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耀」的团员大多为华裔子弟,也有少数几位高头大马的白种人,且男性占了百分之九十,女性团员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所幸因长年合作的关系,培养了不少默契,团员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再加上西方人的绅士作风,即使只是矫情的嘘寒问暖,在异乡听来却也算得上一种温情。
「没什么,休息一下就好。」她勉强挤出笑容。「谢谢。」
「要保重啊,我可不想听见『夜魅』为了『仙衣』的一声轻咳而大发雷霆。」保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太刺耳了。」而且发生的次数太过频繁,教人想不厌烦都不行。
「抱歉。」尹梵心忍下喉头涌上的搔痒,柔柔地倾出一句致歉词。唉,成天与那名戴着面具的暴君搅在一起,道歉能不变成她的习惯吗?
经她郑重行礼致歉之后,保罗也不好意思了。
「我只是提醒妳,『夜魅』的脾气愈来愈糟,妳要当心点。」保罗搔了搔新剃的平头,面带赧色。
「他的脾气又不是这几天才变坏的,担心也没用。」她耸耸肩,彷佛不在意。
「梵心,妳好像不太一样……」保罗一脸迷惑,相当不解。
「哎,老毛病了,没事没事。」她硬是挤出一朵浅笑,打算在笑谈之间撇开这个令她为难的话题。
「总而言之,多保重。」保罗一手搭上她的肩,轻拍抚慰。
「什么老毛病?」应御风锐利的目光几乎能射伤人,尤其笔直杀向保罗搭在尹梵心肩上巨掌的视线最为犀利。
当保罗回头发现一脸僵冷的应御风时,立刻识相地收回放错位置的手掌。「呃,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看看布景。」他在一瞬间逃逸得无影无踪。
「什么老毛病?」应御风捺着性子再问了一遍,这回语气中的挑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约可感的关怀。
「不关你的事。」尹梵心不耐烦地挥挥手,退开一步。咦,有进步哦,她竟然能够在他面前卸下小可怜的扮相了。
「我肯理妳是妳的荣幸。」应御风慢慢地逼近,阴郁地瞠视她。怪了,以前不论如何逼她,她也没露过狐狸尾巴,怎么今天自动泄了底?
「好意心领,但敬谢不敏。」她帅气地甩了甩头,旋身走开。
啊!天气是如此的怡人,空气是如此的清新,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太棒了,她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耶!
不过在离去之前,最好还是先确定一下「过敏源」无法再起作用比较安全。
「发什么呆呀,傻子?」尹梵心黑白分明的晶眸亮闪闪地,唇在线弯。
「妳在跟我说话?」应御风的帅脸上升起阴霾。
「唉,果然没错,有些男人就是犯贱,喜欢有人当面骂他笨。」冰冽的冷笑声由她的鼻腔逸出,相当鄙冷。
「有胆的话,妳再说一遍。」他霍然攫住她的手腕,脸色亦在瞬间由阴沉转变为铁青。
「笨蛋!」尹梵心脸上的盈盈笑意仍荡漾着,眼波不停流转,好似全不在意对方的铁臂擒住她所产生的疼痛。
「好,算妳有种。」淬然放开她的同时,应御风也在她掌心塞进某样冰凉沁人的物品。「拿着。」
「这是什么?」她讶异地打量着手上突然冒出的炼饰。摸起来像是一块水晶,看起来也像水晶,只是内部中间藏有金粉写成的草书字样,而且不止一个。
其中一个字似乎是「御」,另一个则看起来像是「心」……
「要是丢了它,妳的小命也跟着完蛋!」他以冷冽的鹰眸盯住她,语气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胁。「所以,建议妳贴身收藏。」
「该不会是定情物吧?」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耍这种老掉牙的手段。
「妳说呢?」应御风轻扬着眉,黑如子夜的瞳眸仍不见底,看不清所思所想。
说来可笑,直到今天他才将初见她那日于脑海中所浮现的「仙衣」与她联想在一起。先前的怀疑没想到竟然成真了!她果然与老头有关,但却不是他所想的离谱关联……
而这「心」字亦是在遇见她的当晚浮现出来的,正巧与老头不时挂在嘴边的古老预言不谋而合。不管这个「心」指的是不是她,总之这个游戏他绝对奉陪到底。
只是没料到,向来被他弃若敝屣的「漱石」神话,竟所言不虚──
凡浮金者,为石尊侣,天定法则;漱石之律,传古千年,未曾有悖。
天意不可逆,违者疑至,夜袭梏伤,剖心方休。
怪不得他会夜夜被怪痛纠缠,原来就是这个见鬼的传说在作怪。搞不好她的「老毛病」和「过敏症」,也都是拜它之赐。但「漱石」派来的说客,有必要牺牲到这种地步吗?罢了,那票人的脑子构造与正常人大不相同,逻辑也怪异得很,还是少研究为妙。
「绝对不是。」她未经思考,即刻冲口而出。「他们都说你不喜欢女人,打算孑然一身,当个孤单老人。」
「他们?」应御风脸色严峻冷硬得吓人,口气更冰森。
尹梵心连忙掩口。天!她不小心把说这些话当娱乐的大伙儿给卖掉了。
「哎呀,你发现没有,今天天气真是好,该出去晒晒太阳,免得变成一只小白猪,你说是不是?」她努力加重语气中的甜度,希望能消弭一些先前的戾气。
「东西收好。」应御风出乎意料之外,并没再追究下去,仅挑起她掌心上的水晶炼,为她戴上。
「为什么要给我?」尹梵心微微挑起眉,眼底充满狐疑。
「不为什么。」他挑了挑眉,平淡的答复中带有一丝隐约的兴味,并似无心地微微上扬唇角,像是极满意链子挂在她颈间的模样。
昨天一整天他窝在家里不曾出门,就是在考虑该不该把这个东西塞给她。
老头当年不顾外公给他吃过几百遍闭门羹,非要把这块东西交到他手上,直说它会替他找到真正相属的另一半,不知道指的是不是这种「异象」。
「为什么?」因着他规避迂回的神色,她忽然对答案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若真要说出理由,大概只有一个。」应御风以长指轻柔地滑过她粉嫩的脸庞,黑眸燃起朵朵贼笑。「因为我高兴。」
「啊?」她一时惑于他罕见的温存,傻掉了。
「戏弄我很有趣,不是吗?」他一面轻啮她小巧的耳垂,一面漾出讽笑。「回去记得告诉甄老头,这回我不会轻易放掉猎物的。」
尹梵心追在应御风身后,一路跟着他爬上了顶楼的窗门。
什么真老头假老头,她一个都不认识啊!难怪应御风无端端塞给她这个链子,一定是他认错人了。她得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并将贵重炼饰物归原主才行。
「喂,等我一下!」她又吼又叫,喊得嗓子都发疼了,奈何赠炼怪客行军的步伐依旧迅速确实,一点也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没心情听废话。」他头也不回地钻出窄小的窗口。
「这个还你。」她把链子取下,递出窗外。「接好,要是不幸在这儿掉下去的话,不见得能找回来哦。」
应御风非但未将链子取回,反而握住尹梵心的手,将她拖出窗外,并押着她与他并肩坐在屋檐边缘突出的小平台上。
「为什么不肯搬来『迎耀』?」他淡淡地问,眼神闪也不闪。
「没必要。」她漠然地耸耸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东西拿回去,我要走了。」
「妳想逃?」应御风唇畔蓦地掠过一抹不经意的浅笑,眼中却闪烁着诡谲的闪光。身分一被揭穿就想逃!他猜得没错,她果然是老头派来的「奸细」。
「您言重了,应先生。」尹梵心冷嗤一声,相当不屑。「我只是没有必要继续在你面前忍气吞声,如此而已。」
「这一点妳倒没说错。」他的目光落在远方碧海上漂荡的小船,沉声问:「老头付给妳的代价是什么?」
没错!他一定把她误认为别的女人,还是个为了贪图利益而接近他的花痴女子!
「你误会了。」她对他傲慢地扬起柳眉。「不管是真老头还是假老头,都跟我没半点关系。」
「当然,他只是妳的临时雇主。」他嘲弄道。
「我没有雇主!」她从牙缝迸出反驳。
「少装了。老实告诉我,是谁派妳来的?」应御风若有所思地检视她的怒气。「是真还是幻?」
幻一向以傻大姊及病弱的姿态欺瞒世人,而真则是货真价实的女强人,两个同样慧黠精怪,都可能是幕后黑手──当然,这是在她俩得知有他这位异姓兄长之后的揣测。
不过,他可不认为那个女人会愿意让她的女儿们得知他的存在。她既然能在三年之内坐上「漱石门」门主夫人的继任宝座,可想而知,她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狠毒,绝对不亚于在宋高宗面前设计谋害忠良的秦桧。
「后娘」二字一跃进脑海,他便联想起一首极古老的歌谣。内容是关于一个叫小白菜的,三岁便没了娘,亲爹又娶了后娘,落得弟弟吃肉他喝汤的境地,只能暗地思念死去的亲娘……
若非当初外公拚着老命坚持不放人,说是为应家留后,不许甄家人带走应家的香火,说不定这首歌谣就会是他的最佳写照──虽然「那个女人」与他有着相同的血缘,是他尘封记忆中甜美的小阿姨。时至今日,他仍清晰地记得那甜润带笑的声音,似乎不带烦忧,永远欢欣如常……
还想那些无聊的旧事做什么!应御风有些懊恼,气愤自己竟然对「敌人」心软,而将母亲亡故的仇恨抛诸脑后。那个女人的作为委实舔不知耻,连外公都无法原谅,他又岂能坐视她嚣张霸占应属于母亲的一切!
「明明是你为了一匹不是你的白马而把我拖进这淌浑水,现在却又推得一乾二净,你有病呀!」尹梵心气急败坏地嚷着。
「别忘了是妳先动手盗马,藉此勾起我的注意。」他的表情是深思的,并以凝肃的眼光,直直看进她眼底。
天地良心!她这辈子最想避开的就是他对她投射出的关爱眼神!怒气冲天的尹梵心紧抿着红润的唇瓣,瞇着眼睛狠瞪他。好不容易甩掉「过敏症」的威胁,她得好好把握机会跟他画清界线,免得日后吃亏倒大楣。
「你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是吗?」她勉强维持音量的平稳镇定。「尤其那匹马又不是你的。」
「我对牠有责任与义务。」他以食指托起她的下颚,神情骤变,在一瞬间由阴郁转为暧昧。「对妳也一样。」
哇咧一视同仁、天下为公!他竟然拿她与一匹马相比!不是她以歧视眼光对待不同种类的生命,可是──马是畜生耶!
「不劳你费心!」尹梵心又恼又气,恨不得一掌劈昏他。
「可惜本人心意已决,恕难更改。」应御风微微一笑,神态依然闲适而自得。
「鸡婆。」她狠戳他的胸口,一脸煞气。「有时间管陌生人的闲事,不如多多钻研舞蹈精髓!无聊!」
「是吗?我倒觉得愈来愈有聊。」这几年来老头派出的大批说客当中,就数她最顺眼,值得细细品味,更值得他「牺牲」自己,利用她反将老头一军。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真的火了,除了齐硕文之外,还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厚颜无耻的男人。「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处处与我为难?」
「很简单,我希望妳搬入『迎耀』。」他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浅蹙眉头。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回避退缩的模样,好像他是洪水恶兽似的。
「抱歉,关于这一点,恕难从命。」尹梵心不悦地挥开他的箝制,青着脸迭步后退。
「在正式彩排之前,我不希望妳错过任何一场排演。」应御风将脸色铁青的佳人锁进双臂,在疏离公事化的口吻之中,不慎泄漏了几分超乎常态的在乎。
他有毛病哪!就算她是正式团员,就算她身为女主角,必须为这出舞剧尽心尽力──她的戏分前后加起来只有四场,仅仅十七分又二十三秒,占全剧五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到,有必要场场报到吗?
「我说过,没、必、要!」相对于他的亲昵,尹梵心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冷淡。
「不必急着回答。」他冷然地挺直身子,松开拥着她的双手。「妳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慢慢来,不急。」
「大不了我再买一匹同样血统、毛色的白马还给时傲就是了,这笔烂帐总该可以了结了吧?」尹梵心恼怒地跺脚,根本不愿掩饰她的极端不悦。
「事情没这么简单。」现在才想抽身,太晚了。
「你要把我逼死才满意是不是?」她微瞇星眸,冷眼斜睇他。
「言重了。我倒觉得妳先前挺自得其乐,不是吗?」应御风收回仰望湛蓝晴空的视线,懒洋洋地投向她。「不再想挽我的手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尹梵心悻悻地瞪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别把两件事混为一谈。」真歹毒,竟然拿她「发病」时的花痴行为耻笑她!
「妳究竟在怕什么?」他以炯亮细腻的眼光审视她。「所有的舞蹈动作妳都记得十分清楚,即使有些微瑕疵,也不足挂心。难道『迎耀』里有毒蛇猛兽令妳望之怯步,迟迟不敢踏入?」
就是你!尹梵心在心里尖叫。天底下就是有这些不照镜子的人类!难怪马儿从不知脸长,猴子不知屁股红!况且她在齐家吃得好睡得好,没事还可以把齐硕文抓来殴打泄愤,顺道斗斗嘴皮、打打小赌,她干嘛要舍天堂而就地狱?又不是没脑子的蠢蛋。
「我不会搬的。」她鼓起腮帮子瞪他。「绝对不搬。」
「那好,我每天上齐家接妳。」他随随便便地揽着她,彷佛一切皆属不经意。但充满了不快的口气,却明白地流露出他未说出口的在意。
听闻此语,尹梵心被吓得差点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别……别闹了,才这么一点路程,我可以搭齐硕文的顺风车,不劳大驾。」她挤出几声措手不及的尴尬干笑,防备地瞪视他。
「与其让妳坐他的顺风车,我倒宁愿辛苦一点。」他冷哼着,顺道挑起她手里的晶炼,替她戴上。「再敢拿下来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开始插手管制团员的交通工具了?」怪人哪!她瞪着颈间烁亮的水晶,浑身不自在,彷佛那枚沁凉的炼饰会灼伤体肤似的。
「妳不是团员。」应御风淡淡地说,既不轻蔑也不傲慢,只是陈述一项事实。
「谢皇上恩典!」老天有眼,万岁万岁!
「别高兴得太早,这句话并不代表我已有放妳走的意愿。」他僵着脸,一点也不喜欢她庆幸得偿宿愿的欣喜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