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楚捷把睑转开去看窗外,不再理茉莉。
他们正坐在两排座椅相对的厢型车里前往金山。刚才安娜已经见过在开车的鼓手梁永高和他的女朋友怡雯。梁永高绰号叫高粱,家里开乐器行,他们坐的这辆厢型车便是乐器行的客货两用车。
车厢的后头有饮料、啤酒、柚子、零嘴、月饼等,那些东西是茉莉向她在经营连锁超市的老爸揩来的。食物堆上还摆着一把吉他。
他们的车接吉他手阿丹和他女朋友薇薇上来后,车厢里就热闹多了。茉莉显然与在担任合音的薇薇相当熟稔,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聊个不停。
「丁香也会来吗?」薇薇问。
「不会。」茉莉回答。
「她最喜欢参加这种聚会,这次怎么不来呢?」薇薇问。
「呃……我没通知她。」茉莉的表情有点奇怪。
「妳为什么不通知她?」薇薇再问。
「因为……」茉莉瞟眼去看侧着头望着窗外的楚捷。
「因为什么?」薇薇追问。
茉莉向薇薇使个眼色,她的头向楚捷坐的方向歪一下。
薇薇会意的点头,接着她伸出双手的食指,先并在一起,然后再分开。
茉莉亦以点头证实薇薇的猜测。
安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可见他们都知道楚捷与丁香本来是一对。是她的出现使得楚捷喜新厌旧不再理会丁香,连丁香怀了他的孩子都不认吗?她从来不想跟谁抢楚捷,她也不希望楚捷是为了她而拋弃丁香。现在局势显得混沌,楚捷会逗逗她,旁敲侧击的说说令她遐想的话,但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求她。目前他们只是工作伙伴,并非男女朋友,她实在没权力干涉他的私生活,当然也没资格要他回到丁香身边。
大伙儿在金山最热闹的街上集合,算一算一共有十九个人,分别搭乘四部车,除了蓝星乐团的成员之外,还有他们的朋友、弟妹,或女朋友。
安娜没想到编曲的焦光浩也来了,她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们大队人马步行到金山最著名的庙口鸭肉店吃饭,安娜自然而然地坐在焦光浩旁边,跟他聊「爱情的痕迹」的编曲事宜。
这家自助式的餐厅不接受点菜,店里炒出什么菜,客人喜欢的话就自己端去,吃饱了再看盘子算帐。等楚捷端了一盘炒大肠来,安娜坐的这一桌已经没有空位。
「欸,妳没有给我留一个位置?」楚捷看着她问。
餐厅里很嘈杂,他们这一桌有几个人在笑闹,有人在传递餐具,有人已经吃起来了,别人可能没听见楚捷在说什么,安娜则听得一清二楚。
「啊?没有。」她心虚的回答。很简单的一句问话,她却神经质的觉得他失望的目光另有深意。
「我记得妳喜欢吃大肠。」他把椭圆型的大盘子往安娜向前放。桌上已经放了五盘菜,大家得推推移移的挪出位置来,才容得下楚捷的那盘太肠。
「阿捷,」一修在隔壁桌叫道。「那边太挤了,来这边坐,这边还有空位。」楚捷应了一声走过去。
安娜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的眼睛直要润出水来。他还记得她喜欢吃大肠!在他们年少时曾相处过的几百个日子里,她不过只有一次跟他在镇上的小吃店一起吃过大肠。那次她说她喜欢吃大肠,他说他不喜欢,她乐得把整碟大肠吃光。后来有一次他爸爸载她去钢琴老师家时聊起来,忘了是怎么聊起的,她只清楚的记得他爸爸说楚捷也很喜欢吃大肠。她才明白原来楚捷撒谎说他不喜欢吃大肠,是为了让她吃个过瘾。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她心版上刻下痕迹。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善意的谎言藏匿着对她的疼惜。直到如今,十几个年头过去,他还记得她喜欢吃大肠。他不怕被眼尖的歌迷认出,巴巴的去端了一盘大肠到她面前,她却压根儿没想到要在她身边为他留个位置。
「妳怎么不吃?」焦光浩问她。「吃不惯吗?这家餐厅很出名的,妳看这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就知道。他们还不只有这一栋,隔壁和对面几间房子都被他们买下来做餐厅……」
安娜拿起筷子夹大肠,一边咀嚼,一边凝望坐在前方的楚捷的背影。
她不知道当年他是否已在她心版刻下爱情的痕迹,如果是的话,现在她心版上的痕迹更多更深,更难以磨灭了。
第六章
他们一行人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准备周全的高粱带了一盏手提的大灯和几支手电筒,指挥男士们扛食物和饮料去沙滩。
手提大灯权充他们的营火,大家围坐成一圈。比较闲的女士们先坐下,男士们还在搬东西。安娜提醒自己,这回一定要在她身边为楚捷留个位置。
「楚捷和丁香到底怎么回事?」
海风把坐住不远处的茉莉和薇薇的对话吹进安娜的耳朵。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分手了吧。本来就是丁香一头热,从一开始楚捷就对她爱理不理的,她跟我抱怨过,我劝她放弃楚捷,凭她的条件,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苦恋常常阴阳怪气的楚捷,可是她就是觉得楚捷很酷,很有挑战性。」
「前一阵子他们两个人不是常常在一起吗?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大伙儿去唱KTV,还有妳在妳家的别墅开生日patry时,丁香都满面春风地腻在楚捷身边。」
「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那一段吧!我本来也以为他们就要进入热恋阶段了,没想到楚捷却开始躲丁香。一个多月前我跟丁香一起拍果汁广告的时候,丁香NG了很多次,导演说她笑得太假,她突然掩脸哭出声,我安慰她,她才跟我说楚捷好狠,说要跟她断得一乾二净,她好不甘心。」
「可怜的丁香!」薇薇叹道。「爱上楚捷算她倒霉。」
「妳不必为丁香担心。我跟丁香搭档快三年了,我知道她的韧性很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妳看着好了,她很快就能疗伤止痛,另外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比楚捷好的男人,在楚捷面前耀武扬威。」
「如果她真的那样,那我倒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楚捷。上一次在妳家的别墅,她看到一修当众说妳是他今生的新娘时,跟我说她好羡慕妳,有个男人那么爱妳。她还喜孜孜的跟我说她已经找到她的真命天子,她会使楚捷深深爱上她,看来她失败了。」
「她说过的话随便听听就好,别全部当真。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傻傻的,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后来我才发现她这个人很复杂,好象有多重个性,行事又有点神秘。我妈说像丁香这样外表天真、内心复杂的人才适合在演艺圈生存,我这个直憨憨的傻大姐要不是有我老爸罩着,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楚捷来了,别说了。」
安娜抬眼看,楚捷右手提着一打啤酒,左手拿着吉他,慢慢的走近。他放下啤酒,走到她面前对她微笑,她还以微笑。
「风很凉,会不会冷?」他问。
「不会,我穿了外套。」她感受到他目光的热力,心为之颤抖。看着他太危险了,她怕被他温柔的眼神融化,也怕魂儿被他摄去。不知怎的,她觉得他今天格外英俊,她如果不小心一点的话,恐怕会直盯着他看,流了满地的口水而不自知。
看月亮安全多了,月亮回望着她,不会令她的胃液冒泡。
「今天恐怕看不到月亮呢!」她找话说。
「应该可以。」楚捷坐到她旁边的沙地上,仰头看天空。「月亮已经隐约自云层里透出光来,今晚风满大的,云跑得很快。等下那一大片云飘走,妳就可以看到月亮。」他转头来看她,轻声问:「有没有人曾经愿意为妳摘下月亮?」
「什么?」她一愣。海浪的声音几乎淹没他的声音,不过她还是听清楚了,只是他的问题来得太突然,令她错愕。
「我说……」他抬手拨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同时欲言又止,好似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递。
「嗨!」焦光浩走近他们。「要不要吃柚子?」他手上拿着一颗柚子。
「好呀!」安娜愉悦地说。「我好多年没吃过柚子了。」
「哦?」焦光浩在安娜的另一边坐下,动手剥已经去了头又划了几刀的袖子。「听说妳念过茱丽亚音乐学院。」
「嗯,不过只念半年就休学,再转到Berklee colleage of music。」
「我听说过Berklee,流行音乐的名校,我念的是纽约的Eastman school ofmusic。」
「喔,我要转学的时候曾经考虑过Eastman。」
「妳为什么从古典音乐转到流行音乐?」
安娜轻叹。「因为一场车祸,我伤得很重,复健半年才慢慢恢复正常,但是我的手指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长时间灵活的弹钢琴,所以只好改学流行音乐。」
一直静静听着她和焦光浩谈话的楚捷,拉起她的手检视她的手指。她的右手小指有点歪,无法紧并着无名指。
「可怜的小孩。」楚捷呢喃着握高她的手,亲吻她的右手小指。
安娜顿感酥麻,像被静电电到那样。最尴尬的是,她发现目睹楚捷亲吻她手指的观众不只是焦光浩,还有其它十几只眼睛。那些没有在第一时间见证楚捷吻她手指的人,也被旁边的人以手肘的推挤或眼神的传递,及时捕捉到楚捷仍然握着她的手的镜头。
怎么了?她羞得双颊发热,同时不解为什么楚捷一个其实没什么的小动作,竟会如此吸引众人的目光。他至少和丁香要好过,他们不可能当他是同性恋呀!
她挣脱他的手,他似乎也意识到其它人已经都围坐成一圈了,他便弹起吉他,接连唱了「Moon river」、「月亮代表我的心」和「Love me tender」三首歌。
除了海浪声、吉他声和他的歌声之外,几乎听不见其它声音,有的话也只是轻细的耳语。一修和阿丹在沙地上来回走动着,分送啤酒和柚子给大家。
楚捷一唱完,一修就拿啤酒罐权充麦克风,大声讲话:「哇!楚捷唱得这么情意绵绵,为我们增添许多浪漫的气氛。害我这个负责搞笑的不知道要怎么搞下去。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楚捷最近怪怪的?安娜,帮我一个忙。」
被点名的安娜连忙点头,「帮我摸摸楚捷的额头。」
安娜困惑地看看楚捷,他淡淡的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她迟疑地伸出手去摸楚捷的额头。
「他有没有发烧?」一修问。
发烧的是她的脸吧!她摇头。
「没有吗?妳确定?」一修问得很认真。
安娜再点头。
「那本山人明白了,他发的是love fever。难怪他最近心情特好的,常常在傻笑,吃得也比较多,睡得也比较好,至少胖了两、三公斤……」
安娜溜转眼睛去瞧楚捷。的确,他的脸颊不那么瘦削了,所以看起来比前几天英俊。
「我担心他如果继续发爱情的高烧,会胖上二、三十公斤……」
楚捷拿起两瓣柚子丢一修,一修头一偏,袖子从他的脸颊旁飞过去。
「你再啰嗦,我就把你fire掉。」楚捷警告,但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声音不够强硬,他的嘴角也仍然含笑。
「是,是,老板,我不啰嗦了。」一修向楚捷行个举手礼。「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你把我fire掉,我就只好靠茉莉养,有失我的男性尊严。我懂了,你已经以曲诉情,不需要我鸡婆。等下你如果需要早点走开,带她去四下无人的地方,摸摸小手、亲亲小嘴,或是做什么爱做的事,我们都会假装没注意,哎哟!」
这回楚捷以罐装啤酒砸中一修的球鞋,一修哀叫着逃离楚捷远一点。
安娜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迟钝的明白她被一修消遣了。如果她害羞的低下头去,不就对号入座,不打自招承认她是楚捷的对象?但即便是她佯装事不关己,一修之前叫她摸楚捷的额头,也等于已经昭告天下她跟楚捷的关系匪浅。
事实是她跟楚捷并没有那么亲密,然而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说她跟楚捷怎样,她也无从对这桩莫须有的控诉提出抗告。
她不敢去看楚捷,眼睛转去看坐在她另一边的焦光浩。焦光浩紧抿着唇,表情有些沉重,发现她在看他时,给她一个无奈的苦笑。她心头一震,转回眼睛去看站在场中照明灯的另一头的一修,这才想到,楚捷刚才亲她的小指头可能是有意义的、宣示主权的行动。而他最好的朋友一修相当了解他,所以故意以戏谑的方式来为楚捷帮腔,要另一个男人知难而退。
另一个男人无疑就是焦光浩。安娜之前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跟焦光浩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今天虽然和他聊得满投机的,但谈的也不外是音乐,而且是边吃边谈、边走边谈,都有别人在场,哪晓得楚捷似乎吃味了。表面上嘻皮笑脸,其实心思细腻的一修也察觉到了,因此笑里藏计,推楚捷一把的同时,把焦光浩推开。
焦光浩也明白了,正在调适心情。
安娜觉得自己真是迟钝,她根本还没感觉到焦光浩对她有意思。但,有道是「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楚捷如果视她为情人的话,他不容许对他有威胁的情敌存在。
天哪!她是当事人耶!可是这一波暗潮汹涌,她居然后知后觉。
「……各位都是音乐人,」一修仍在滔滔不绝。「或是音乐人的关系人、同居人。老刘的马子,妳笑什么笑?我所谓的同居人是泛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例如怡雯的男朋友就是高粱的同居人的关系人的同居人……啊!不对,不对,讲反了……」
太迟了!一颗柚子击中一修的肚子,另一颗击中他大腿。
「救命呀!」一修一手护住他的腿间叫道:「一时口误而已嘛!别这么激动!谁要是打歪了,害我不能人道,茉莉会杀了你。」
「不会。」茉莉拨拨头发,做轻松状。「我老爸会很高兴,迫不及待的介绍一打青年才俊给我。」
大家纷纷咭咭咯咯的笑。
「阿娜答,妳好无情。」一修真该跨行去演戏,他幽怨的表情和腔调夸张得令人捧腹。「等下我会找个隐密的地方,好好的修理妳,用我的热情来报复妳的无情。」
大伙儿的笑声更加响亮。
「好啦!言归正传,秋宵一刻值千金,」一修继续说。「我们先来点余兴节目,待会儿会放音乐让大家跳舞,不跳舞要去沙滩散步或玩亲亲的人请把握时间,我们预定整个活动十二点结束。大家坐谁的车来,坐谁的车回去,该上车的人都上车了就可以先走。现在请男生坐一边,女生坐一边,我们分两队比赛,明天就是中秋节,我们当然要唱跟月亮有关的歌。接不上的那一队就失败,任赢的那一队找个人处置。譬如,茉莉妳可以罚我亲妳的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