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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哦如歌 page 3 作者:甄情

  这次他笑得露齿。「这个主意不错,楚捷半夜载女人飚车被警察枪伤的新闻上了社会版,说不定我能因此知名度大增,咸鱼翻身。」

  「你的名气很响亮呀!我在新加坡接触过的流行乐界人士每个都听过你的歌。」

  「我以前的确曾经声名大噪过,」他自嘲的冷笑。「现在我的歌迷只剩下来PUB的那一小撮人。」

  「不见得,我相信你有许多歌迷等着你出新专辑。他们也许是学生,晚上要念书做功课,不能去PUB听你唱歌;也许是上班族,工作一天很累了要回家休息;也许是家庭主妇被孩子缠着无法脱身……」

  「好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妳预备站在这里跟我争辩到天亮?还是现在就去拿歌谱开始工作?上来。妳家在哪里?」

  「石牌。」她回答。

  他的耐心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及格,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递增。

  安娜无奈地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幸好她穿著长裤方便跨坐。他的摩托车看起来有点脏,她的白长裤待会儿恐怕会变色。「欸,万一碰到警察,罚单我付,你别硬冲。」

  「安全帽妳戴。」他把安全帽送到她面前。

  「不,你戴。你目标比较明显,我躲在你背后。」

  他戴上安全帽说:「过十二点警察才会出来拦车做酒测。」他瞄一眼他银色的手表。「我们还有半个钟头。」他发动摩托车。

  「等一下。」她急着问。说来好笑,长到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车。「我的手要抓哪里?」

  「这里。」他的双手往后伸,抓到她的双手,然后把她的双手抓来挂在他腰间。

  她觉得这样不妥,想缩回手,但是他一催油门,摩托车就往前冲,她吓得赶紧抱住他的腰。他摩托车的后座设计得比前座高,她因而不自主的向前滑,和他靠得很近。她想把屁股挪后一点,可是车速好快,她怕掉下去,又怕会摇晃车身造成危险,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尴尬地任她的胸贴着他的背。

  她不怪他没认出她,毕竟他们已分别十三年,她的体型和面貌又都有些改变。可是他刚认识一个女人,就拉人家的手上他的摩托车这样贴坐着,实在太随便了!他干过多少次这种事?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的女歌迷一定不少吧!他对她们抱持什么态度?来者不拒?

  他的头往后倾,被风吹得飞扬的长发飘到她脸上。「我好象听到磨牙的声音。」他的语声含着笑意。

  她的胃猛地一缩。他的耳朵有这么灵吗?他想起什么了吗?小时候她每次气他气得牙痒痒的就磨牙。

  「你的头发有一个味道。」她希望能转移话题。之前她期望他能很快就认出她,那表示他不曾忘记她。现在她不想让他认出来了。他爱嘲弄人的死性子丝毫没改,要是让他发现她这几年来的努力全是为了接近他,和他合作,他可能会笑她笑上三十年。

  「尼古丁的味道,PUB里不禁烟,我自己也抽烟。」他放缓车速,腾出一手来把他的头发塞进他的衣领里。「会冷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还在想他的头发上是什么味道。那不是尼古丁的味道,她闻过那种味道,但一时想不出是什么味道。

  「会冷吗?」他大概以为她没听见,再问一次。

  「还好。」

  一个秋飚刚扫过台湾,夜晚的台北盆地凉爽宜人,但骑在摩托车上吹风就有点凉了。

  「哼哼妳为我作的曲子,妳填词了吗?」

  「填了,可是我不很满意我作的词,我想应该可以改得更好。我在想,也许等到你唱的时候,我就可以把那个感觉抓出来。」

  「什么样的感觉?」

  「失恋。」

  他没有接腔。她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突然的沉默,似乎在回味他的失恋滋味。

  她没有磨牙,只是咬了咬牙,便决心追问。

  「嘿!你怎么变哑吧了?曾经凄楚悲痛的失恋过吗?那么你一定能把我的歌诠释得很入味。」

  第二章

  摩托车经过士林的时候开始下雨。雨不很大,但也足以淋湿衣裳。

  衣服湿了加上冷风一吹,安娜冷得起鸡皮疙瘩,不自觉地抱紧楚捷的腰。

  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过将近两年,几乎天天玩在一起。分别十三年后,他竟然没有认出她,她当然相当失望。也许他离开她家后就忘记她了,她却一直将他挂在心上。妈妈不幸丧生后,他甚至成了她活下去的目标。

  她必须向他坦白,告诉他她是谁吗?不!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倒要看看,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认出她来。

  如果他曾对她有深刻的印象,如果他还存留着当年的回忆,不管她是不是跟着继父改名换姓,不管她的容貌是不是略有改变,他都应该跟她心有灵犀。

  他说过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言犹在耳,如今却对面不相识,教她情何以堪?

  该怎么继续面对他?装傻吧!等待他觉醒,等待旧时的记忆唤醒他。

  「石牌快到了,怎么走?」他在红灯前停下,略转过头去问她。雨更大了,雨珠沿着他的全罩式安全帽流下。

  「下一个红绿灯左转进义理街。」

  安娜住在外祖父留给阿姨的旧房子。外祖父只有两个大儿,她妈妈已殁,只有她这个女儿。阿姨在新加坡已有个三岁的女儿,目前怀第二眙即将生产,超音波显示仍是个女儿。她回台湾前阿姨曾经开玩笑,要她有空找人去堪舆外公外婆坟地的风水,看看为何子孙阴盛阳衰。

  两层楼的小洋房位于一栋大楼后面的巷子里,巷子不大,靠边停一排车后,所余的巷道只容一辆车小心翼翼地缓慢开过。

  小洋房更少有四十年的历史,当年可能曾经引人艳羡如青春碧玉,而今已成为风华将尽的半老徐娘。

  一下车躲到小小的门檐下避雨,安娜反而打个喷嚏。

  「妳会感冒,赶快进去换衣服。」楚捷拉开安全帽的面罩急声说。

  「你的衣服也全湿了,进来躲一下雨吧。」她开门锁,把门推开九十度。「摩托车牵进来。」

  「方便吗?」他抬眼看她家,一、二楼全都黑漆漆的。

  「方便。」她抱紧双臂,冷得发抖。

  他把摩托车骑进大约只有三个停车位大的小院子才熄火。

  安娜关上大门,冒雨跑几步,在玄关脱鞋,拉开纱门,再开锁进门,打开电灯。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直往旧式的磨石子地上滴水。

  楚捷很快就脱鞋进门,再关上门。

  「哈啾!」她又大声的打个喷嚏。

  「妳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最好洗个热水澡,以免感冒。」楚捷微蹙着眉看着她说。

  「你呢?我没有男人的衣服可以给你换。」

  「我没关系,我穿著外套。」他拉开薄外套的拉链,露出里面的T恤。由于他之前外套的拉链拉得不够高,雨水浸湿了他胸前的T恤。

  「那你坐一下。」她往楼梯走。「厨房在后面,想喝什么自己拿。喔,对了,」她停步转身对他说:「书架后面那个房间是琴室,我要给你看的谱放在钢琴上。你可以先弹看看。」

  说完她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梯,一边想,他可能以为她要他弹钢琴。据她所知他不会弹钢琴,她教过他,但他的双手总是不协调,跟她学了三天就放弃。后来阿姨出国留学前带一把吉他到她家送她,还教她弹,她学得很慢,反倒是她现学现卖教的学生青出于蓝,第三天就弹得有点象样。于是她央求阿姨直接教他。也因为妈妈要她专心学钢琴别弹吉他,阿姨就把吉他送给他。她至今仍然记得,当他确定那把吉他是他的了时,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最近几年为了要帮他作曲,她努力学吉他。现在阿姨的琴室多了一把她的吉他,希望他弹得惯。

  等她洗完头洗完澡,稍微吹干头发,换了一套宽松的运动衫裤下楼,自琴室敞开的门,已流泻出吉他声。

  她走到琴室门口,看到他坐在长沙发上,专注地看着谱架上的谱在弹吉他。

  她走进琴室,关上门。

  他抬头看她,停止弹吉他。

  「已经半夜了,会吵到邻居。」她解释她关门的理由。「关上门就可以任你弹到天亮。这间琴室有良好的隔音设备,是我阿姨以前教学生弹钢琴的教室。」

  「妳会写吉他谱?」他无法置信似的指着谱问。

  「嗯。」她点头,笑得很愉快。过去几年来的努力,就是为了给他这样的惊喜。她把她手里捧着的浴袍抖开来给他看。「我只找得到这一件临时借你穿一下。你的衣服裤子全湿了。脱下来我丢进洗衣机里清洗、烘干,大约一个钟头后你就可以穿回去。」

  他静静地看了他自己的衣服一眼,再瞄瞄她手上的浴袍,然后轻轻的点头。

  安娜把浴袍放在沙发上,然后退出琴室关上门,到厨房去烧开水泡茶。她没什么存粮,只有高纤苏打饼干可待客,希望他吃得惯。

  十三年不见,她对他的感觉变得不太一样。小时候她喜欢有他作伴,因为她是个孤单的独生女。他们家位于她爸爸开设的皮包工厂旁,离学校和同学家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当她刚升上五年级,他跟着他来应征驻厂守卫和司机的爸爸搬来时,他们很快就成为朋友。她一向单调无味的生活,由于他的加入,变得丰富充实。她的人生犹如从黑白变为彩色,每天都有新的乐趣、新的发现、新的喜悦。

  爸妈每天在工厂里忙着工作,原本在照料她的祖母也过世了。妈妈觉得她够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除了规定她要写功课念书,每天还得练两个钟头的钢琴,此外她可以自由的在家看电视、阅读课外读物。

  妈妈不知道从楚捷来了后,她几乎每天跟着楚捷去附近的小山抓蜻蜒、捣蚁窝,或是去河里捉鱼摸蚬。其实,很多时候她都只是个旁观者,任由他嘲笑,她就是不敢去碰蚯蚓,而每每劝他玩够了就放走那些可怜的小东西。

  他爱玩,但话不多,有点闷。认识半年后他才告诉她,他妈妈是邹族的原住民,他爸妈在他七岁的时候离婚,他跟着爸爸在梨山住了五年,爸爸以帮人种水果维生。妈妈已再婚,对方家里有个会和他打架的儿子。因为他该上国中了,爸爸就带他下山,在嘉义的皮包工厂工作,方便他妈妈来看他。

  但是他妈妈很少来看他,安娜只见过他妈妈一次,没有她想象的漂亮,有点臃肿,肤色较平地人黑,轮廓较平地人深。她的穿著与她眉头、眼角的皱纹都显现她的日子过得不太好。

  他妈妈只和他讲了十几分钟的话,开着小货车载他妈妈来的男人已在按喇叭,他妈妈便匆匆离去。

  楚捷长得比他爸妈都漂亮,他遗传了妈妈深刻的轮廓,睫毛又密又长,令女人嫉妒。他的身材与走路的样子则与他的山东爸爸如出一辙。

  「我的湿衣服要放哪里?」

  安娜转身,一看到她穿起来松垮垮的浴袍几乎绷在他身上,不由得噗哧笑出声。幸好她一个月前买浴袍时选择浅蓝色,如果她选择粉红色,他穿起来一定更滑稽。

  「有那么好笑吗?」他低头看他自己。腰带打了死结,好歹大腿也盖住一半,浴袍的肩膀太小,衣襟掩不住他的胸口,如果他是女人,势必露出乳房。

  「没有,没有。」安娜急忙摇手,上前接他的湿衣服……只是权宜之计。别感冒最要紧。」

  她接下他的湿衣服,打开后阳台的灯,然后推开厨房的纱门,掀起洗衣机的盖子,把他的衣眼丢进去。

  「我很好奇,」楚捷隔着纱门跟她讲话。「妳经常在半夜十二点邀请陌生的男人进妳家,要他脱下裤子让妳洗吗?」

  「当然没有。」她直觉地高声驳斥,既恼又羞且怒,一张脸胀得通红。

  「怎么没有?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退后,让她得以推开纱门进厨房。

  他揶揄的表情和逗弄的眼神令她语结。「你……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他杵在她面前,无意让路的样子,除非她给他满意的答复。「我不是男人?」

  「不是……」现在她害羞的成份多多了,舌头因而笨拙。「你……你不是陌生人。」

  「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她咬着下唇,考虑要怎么回答。他那副坏坏的、存心看她糗相的模样令她不想说实话,说了他不知还会如何欺负她。「我经常听你的歌,研究你的曲风,为你作曲,感觉上好象跟你很熟悉了。况且,刚才下雨,你的衣服都湿了,我怕你会感冒。」

  他慢慢的绽开笑容。「妳知道一个男人听妳这么说会怎么想吗?」

  她傻傻的摇头。她哪里说错了吗?

  「他会认为妳在邀请他。」

  她眨眨眼睛,迷糊不解。

  「妳关心他、欣赏他,或许为他痴迷到拋下新加坡的工作,特地回台为他制作专辑的地步。妳一步一步的安排,现在把我的裤子也剥了,」他低头看他暴露的腿,更添暧昧的气氛。「我们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他抬头,笑瞇瞇地看着她。「直接上楼吧!」他上前一小步,他身上的浴袍几乎和她的休闲裤装碰触。「我相信妳已经铺好床在等我了。」

  「你……」她气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血压升高,她会不会创下台湾最年轻的脑充血暴毙的案例?多年的努力竟换来他的侮辱与轻蔑。噢!或许他认为他肯跟她上床,已经很看得起她了。

  「妳的脸怎么这么红?害羞吗?别装了,妳既然在美国混过,一定经验丰富,我还要向妳讨教床上功夫呢!」

  孰可忍孰不可忍,她愤怒地用力推开他。他没防备,被她推得退后了四、五步才站稳。

  「请你自重。别忘了,我不曾主动邀请你来我家,是你强拉我的手载我回来。下雨你淋湿了,我给你方便,你竟然当我随便。我不欢迎你了,请你现在就出去!」她忿忿道。

  「妳要我穿这样出去?」他居然还微笑,他的睑皮恐怕比象皮、犀牛皮、鳄鱼皮还厚。

  洗衣机运转的隆隆声提醒她,这会儿他的衣服满是肥皂泡。颇具知名度的歌手楚捷如果穿著女人的浴袍在街上走被人发现,这则新闻一定十分劲爆。想到这里,她的怒气下降了些。

  「外面还在下雨,妳忍心赶我出去淋雨吗?干脆好人做到医,再收留我一个钟头吧!」

  他的口气是放软了,可脸上还挂着那抹吃定她的可恶微笑。

  她觉得自己的头壳坏掉了,小时候被他欺负得不够,长大了还自讨苦吃。她怎么会以为她能跟他共事?才刚开始跟他相处,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她最好立刻就打退堂鼓,尽早承认她的美梦幻灭,否则她得先搞清楚,附近有哪家大医院方便她需要时送急诊或叫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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