟府上打哪?”这小兄弟的性情可真怪异,令人难以拿捏。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身游四海,心似飘零。你,有意见吗?”小乞儿灵活的眼眸别具深意地盯着窘迫的姜伯盖反问。
“呃!”姜伯盖未能听出小乞儿的话中涵义,误以为小乞儿是在怪他触及他人隐私,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小兄弟你真爱说笑!”
小乞儿的眼神黯淡了下,慵懒地说:“大爷,爱说笑的人是你,打我从乞开始,就没人与我称兄道弟,你这左一声小兄弟、右一声小兄弟,可叫得我全身不舒坦。”
“那我该如何称呼阁下才好?”
姜伯盖谨慎地问道。他这会发现小兄弟有一对“美丽”的眼眸,瞬间他迷眩了片刻。
小乞儿眼眸闪了下,回道:“就唤我丑奴儿吧。”
“丑奴儿?”他皱皱眉,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人都爱美,哪有人肯将丑字挂在嘴上?再说,奴儿这个名字也未免太女性化,不太适合一个高人使用。
丑奴儿见他若有所思,不理会他又继续往前走去。
姜伯盖回了神,又追上去。
“小兄弟,你且慢走,等等为兄啊!”
丑奴儿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这次连头也没回。
“大爷,你还有事吗?”
“呃!”姜伯盖表情尴尬地问:“小兄弟今晚预备在哪休憩?”
“关你什么事?”丑奴儿口气不善地回道。
“若小兄弟不介意,为兄想,咱们不如一道儿走,路上也好有个伴,你觉得如何?”姜伯盖提议。
“与你一道走,我能享有什么好处?”慧黠的眼眸一闪,又是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为兄可以负责你的食衣住行,如此你便不会再遭人欺凌。”
虽说他爱才,但除却爱才外,他对这小乞儿还有另外一种他自个也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亲近?
他居然想亲近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
就在他失神的当下,丑奴儿已走向一家客人鼎盛的客栈门前。
“大爷,你说的话可算数?”
丑奴儿回头又再确定一次。
姜伯盖怔了下,明白他已答应与他同行,一脸喜色地道:“为兄从不打诳语。”
丑奴儿唇角漾着笑,从容不迫地走入客栈之内。
店里的小厮一见进来个臭乞儿,不说二话就推丑奴儿一把。“走、走、走,这里不是你乞讨的地方,快滚出去!”
丑奴儿拍拍小肠的手臂,不愠不怒地开口:“小二哥,麻烦你帮我准备一间上等客房,另外再来几盘小点,有劳你了。”
小厮先楞了会,这小乞儿是头壳坏了吗?
上等客房?
嗟!一个小乞儿若能住上等客房,他也能当太子爷了。
“你是疯了吗?快滚、快滚!”小厮又用力一推,这一推正巧将丑奴儿推倒在刚入门的姜伯盖身上。
姜伯盖顺势将丑奴儿揽入怀中,他有些惊诧丑奴儿身子竟无恶臭,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以及油墨味儿,这是刚刚在怡红院内所无法发觉的,怡红院内浓香扑鼻,自是不会发现这股淡然的香味,但这会除去浓郁的香味后,倒觉得他身上的气味清香怕人。
丑奴儿不着痕迹地从姜伯盖身上退开,污秽的脸庞自是瞧不出有什么女孩儿家的娇羞。
“这位大爷,真是不好意思!让这小乞丐弄脏您的衣服。”
小厮恶狠地瞪一眼丑奴儿后,赶忙拿一块抹布要往姜伯盖身上擦去。
姜伯盖退了一步,皱着眉低头看着被小厮涂抹到的那处,一抹奇异的感觉莫名的涌上心头,他竟怀恨小厮将丑奴儿的味道从他身上抹去。
小厮见姜伯盖脸上出现愠色,赶忙为自个开罪,他转而对丑奴儿怒骂:
“你这臭乞丐还不快滚,瞧你把大爷的高贵衣衫弄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他竟取来扫帚要将丑奴儿扫出门去。
“慢着。”
姜伯盖一把捉住小厮拿扫帚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丢下扫帚,以防手脱了臼。
“可是,大爷,他弄脏您的衣服……”
“他是我的小兄弟,怎么?你有意见?”
“不……不……不……小的没敢有意见!”
一连三个不,小厮嘴上虽这么说着,眼眸还是忍不往瞄一眼小乞儿,心想,这小乞儿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结识这般高贵的人家?
“还不依照小兄弟的意思,快去办!”
姜伯盖对着小厮斥喝一声,讨厌他将目光放在他小兄弟身上。
“小二哥,那么麻烦你准备两间上等客房。”丑奴儿轻声唤道,显然没将小厮方才的轻视放在眼里。
“两间?可是,这会店里就只剩一间上等房。”
丑奴儿的话留住小厮的脚步,他回头说明。
“这样啊!”丑奴儿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小厮看了看丑奴儿,机灵地建议着:“这位大爷,店里虽然只剩下一间上等房,不过还有一间柴房可勉为其难用上一用。”
他这话分明就是指小乞儿本该住柴房,学什么有钱人住上等房!
“说这是什么话!”姜伯盖斥道。
丑奴儿俯懒地开口:“大哥,小二哥也是一番好意,你就别怪人家。再说,我这会真是累得走不动,看来是得委屈大哥你一晚了。”
第二章
姜伯盖尚未从丑奴儿这声柔柔软软的“大哥”
声中苏醒过来,就听见那软软的声音又对小厮道:“小二哥,请问上等房该往哪儿走?还烦小二哥带路。”
“你?上等房……那……那这位大爷呢?”小厮不能置信地望着他俩。
“小二哥不都说了,还有一间柴房的吗?那么,大哥今晚就委屈一晚,是不?大哥。”丑奴儿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眸,讨好地对着姜伯盖问。
姜伯盖又是一楞,“那我们今晚就暂时挤一挤,不好吗?”他打着商量问。
“不好。”
“为……什么?”
他都不计较他浑身脏兮兮的,愿意与他挤同一张床了,他还计较些什么?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一向有个坏习惯,若身旁多个人,我就没法子睡,所以还是请大哥委屈点儿吧!”
说着,丑奴儿不管姜伯盖的反应,转身径自往楼上方向走去,随口再唤:“小二哥,快点儿领路吧,我快累坏了。”
怔楞住的两人相对无语,小厮摸摸头小声地确认:“大爷,我该带他去上等房还是柴房?”
姜伯盖唇角浮现一丝笑容,大声地回着:“既然贤弟不习惯与人同住,那么就烦小二哥领贤弟进上等房吧!”
看来他又被戏耍一次。
丑奴儿稍稍停下脚步,唇角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
“小二哥,另外再帮我准备一些膳食,切记糕点不可太甜,我怕腻!”
“啊?”
小厮顿了下,低着头闷声答道:“是,我知道了。”
从小到大,他还没遇过这等怪事儿,哪有大爷住柴房,小乞儿住上等房?那他明天是该跟大爷算帐好呢?还是与小乞儿要啊?
而姜伯盖盯着走上楼去的背影,摇头失笑。
他,姜伯盖,行走江湖多年,结识奇人异士无数,可从没遇过一位如小乞儿般难解之人,他有如一团迷雾,引起他相当的好奇,看来,这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太无趣!
皎洁的月光洒了一房间亮,流动的光影映照着一具娇美的身躯。
这时,丑奴儿已解下一身污秽不堪的衣物,满足地泡浸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全身松懈下来,舒服地享受她今晚的美食。
随手取来一块莲子糕,缓缓地故入口中任其融化。
“喂!不错,甜而不腻,味道好极了。”她轻舔唇瓣评论着。
雪肤凝脂,白嫩细滑的肌肤似一掐便能掐出水来似的,令人望而兴叹。她掬起一瓢水往洁净的身子洒下,而后缓缓起身,自语道:
“再泡下去,我就快睡着了呢!”
还好,她没忘记自个有这坏习惯。
一向慵懒惯了的她,少去翠儿的唠叨她还真是有些儿不适应。
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没错,这位有若天仙般美貌的姑娘,正是席家的曼奴小姐。
坐在镜前的她,有着一头长及腰际的乌亮柔丝,她将它们仔细地梳理一遍,任它们覆在她婀娜多姿的纤细身子上没再束起。
唉!依赖惯翠儿,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瞧,这会少了翠儿的服侍,她就不知该如何整理它们。
望着镜前她早已看惯的娇容,再思及今日于怡红院内所见到的那张艳丽芳姿,她无法评断哪张容颜才算美丽,向来她对人类的美丑总是不太在意。
翠儿道,姜郎是为秋雨香的美艳给迷惑住,只要让他瞧一瞧她的容颜,他自会回心转意,用不着她如此费心。
她笑了,若姜郎真是愚昧至此,那她倒要感谢他的毁婚了。
所以她要试上一试,她要明白他究竟是为何弃她?
真为另一张美艳娇容而背信吗?
以他今日的行为看来,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好奇极了!
信手取来一支随身带的笔,取下笔端的墨块,沾沾水,便在她解下的白色亵衣上疾笔行书,不一会,一行行娟秀的字体便在白色的布料上烙下墨香的痕迹。
她满意地看着,唇瓣漾起一丝甜美的微笑,轻轻地,她低头吹拂亵衣上的墨迹,希望能快点儿收干墨汁,否则这样光裸着身子她可要冻坏了。
忽地,耳际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细声咕哝地道了声:“糟!”便快速吹熄案桌上的油灯。
叩、叩!
“贤弟,你睡了吗?为兄准备一些酒菜,你陪为兄的喝个两杯如何?”
房内寂静无声,姜伯盖纳闷地望了望隔门的房内,里头除了一片黑漆什么也看不见。
奇怪,他明明是确定小兄弟房里的灯尚未熄后,才让小二哥准备下酒菜的,怎么才一转眼,小兄弟就睡熟了呢?
这么一想,他索性想推开门瞧个仔细,但他才触及门把,屋里便急急传来席曼奴的声音。
“大哥,我今日真是累坏了呢,明日、明日我再陪大哥喝它个十大壶,大哥觉得如何?”她一边说着,一边套上乞儿的褴褛衣裳。
“是吗?那倒是可惜了这些酒菜,这可是店里师傅精心制作的小点,说是要向贤弟陪罪的,要不,这样吧,咱们就把这些小点给吃了,酒明日再喝。贤弟以为如何?”
皱了下眉,再将墨块沾水涂抹上干净的素颜,席曼奴在心里骂道:这可恶的姜郎,害得我等会得再重洗一遍,看我不把这帐给你记下。
然后她快速将墨块安置于笔端,再以笔代替挽起长发,最后以头巾将头发整个给裹住。
终于搞定后,她大大地吁一口气,噘起嘴万分不情愿地上前去应门。
“贤弟,怎么了?真是不舒服吗?为兄这就进去看看……”
咿呀一声,门适时地开启。
席曼奴怨怒地狠瞪一眼不明所以的姜伯盖,转身进房。
“进来吧!大哥。”
姜伯盖见他一身污秽的褴褛仍穿在身上,脸上依然是污黑不堪,蹙了蹙眉道:“贤弟还没梳洗吗?”
席曼奴背着他给了一记白眼,再转身回道:
“大哥,你这不是说笑吗?有哪个乞儿是每日洗澡的?”
姜伯盖不苟同地训诫:“以后不准再自贬为乞儿,既然你我以兄弟相称,为兄自会负责你今后的一切生活所需。看来,赶明儿我们得先为你准备一些衣物才是。”
他打量着那娇小的身子,想像他穿上丝绸的快乐模样。
“不需要。”席曼奴很快地回道。
“呃?”
他尚不能理解这“不需要”指的是什么?
瞧着他的蠢样,席曼奴慵懒地依在床畔,半合着眼帘兴趣缺缺地答道:“我早已习惯这身衣物,不想将它换下,如果大哥你觉得与一个小乞儿同行,有碍你的尊严,那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也无不可。”
这是什么话?他习惯将别人的好意全当成驴肝肺吗?
“贤弟,你误会为兄的意思,为兄以为……”
“以为我应该贪慕锦衣华食?大哥,你错眼了吧!”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是断然不会换下这身衣物的。”
一句话堵死姜伯盖的嘴,也扼杀他满腹盛情。
他只能闷着气,瞧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乞儿,然后想着他是何等的幸运,竟能得识这位怪人!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蛙鸣,为这静谧的深夜增添些许诗意色彩。
席曼奴目光落在月光下的昙花枝头,那软软的细枝上有着一朵朵含苞的花蕊,看来是如此白净、惹人怜爱。
“贤弟,为兄有位友人就住在嵩山之上,既然贤弟对嵩山如此钟爱,不如咱们明日便起程前往嵩山可好?”
“好。”
席曼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姜伯盖的话,心思却早已被窗外的昙花给吸引了去,这时昙花已开始绽放,她专注地盯着它的变化,几乎以为她就要听见那花开的绽放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