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上去像是在恋爱吗?”想了想,方子青咬着嘴唇,认真地问。
宋则转着灵活的大眼珠,不理他的问话,转了话题:“嗳,你知道吗,罗桑曾说过他弟弟有HOMO倾向?”
“啊?她有说过吗?”方子青努力回忆着,全无印象。
“笨,这种事她不会跟你们这些男生说的啦!”宋则白了这呆子一眼。
“不,不可能!”方子青断然反驳,他想起一星期前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习惯性地又皱上了眉。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床上的另一人的性别,只是按着习惯性的逻辑认定着。
“你这么肯定?”宋则笑得古怪。
“他有带女人回来。”他振振有词地解释。
“哦,这样啊……”若有所思的点头后宋则却又说了一句让方子青差点把口中的咖啡全喷出来的话,“我本以为你也有那方面的倾向呢。”
“你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方子青瞪大眼睛,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宋则被他的反应给逗乐了:“哈哈哈,不要激动嘛,谁叫你从来一副见女避三尺的样子。”
“你是女的啊,我可没有避你三尺哦,”方子青被气乐了,“只是现在我还不想……”
“因为忘不了罗桑吧?”宋则打断他,俯首看着自己的杯子,敛起笑容。
“不是啊!”方子青一怔,反射似的迅速回答,却没有解释。
两人尴尬地陷入沉默。
半晌,宋则抬起头,双眸望向咖啡馆的落地窗外,幽然叹息:“罗桑已经走了好几年,你却始终找不回自己。”
方子青愣着,找不回吗?他努力自省。
“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宋则突兀地宣布,转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男人。
方子青不知所措,好半天方才有所反应,心中涌起些许怅然。
“啊……恭喜。”
“谢谢。”
宋则凝视着他,张了张嘴,她低下头,捧着自己的咖啡杯不再吭声。
明快的气氛此时因这件喜事而显得沉闷起来,毫无道理的。
消息来得太突然,方子青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说些什么。
“你保密工作可做得真好啊,怎么从没有听你提起过呢,真是太让人惊喜了,那个……那个……祝你幸福哦……一定会幸福的!”笨拙地说了一大堆,总觉辞不达意。可是对方低着头不见反应。眼泪,一滴一滴跌落在咖啡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宋则用手捧着自己的脸好久,然后绽放出梨花带雨的羞涩,对惊讶的方子青洒脱地笑:“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要结婚了的女人总会有点心绪不宁的。”
“没没没……关系。”方子青虽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但还是表示理解,赶紧递上自己的手绢。
宋则接过手绢按住眼角,泪水却涌出了更多,她最终放弃,恼火地把手绢往桌上一扔又捡起来,埋住自己糊成一片的容妆。
“你为什么当初不和罗桑结婚,省得我……省得我现在这么难过?!”她轻声责问着,又觉得自己责问得可笑,表情颇为难堪。
方子青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怎么会这样?他不无沮丧。
“我们都没有办法得到你,罗桑,还有我,都不能!罗桑说,她恨你,恐怕到死都恨你!”宋则终于哭出声来,把手中的帕子狠狠地丢向方子青,咬牙切齿忿恨满腔:“我不想再等你了,我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你明白吗?!”她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怪不得罗桑说你是个魔鬼,无情无义,大概连血都是冷的……”女人的责骂消失在哽咽中,良久才完全平静。
方子青本能以缄默承受她的怒气,他望向自己泪迹斑斑的手帕,心里委屈得像个被无端怪罪的孩子:如果知道罗桑的死因,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可他依旧一语不发直至两人分手而归。
一向不擅长安抚人,知道对方的确是受到了伤害,可还是无法正确地表达心中的歉意。
在送宋则至住处返回的路上,强烈的自责深深地攫住方子青,让心情灰暗到极点,想到回家还要面对长得酷似罗桑的罗椹更觉生无乐趣,他在街边转来转去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最后拐进了路边的酒吧。这不算是借酒浇愁。自从大学毕业因纯稚的离愁而喝醉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这个纪录了,方子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忧愁值得去浇灭的,虽然酒一杯杯地倒下喉去,昏淡的灯光在眼边化成一团迷糊,他还能很清醒地分析着困扰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提醒自己罗桑的存在呢?
宋则说他忘不了罗桑,多么可笑的事,他早就想忘了,可就是这些想让他忘却的人却一个劲地提醒着他,罗桑曾经是他的女友。还有那个整天嬉皮笑脸的罗椹突然跑过来,顶着一个奇怪的名义和自己挤一个屋子住,这显然是一个阴谋,在倒下第五杯酒的时候,方子青意外地得到这个结论。戒指,罗桑和即将要结婚的宋则,还有一些不甚理想的回忆等等,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像是被倒进了各种色彩,搅拌成灰色的汁液在里面混浊地流动着,偶尔迸出一两个新鲜的泡沫。
其实也怨不得他人,罗桑是一抹鲜艳到刺目的色彩,即使褪败了还是会有泛黄的印迹固执地留在所有认识她的人记忆中。清脆的声音,飞逸的长发,妖娆的身段,狡黠的笑容,灵动的目光,如此一切的美好使初牵她手的方子青也不得不虚荣了一把,尤其两人相依走在校园里时,引来的惊羡目光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的。
方子青得承认自己当时沾沾自喜得可笑,因未曾想到过被誉为学院明珠的罗桑会垂青到自己头上来。自知容貌算是出挑,但在设计学院里众多才华横溢背景不俗的高人相较之下,男人的容貌显然不占什么竞争势,再加上性格木讷才华也是不高不低无法显山露水地让人惊叹,这样的人落个平庸也是顺理所章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对意料外的惊喜做过任何准备。然而,有很多事就是不可理喻的,让他措手不及地应对。
就算是极不情愿的记忆,对罗桑的开始还是存留在脑海中,清晰到方子青倒下第十杯酒时,还能立即呈现在眼前。
白色的连衣裙裹着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调皮而可爱地抚着肚子,狡黠地微笑:方学长能请我吃饭吗,肚子好饿哦。这是她堵他在素描教室门口时,当着众多惊讶的目光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平常得好似两人相识已久,虽然方子青对她只是闻其名并在公众场合见过数面罢了。
那时的罗桑是校园里的传奇,让人向往却不够真实,而现在她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温柔浅语。
方子青忡愣着,硬生生地把一张白皙的帅脸憋成通红,他紧张地捏湿了手中的画板,好半天才哼出一句:行,不过我身上只有……三百块钱。这句逊到家的话引得周围看好戏的同学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在笑声中,罗桑稳步走上前去挽住他局促的臂弯,她抿着笑意轻咬羞涩到极限的耳朵:走吧,方学长,我们会很愉快的。
这就是罗桑,她说她想要的就自己去追求,而且一定会到手的。光芒四射神采飞扬的女人让伴在她身边的男人相形见绌。方子青觉得自己有些怕她,虽然她迷人出众,只是两人走得越近越觉得不是在同一世界里生活着,性格的轨道常常交错而建,但俩人还是默契地盼望有一个圆满的下场,逐了众人的愿,因为所有的朋友毫无异议地认为他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清洌的啤酒带着为数不多的酒精给了方子青不少勇气,开始思索些未曾有勇气去分析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想到了罗桑,同时也想到了罗椹。姊弟俩隐藏在琥珀色瞳孔里的狂野潜伏着一种危险,它们是暗火,能悄然无息地焚毁平静的生活,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更何况罗椹无忌的作法显然要比身为女生的罗桑技高一筹,让他疲于应付。
而令人头痛的暗火现在就弥漫在他眼前,从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倾泻而出包围全身。
方子青不想理会,举手抬杯想借势逃离。杯子却被一只手压住了,眼睛的主人咧着嘴笑得真心实意,并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打招呼。
“真巧啊!”
“是很巧,真他妈的巧!”方子青反唇相讥,瞪起双目使那只手从自己的杯口上缩回。
罗椹哂笑,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抹疑惑。
“知道我是来找你的嘛,脸色不必摆得这么难看啊,关于上次的玩笑……人家内疚了一个星期,诚心想道歉的啦。”
“怎么找来的?”仰喉灌下一口酒液,有一半堵在喉间,热辣辣地呛。
“一个姓宋的美女打手机给你,当然是我接的啦,我告诉她你还没有回家,她说有点担心你,所以我就很义气地顺着她给的路线找过来啦!”罗椹很伤感地盯着自己走得快起泡的脚,眨巴着眼睛想乞讨点怜悯。
“担心什么啊,我又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还怕被人拐了卖了不成?”方子青没有慈悲为怀的心境,他现在只关心那个即将结婚的女人。
“她没有说其他吗?譬如……”譬如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失落……因为寂寞而失落。
“只是和我聊了一会儿关于姐的事,介绍了自己,其他就没有了。要不,你自己打电话给她?”罗椹从口袋里掏出方子青遗忘在家里的手机递上。
方子青接过放进口袋里,并无其他动作。
“怎么?被甩了?”罗椹瞧着他的模样,略含同情地问。
方子青摇头又点头,他突然很想瞧瞧对方的反应。罗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手托着下巴,零星的灯光在他额前的黑发上画着迷离的图案。
“她要结婚了,我才知道。”方子青无聊地收回自己的注视,垂下嘴角说了句老实话。
“所以你跑到这儿来喝闷酒?真有出息!”不知体贴为何物的男人开口就是讥诮。
方子青一怔,然后冷哼:“我连喝口闷酒都不行吗?”
罗椹低头看捏在自己手中的空酒杯,些许残液扭曲黯然的光线。
“当然可以,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而已。”他的口气又软下来了,不经意的轻漫,用来掩饰委屈的。
带些得意的稚气,听者笑了,有一种暗算得逞的快乐,嘴角边有两只浅淡的酒涡。罗椹愣了愣,然后匆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心跳得如捶鼓。
这个男人笑起来……竟像个妖精。他阻止不了自己奇怪的比喻。
两人各怀心思地呆坐了半晌。最后方子青先开了口,他说:“我们回去吧。”
于是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酒吧。
夜色中,凉风习习,本能让迷糊的头脑清醒起来,同时也让方子青感到头重脚轻,但他拒绝了罗椹的手的帮助。想起宋则的话,虽是凭着自己的亲眼所见有明显的不同,可心里总有些别扭。微侧过头,想偷眼看一下身边这张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脸,不想对方也正瞧着他,目光细致且沉郁。
“怎么了?”罗椹问。
“没,没什么……”方子青无端地心虚,他调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走着路,这个家伙……会抱男人或者……被男人抱的吗?他颇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想象两个男人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要怪他想象力贫乏,就某一方面的单纯来说,要他来想象一男一女在床上的激情也很难,所以现在要他认同身边这个很大男人样的同性是个HOMO的确是件困难的事。
“伤心吗?喜欢的人要结婚了。”走了一会儿,罗椹突兀地问。
“不,没有。”方子青否认着话里的所有意思。宋则是他的好友,不是谈情说爱的对象,虽然对她的结婚有些感觉失落,但还是诚挚地希望她幸福的。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罗椹冷酷地下着评语。
“你知道个鬼,凭什么这样说我?!宋则只是我的朋友而已,她要结婚了,我当然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方子青恼火之下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他讨厌被人妄加这种刻薄的评语,也讨厌自己平白无故地引对方误会却不知为什么。
“可她喜欢你耶!”罗椹愤愤不平地回道。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了?”方子青惊讶,不明白宋则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说给不相关的人听。
罗椹淡淡一笑:“不用她说清楚,那种关心的口气谁都能听得出她对你的意思。”
“哼……”方子青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可以看得到宋则的情意,自己反而一直木然无觉。
冷风吹拂下,他的头开始发痛,脚步更为缓慢,罗椹耐心地跟随其后。
“这种事没有什么可多谈的,反正她要结婚,这样最好了……”沮丧加头痛,使方子青潦草地结束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他加紧着步伐,毫无建树地想甩开身后的人。但罗椹没有如他所愿的打算,他突然走前一步,伸手拉住方子青的胳膊。
“你干什么?!”愤怒责问的同时也听到一句问话,让他不由安静下来。
“你有没有爱过我姐?”
“呃?!”
“你有没有想到要和她结婚?”
方子青惊讶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严肃的脸,还是茫然地摇头:“不知道。真的……我不是很清楚……”
男人的茫然不像是做作,在微淡光线下的脸单纯地如大梦初醒的孩子,有种不知所措的迷茫,罗椹不禁怔住了,喃喃地问他:“为什么姐离开的时候,你一直都没有出现?”
“啊?”
“为什么?姐去世的那几天你去哪儿啦,为什么不出现?!”向来随和的脸有点扭曲了,在路灯下看起来阴森。
“因为……因为……我不想看见她,真的,我不想……”被锋利的目光给震慑住,方子青略为结巴地回答着。
就算预估过许多种可能得到的答案或借口,罗椹绝没有想到这位大智若愚的方先生会如此爽直地回答自己,毫不顾忌他是死者至亲的心境,而且还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个男人实在是……欠揍!隐藏许久的愤怒如疾潮一样疯涌上心头,不再是困惑,也不再有数年前捧着姐姐骨灰时的凄凉,还下意识地为未曾谋得一面却熟识于心的男人寻找千万种托辞来安慰自己和九泉下的姐姐,而现在看来根本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为什么罗桑总是跟身为弟弟的自己描述这个男人的一切,举止、外貌、生活,甚至穿衣打扮的枝末细节,平常到无法再平常的点点滴滴也是听来亲切愉悦而显得活灵活现,而现在听到的话和现实中人与当初脑海中的形象相差远得到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