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看向厨房的挂钟。十—点三十七分。打手机给他的人一定相当了解他的作息,知道他还没睡,才会在半夜里打。她慢慢走向琴室。
「我在哪里、有没有回去睡觉关妳什么事?」好不客气的口气。
安娜愕然,在琴室门外顿住脚步。他对谁那样讲话?会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应该不是他的家人,就是他的朋友或同事。会知道他没回去睡觉的人,应该是在家里等他,与他关系匪浅的人。不可能是他妈妈,他不会对他妈妈那么没礼貌。是他女朋友?同居人?
「我需要妳的时候自然会去找妳……不要那么啰嗦,妳等了也是白等,也许我几天后才会回去。再见。」
安娜为那个痴等他的女孩感到难过。他与那女孩一定曾经有过什么,女孩才会半夜不睡苦等他。而今他如此无情,需要满足性欲的时候才去找人家,真是浑帐透顶。
家里有个女孩在等他,刚才他却想拐她上床。这个小时候只是有一点坏,还不失为好孩子的楚捷,怎么会变成一个始乱终弃的色胚?她应该庆幸她刚才表现得相当强硬,没让他有机会伸出狼爪。但是,等下他如果又露出色狼本性,她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该赶快上楼锁紧房门?
琴室里传出吉他声。夜深了,怕吵到邻居,她急忙进入琴室,关上门。听他不纯熟地弹着她写的歌,她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说:「我先弹给你听。」
他没有异议的把吉他递给她,她不需要看谱,熟练地弹出这首「失了,还恋。」。
他静静地听完才下评语:「好象还不错,唱给我听。」
她有点紧张,不知她的歌声和十三年前差多少。他还记得她的歌声吗?他曾经教她要用肚子唱歌,不要用喉咙唱歌,当时她不明白,现在她已经可以开班教人如何唱歌。
她吞一下口水润润嗓子,看着谱唱起来。
「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亡,我却仍迷茫,
灰蒙蒙的天,细绵绵的雨,
妳呀!妳在哪里?
OH!OH!爱情可有规章?
妳飘然离去,我不愿纠缠,
双人床上留下孤单,
只有空虚与我作伴。
难道妳给我的不是真爱?
我依然耐心等待,
等待妳回心归来,
等待阳光融化我的无奈。」
「太傻了,」楚捷说。「如果她不回来呢?」
安娜耸耸肩。「那他只好无奈地接受事实。」
「为什么妳老是写失恋的歌?像这首『爱情的痕迹』。」
他念出歌词。
「爱情的痕迹灼伤我的眼,
处处都留着妳的印记。
枕上的秀发、浴室的精油、
车上的雨伞、冰箱的蜜饯。
把妳的东西全丢光,
妳仍将我的心塞满。
为什么妳可以走得潇洒?
为什么我不能忘得干净?
拾起摔破的水晶鱼,
上网查询修补的秘方。
OH!
Tell me how to mend my broken heart 。
I'm Still in Iove With you, baby。
请妳告诉我,该如何修补我破碎的心。」
「某个男人曾经伤害过妳?至今妳仍无法释怀吗?」他凝视着她问。
他低柔声音蕴含着真诚的关心,令她几乎无法正常的呼吸。
「没有。」她避开他的目光,轻弹着「爱情的痕迹」的曲调。「我只是觉得你的噪音有点沧桑,适合唱失恋的歌曲。」想到她为他做的规画,她顿时精神一振,双眸发亮地看着他。「你可以成为台湾的George Michael吗?你听过他的『Adiffernet corner』吗?我就是希望你能唱出那种韵味。」
「小姐,妳说妳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声音转冷,完全没有被她的热诚感染。
刚才他使她气得冒烟,现在他在她头上浇盆冰水。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还邀她上床!他是不是遍邀每个他刚认识的女孩,等她们不新鲜了就弃之如敝屣?这种男人值得她煞费苦心吗?
「安娜。」她沮丧地说。所有的希望全变成失望,她觉得好累。
「安娜,请妳听好,我就是我,楚捷,我不想成为某某人第二。」他板着脸,直视着她。「此外,我也不喜欢歌词里夹杂英文。」
「为什么?」她直觉的问。她知道他学历不高,可是……「你刚才念歌词的时候,那两句英文念得很好呀!」
他撇撇嘴角,微微冷笑。「我上美语补习班K过半年英文,简单的英文勉强可以应付。但那时是为了工作糊口,不会唱英文歌,就没办法在西餐厅或PUB演唱。」
「你既然会唱英文歌,那歌词里加两句英文有什么关系?」
「不中不西的,我无法接受。我知道现在国语歌曲里掺着英语或台语、日语谓为流行,但我就是讨厌这种杂种歌。王力宏的国语歌里夹英文,人家会觉得很自然,可是楚捷连高中都差点毕不了业,还要卖弄英文,不是让人耻笑吗?」他说完,拿走她怀里的吉他。
安娜蹙起双眉,静静地凝视他。他面无表情,眼睛转去看歌谱,一边轻弹着吉他。刚才他平静地说那段话,可是她能感受到他的自卑心理。她记得以前看过某杂志对他的专访,说他高中时就必须负担家计,除了在加油站打工,还去西餐厅做侍者,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因此上课时常打瞌睡,常常被老师处罚。
与他相比,她太幸运了。虽然已失去双亲,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过过穷日子。父母与继父留给她的遗产,使她即使一辈子不工作,也可以过宽裕的生活。
「楚捷,我们中国人有传统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士大夫心理,一般人都有大学情结,好象没上过大学是件很丢脸的事。其实这种观念是不对的,行行出状元,只要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对社会有贡献,便可以活得理直气壮,不必太在乎别人怎么想。」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有学历不如人的自卑心理,绝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他抬眼觑她,嘴角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我一向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活得很任性。」
「人也不能活得太任性。」安娜心有所感地说。「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还是得随和、随俗,顾及别人的感受。我个人的原则是能让步约就让步,该坚持的就坚持。」
他的微笑明显了些,彷佛默然同意她的话。「如果我今天晚上睡在妳这里,妳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吗?」
安娜怔了一怔。他到底当她是初识?还是当她是老友?他一向任性得到处睡吗?
「你……你不回去,不怕有人会担心吗?」
他眨了眨眼,懒洋洋的回答。「我一个人住,没有同居人。」
他自眼睫底下睇她的神情,好象要观察她的反应,令她的心里毛躁起来,没来由的感到一丝羞意。他在暗示什么吗?谁管他有没有同居人、从他刚才接的那通电话,她已经明白他是个爱情国度里的浪荡子,她以前如果曾经对他抱持任何想象也全都破灭了、消失了。
「我刚才听到你接手机,好象有人在等你回去。」
他皱眉,皱得很深,方才轻松的神情尽敛。「妳也应该听到了,我叫她别等。」
「你这样不是会伤了她的心?」
他瞇眼看她。「妳以为……」他欲言又止,低下头去看他自己拨弄琴弦的手。
「不是妳想的那样。我在软弱的时候犯过错,现在我要学妳,该坚持的就坚持。」
安娜无言以对。邝安娜还没有和楚捷深交到可以探问他的隐私。
她站起来打开琴室的门,外头的雨哗啦哗啦的下着,还真是个留客天。「你的衣服应该洗好了,我去把它放进烘干机。如果你真的想睡在这里的话,我阿姨去新加坡,你可以睡她房间。」她不想说明阿姨已在新加坡定居,免得他常来叨扰。台湾没有她熟识的人,她可以不畏人言,但他是公众人物,言行总得小心一点,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必,我睡在这张长沙发就好。」他脸上堆起暧昧的笑意。「我要是上楼去睡,万一半夜起来上厕所后,迷迷糊糊地走错房间上错床,妳会以为我是故意的。」
他的确是故意的,故意逗她脸红。「我的房间会上锁。」
「再坚固的锁,也锁不住有心人。」他微笑道。「妳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妳先去睡吧。我是夜猫子,通常不过四点睡不着。这两首曲子我弹弹看,我们明天再讨论。」
「好。」她是困了,眼皮逐渐沉重,为了今天要应征,昨晚她紧张得没睡好。
她拿了枕头、薄被给他,要他自行取用厨房的东西后才上楼,锁房门、上床。
她应该告诉他她就是以前那个圆滚滚的林珍珠吗?这个名字她已经好些年没用过,觉得陌生了。
他对她的态度像是个熟识的朋友。如果他已经认出她,为什么不说、不问、不提及过去?现在他到底当她是工作的伙伴?还是刚上钩,可以让他尝鲜的女孩?
如果他在打什么坏主意,那他白打了,他不会得逞的。她也许有些痴、有些傻,但该坚持的她还是会坚持,不会让步。
计画多年,她的梦想终于成真,他却似乎不复当年那么值得她关怀。莫名的失望折掉了些许再见到他的悸动。也许她还不够了解现在的他,不该骤下定论。不论如何,冲着当年手足般的交情,她会尽力和他合作,同时设法将他偏差的心性导向正轨。
第三章
次日早上十点,安娜敲过琴室的门后,打开门进去。
楚捷躺在沙发上熟睡着,嘴巴微张。薄被只有一半盖在他身上,另一半掉到地上。
她把他的衣服放在钢琴上,然后帮他把被子盖好。
站在他身侧,她不禁仔细的打量他。最近几年她曾多次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他,那种感觉跟她现在看着他本人完全不同。
他少年时就高高瘦瘦的,十三年后再重逢,他还是高高瘦瘦的。可是当年他瘦得很健康,气色很好,现在她却感觉他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一个人住,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听骆总监说,楚捷一个礼拜在「蓝星」唱四天,一天一个半钟头。他不爱钱,不喜欢四处演唱,只肯上纯音乐性的电视节目或晚会。那么他的工作量不大,其它时间都在做什么?玩女人?
她到厨房去为自己泡杯咖啡,闻到厨房有股淡淡的味道,像是烟味,却好闻些,她最近闻过这个味道。昨天,昨天才闻过。在哪里闻到呢?楚捷!昨天楚捷骑摩托车载她时,他的头发就有这个味道。
他抽什么烟?她得找机会劝他戒烟。
家里睡了个男人,使她做任何事都不能专心。平常她大部份时间都耗在琴室里,现在琴室被占据了,她闲得发慌,除了寄一封e-mail给阿姨外便无事可做。想去市场采买新鲜蔬菜,又怕他醒来找不到她,只好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随便买点东西果腹。
在等待他醒来的几个钟头里,她领悟到:当一个人的心全系在另一个人身上时,他已失去自由。
下午三点多,她已经把家里上上下下,除了琴室以外的地方全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终于睡眼惺忪的走出琴室。
「早。」他把他的长发往后拨。
她记得以前他的发质很好,又黑又亮,令她羡慕。现在他的头发没什么光泽,看起来很干燥。
「不早了,下午已经过了一半。你可以去楼上的浴室洗澡,再换回你的衣服。毛巾、浴巾、新牙刷,我都给你放在钢琴上。」
「好,谢谢。」他伸个懒腰后进琴室。
安娜去厨房给他煮个汤。她肯定他营养不良,三餐没有定食定量,难怪会那么瘦,而且睡醒了还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夜晚工作使得他的作息日夜颠倒,可是他只唱到十一点,应该还是可以早点睡,才不至于睡到这么晚,几乎整天见不到阳光。这样太不健康了!
等他下楼来,她已经把便当用微波炉热过,西红柿蛋花汤也端上饭桌。
「吃饭喽!」她叫他。
他走近饭桌。「我没什么胃口。」
她的眉头马上皱起来。她就知道,他长期虐待自己,把自己养得瘦巴巴。
「我只想喝点东西。有可乐吗?」洗过澡后,他看起来精神多了。
「没有。有咖啡、柠檬汁和冰水。」
「那请你给我一杯咖啡。」他拉开椅子坐下来。
她打开便当盖,把便当推到他面前。「多少吃点东西。这是你的早餐加午餐。」
「妳吃过了?」
「当然。」她说。「我是个按时吃饭睡觉的乖宝宝。」
他莞尔。「好呀!妳拐弯骂我是坏宝宝。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喝点汤好了。」
她略感安慰,起身为他煮咖啡。
「味道不错……」他的语声被手机的铃声打断。他接起手机。「喂,嗯……喔,刚睡醒在吃饭。」
今天他好象心情不错,讲手机的口气和善些。是昨天为他等门的那个可怜女孩打来的吗?
「怎么可能?别造谣。你不是说我是慢锅吗?怎么可能刚认识就把上床?你这只淫虫别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色。」
激活咖啡机后,安娜行动迟缓的自冰箱拿出小西红柿来洗。其实冰箱里还有些已经洗好的西红柿,她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慢锅」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他好象在跟某个男生对话。
「没那回事。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下大雨吗?我送她回家就走了……你管我在哪里睡觉……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不想再淋雨,就近找家宾馆窝一夜不行吗?」
安娜竖耳倾听。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昨晚他在她这里过夜。保护她的名誉?还是……
「你别理她。我早就跟她讲明了,她要这样死缠烂打,只会得到反效果。我今天有事不想去团练,你们不用等我……妈的,一修,你是我娘呀?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我手机要关掉了,免得再被你们吵。晚上见。」
咖啡煮好了,安娜端给他。
「你都听到了?」他觑着她问。
她不是聋子,厨房和饭桌之间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的嗓音又宏亮,她不想听都不行。她点头,转身回流理台边拿西红柿,再坐到他对面的椅子。
「公司的人知道妳家在哪里吗?」
她摇头。「我阿姨说现在台湾的狗仔队很可怕,她叫我别随便给人家地址,以免后患无穷。骆总监要我留资料的时候,我只给他我的手机号码。我告诉他我暂住在我阿姨家,可能很快就会搬家,在市区租一间小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