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迎神驱逐疫鬼。
疫鬼——除了一般人眼中真正的疾病灾厄,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以及见利忘义的市侩奸商,个个不也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人间疫鬼?
他面戴贵州高原的“傩”面具,一袭月白对襟劲装飞檐走壁的俐落身影,在黑甸甸的夜里急如流星划空曳过…
是的。
他就是两、三年来将整座北京城,搅和得人仰马翻的“月光侠盗”。
他专劫夺贪官污吏以及昧着良知赚取黑心钱的富商巨贾,得手之后悉数捐济给贫困的穷苦百姓。
百姓们有感于他的仁心侠义,更源于他一身月白装束,他的出现宛若月之光华盈盈洒落大地,为蜷缩在暗角绝境饮泣的无依百姓,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
感恩戴德的百姓们遂称呼他为月光侠盗,刻意在“盗”字之前冠以堂皇的“侠”字。褒多于贬之心,昭然若揭。
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亦正亦邪的月光侠盗,究竟该用“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门面”来颂扬他的仁义侠风?还是应以“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来斥责他的强取豪夺?正负两极的评价,端看当事人心中的那把尺,如何拿捏、衡量了。公道自在人心,不是么?
唯一可确定的是,月光侠盗的崛起,为京城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增添更多茶余饭后的闲喧牙话题。就连在天桥下摆摊的说书人,也不忘凑趣地轧上一脚,口沫横飞地东加油西添醋,将月光侠盗绘声绘影得活脱脱就是衔玉帝谕旨,下凡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广受百姓爱戴是一回事,月光侠盗以身触法的挑衅行径,着实让肩负京畿治安重任的九门提督脸上无光。
灰头土脸的提督大人横眉冷竖,不惜从两广借调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天下第一神捕”陆老九入京襄助,布下天罗地网誓将月光侠盗缉捕归案……
第一章
月白风清。一条迅过如闪电的银白色人影,飞纵跃上复着绿色琉璃瓦的屋脊,一个兔起鹘落,轻如羽毛,无声无息地隐入庭园的浓荫里……
沉寂静谴的二更天,除了从巷子底偶尔传来几声“汪汪!”的野狗低吠,寻常百姓早已睡人暖呼呼的梦乡。
人称“笑面阎罗”的赵嵩,现下正独坐密室一隅。庞大的身躯挨蹭着桌案,肥短的手指头飞快地在算盘上拨拨打打,油光满面的肥腮狎着得意的冷笑。
赵嵩是北京城最恶名昭彰的吸血蝙蝠,明打着“赵记粮行’的幌子,暗地里从事其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他身边的人都心知肚明真正为他赚进大把大把白花花银子的,是他一手掌控的地下钱庄。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张口索取令人咋舌的高利贷,需钱孔亟的人一旦进了他的钱庄,若不被他狠狠剥削掉三层皮,休想全身而退。
北京城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个黑心肝,莫不在背后诅咒他:“不得好死……下地狱入油锅……”可咒归咒,还是有不少人硬着头皮咬紧牙关上门跟他商贷,图的就是一个方便。
小自一束苎,大至黄金贵饰、地契、田产……都可以拿到他的粮行质钱。
赵嵩总一副老神在在的慵懒神态,不大计较登门借款的人有无十足的担保品,反正愈是没担保品,他老兄愈是狮子大开口,漫天索取更优渥的利息。
他在大宅子后院豢养一批心狠手辣的江湖人,专门代他出面打理讨债事宜。凡借款期限届满仍无力偿还者,他手下那群凶神恶煞眼皮子连眨都不眨一下,不是放一把火烧掉人家的住屋,就是掳走人家养在深闺的黄花大闺女卖进妓院抵债,就连人老珠黄的黄脸婆也不放过,照样卖给大户人家当奶娘。
他要债的手段,狠!绝!常常逼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曾经有人心有未甘一状将他告进官府,只是,他老早花银子将官府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想要告他入罪比登天还难。
笑面阎罗只奉行十字箴言——就怕你不借,不怕你不还。赵嵩不信因果循环,只不是什么善男倌女,想跟他借钱不还?哼!门儿都没有。
今年天候异常,秋末即大雪纷飞,严重的霜害侵袭农作物,庄稼汉辛苦整年的心血,一夜之间化全为乌有。
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黄河今年又泛滥,淹没良田数万顷,朝廷国库空虚,还得源源不绝供应西北战事的军粮补给,不啻雪上加霜。
朝廷捉襟见肘,不但无法体恤百姓减免税赋,还十万火急地一纸命令下来,要各省、府、县,速速上缴税款。各地官府派员催赋不绝,百姓苦不堪言,无语问苍天。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嵩。老百姓的生活愈是困苦,手头就愈是拮据,而这正是他发财的大好机会。 赵嵩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早就闻到迷人的铜臭味儿,他打算绝不手软趁机大捞一笔。
赵嵩贪婪的嘴脸在烛火窜跳映照,显得张牙舞爪。他审视手中厚厚一叠的房产地契、借条字据……哇!赚翻了!这下子真要赚翻了!他笑得合不拢嘴,绿豆大的耗子眼儿早巳笑眯起一条线。
“啊?!”赵嵩惊呼一声,适才得意洋洋的笑容地僵硬住,霎时飞了三魂掉了七魄,全身的血液直冲上脑门!
一柄泛着冷冽寒光的利刃,不偏不倚抵住赵嵩的咽喉,只消再加重一分力道,就足以教他当场毙命。
看不清隐藏在面具下的表情,只见一对深邃晶亮的黑眸,进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标的寒芒,隐约透露着嘲讽、戏谑。
“你……你是月光侠盗?”赵嵩惊慌失措,颤抖着粗嗄的嗓子问道。他猛一个回神,正欲开口疾呼——
月光侠盗火速从腰际摸出一粒白色药丸,塞进赵嵩惊恐微张的嘴里,扬手朝赵嵩的背脊一个拍打,赵嵩口中的药丸“咕噜”一声,已然吞进肚子里。
“你刚才吞下的是含有剧毒的五鬼丹,半炷香之后你将七孔流血、气绝身亡。”低沉磁性的声音,从面具下冷冷并迸出。
“啊?!”毒药??!赵嵩向来惜命如金,一听到毒药二字,忙不迭将手指头伸进嘴巴里,又抠又挖搞得一阵干呕……
“我的作风一向劫财不劫命,你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就乖乖就范,我自会将解药奉送于你。”他冷哼道,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锭金元宝哈气摩挲把玩着。
“只要能保住这条命,小的全听爷吩咐。”隆冬大寒夜,赵嵩却直冒冷汗搓着厚掌,涎着谄媚的笑脸一味讨好他。
“爽快!”他也不多哕噱,从堆积如小山丘的金银珠宝堆里,挑拣出纯金的首饰、高档的翡翠玉器……全塞进斜挂在胸前的褡裢袋。
赵嵩瞪凸眼珠子,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月光侠盗不客气、精准地挑走最值钱的珠宝,心痛到脸色发白。
“我代百姓们谢过赵老板的慷慨解囊。”他抱拳一揖,准备走人。
“慢!大侠,你还没给我解药……”赵嵩急急提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冒出来。
面具下的黑瞳微眯着,他伸手探人衣里,递给赵嵩一粒黑色药丸。
赵嵩甫接过解药,不由分立刻仰头将药丸囫囵吞进肚子里,悬心之石终算落下。赵嵩大大松了一口气,撩起衣袖频频擦拭满头冷汗。一抹娇嫩的碧绿,耀眼螫人,仿佛狡兔般蹦闪而过……眼尖的月光侠盗见“宝”心喜,岂容错过?!他冷冷地说“摘下套在你大拇指的翡翠扳指。”
“这……大侠,你已经拿走小的不少值钱的珠宝赵嵩欲盖弥彰地将手藏匿背后。
“我让你二选一,你想留下翡翠扳指?还是大拇指?”冷峻的口气胁迫意味十足,他高大的身影傲然跨前一步,欲以威慑气势逼赵嵩屈从。
赵嵩这只老狐狸向来不吃眼前亏,只好忍住椎心之痛,心不甘情不愿地摘下翡翠扳指交给他。
这只镶着银圈的翡翠扳指通体艳绿,水、种、色,皆属上上乘,是罕见老坑玻璃种,价值不菲。无怪乎赵嵩的大饼脸,此刻全皱巴成苦瓜。
“啧……赵老板真是个为善不落人后的大善人哪!”他收下扳指,嘴巴仍不忘挖苦两句。
忽然——
从指尖末梢传来阵阵酸麻刺痛,他警觉有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右手,火速封点住左手臂的几处穴道,防止毒素蔓延扩散。
“你在扳指上抹毒?!” 他的声音冷若碎开来的冰山,爆裂冲出的寒气倏地笼罩整间密室,令赵嵩不由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这就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知道自己八成列在你的名单上,你迟早会摸上门来,因此我早巳作好万全准备,等君人瓮。哈……扳指上的镶银圈设计成活栓,紧急时我只要往左扭转三圈,藏在里头无色无味的化骨水就会沾上扳指,你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吧!哈……”赵嵩好不得意地抖唇嘲笑。
比阴斗狠施诡计算计人,他笑面阎罗绝非浪得虚名。
“你以为光凭这小小的化骨水,就能困住我?”
“你逃不了的,你虽然及时点住穴道,但我的化骨水经由施毒高人指点,添加一些致命的配方,不消一盏茶工夫就能冲开你的穴道,顺着气血流窜全身经络至昏厥为止。三天内若无解药,你将一点一滴消肉蚀骨化为一滩血水,一丁点儿骨头渣滓都不剩,嘿……”赵嵩阴侧侧狞笑着。
月光侠盗目光骤凝,一个纵提,颀长的身影已然蹿出密室。
“想逃?哼!你休想。来人呀!有刺客——”赵嵩抖着一身肥肉紧跟在他背后急追出去,一面扯开嗓门大呼小叫。
护院武师闻声迅即由四面八方涌现,将月光侠盗团团围住……
左手中毒的月光侠盗单手顽抗,武师们个个出招狠毒招招直逼他的命门,人数悬殊的双方你来我往过招数十回合,孤军奋战的月光侠盗转攻为守渐感力不从心。他体内的毒虫蠢蠢欲动,酸麻酥疼似万蚁钻心迫使他不敢恋战,一心只想突破重围。
“抓住他!剥下他的面具看清楚他见不得人的脸,再扭送衙门领赏。”赵嵩从旁叫嚣,赜指气使地叉腰大声嚷嚷,跟先前低声下气判若两人。
月光侠盗在混乱中异常冷静,亮眼找出众人群起围攻时露出的一丝破绽,他身形一斜足一点,似脱弓之箭“咻”地飞射出去,白影掠上屋脊,一个倒挂金钩消失在夜色中。
“他奶奶的!我养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啥个屁用!?一大群人却连个人都拦不住,硬是让他给跑了,你们这些个猪猡脑袋……那可恨的混帐东西抢了我不少值钱的珠宝哪!可恶!可恨哪!”赵嵩槌胸顿足,仰天咆哮。
护院武师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赶紧识相地握住刀柄奋勇追上去。
但见朦胧的月光下,几条人影穿梭街巷急急狂奔。
月光侠盗白色的身影闪电般越脊掠墙,始终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一里远的武师们丝毫不敢放松,卯足劲儿急起直追。
涔涔的冷汗湿透藏在“傩”面具下的脸孔,体内化骨水的毒因他连续的提气纵跃,已渗透全身经络……
月光侠盗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抬头瞅着“宁亲王府”的巍峨高墙,心中忖道:那群甩不掉的武师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为今之计唯有冒死闯进宁亲王府里躲一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谅那群武师绝不敢造次跟着硬闯进王爷府。
危机迫在眉睫,月光侠盗毫无选择余地,硬着头皮使劲儿飞身跃上高墙……
才一眨眼儿工夫,气喘如牛的武师们也迫抵宁亲王府前的空地上。
“咦?!月光侠盗人呢?”众人举目四望,遍寻不着他的踪影。 “他该不会狗急跳墙,闯进宁亲王府去吧?那——那他不是自投罗网么?”
“不,这座王爷府邸占地辽阔,任他随便躲在某个暗处都可以避人耳目,依我看……我们是不是也跟着追进去?”
“蠢!三更半夜我们大伙儿个个手持刀剑闯进去,万一不小心惊动了王爷,他老人家要是怪罪下采,拿我们兄弟当刺客,咱们可吃不完兜着走。”
“大哥顾虑周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就在此地等他出来?”
“等?要等到何时?我看不如回去据实以报吧!我想赵嵩是个聪明人,他一定宁愿失金也不希望我们贸然闯进王府搜人而得罪当朝权贵。更何况,我们也不是官差,无凭无据就去惊扰王府的人,处理不当反会惹祸上身。”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兰轩”,是宁亲王府宝格格居住的绣楼,园子里花团锦簇、流泉淙淙。
夜半三更时分,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悄悄从枝桠危危颤颤地滚落,摇曳生姿。此刻,暖阁里的宝格格拥着锦衾睡得正香甜。
忽然——
一团乌鸦鸦的黑影撬开房门,摇摇晃晃的身形一个不支扑倒在宝格格身上。
“啊?!”
宝格格从睡梦中给惊醒,昏沉沉的脑袋瓜嗡嗡作响,浑然不知究竟发生了啥事?只知道自己被突如其来的重物压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什么东西呀?!”她揉着惺睡眼儿咕咕哝哝。
冷不防一只大手倏地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叫出声,她心下怔了怔,定睛一看——天啊!扑在她身上的竟然是个昂藏七尺的男人!这下惊吓瞌睡虫全跑个精光。
她满脸绯红的不断扭着身子想挣脱开,孔武有力的手臂牢牢箝制住,只能“嗯嗯啊啊”动弹不得。
“在下万不得已误闯香闺,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低沉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致上歉意,声调中隐约透着几许不安。
“唔……唔……”她圆睁着一双亮眸,就着微弱的烛光,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住眼前晃动的面具,她心神一窒,暗忖道: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八成是个贼,他想劫财,还是盗色?思及此,没来由的恐慌侵上心头。
“只要姑娘答应噤声,在下就放开姑娘。”他一个字一顿有气无力地说着。
“唔……”宝格格使劲儿点点头。
他躲在面具下的两颗深邃黑瞳瞅着她姣好的脸孔,略显迟疑地停顿一下才松开手,并且将压在她身上的身躯滑落到她身畔。
他无限痛苦地弓紧颀长的身礼,不住地喘息。
宝格格双手抚着红得滚烫的脸颊,忙不迭溜下床榻站得远远的,待惊魂甫定后,怯怯问道:
“你受伤了?”
他不语,动也不动。
他死了?!
宝格格顿时头皮发麻,恐怖的念头“啪哒”闪过脑际,全身软成一摊泥,几乎站不住。
三更半夜有个陌生男子莫名其妙闯进她的闺房,暴毙在她的床榻上?!哎呀!这什么跟什么嘛!暖昧得令人鸡皮疙瘩掉满地。此事若传扬出去,她的名节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