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又饿又累又痛,十三仍倔强地不愿顺从。
俊颜忽地勾起淡淡的笑。「倘若妳习武也似此刻这般心性,相信要不了多久便在为师之上了。」语罢,他冷不防地握住她手臂。
十三吃痛,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正欲抵抗,肩臂交接处忽传低微的卡嗒声,旋即,上臂的痛楚竟奇迹似地消除。「我的手……」她尝试地抬高并且伸直手臂。
「没有断,只是略离了位。」
「师父,您怎么知道……」在对上他那一双彷佛洞悉一切的深邃眸光,十三的心动了动,不再问下去。这世上又有什么瞒得了他呢?
「这也许是为师最后能为妳做的一件事了!」声音极低。
十三却听得心惊!最后……真的到最后的时刻了吗?
为什么,她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轻轻吁出一口气,她闭上双眸。
一切,也许等回家之后会有答案!回家……渐渐地,她陷入了沉沉的黑甜乡,再睁开眼,已近黎明。十三坐直起身,身上多了件斗蓬。
「来,这个吃下去。」他递来一枚紫色丹丸。
淡淡的香气直扑鼻端,十三却有迟疑。
「这是紫心草和十二味药草炼制,对身子有助益!」他简单地释疑。
十三接过丹丸,一口气吃了下去。
果然,腹中立时传来一阵暖意,两口未曾进食的她,精神不再萎靡。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
「教主,到了!」文虎的声音传入马车里。
「我送妳!」明笑生打开车门,率先踏出车外。
十三瞧向车外,一眼便可见到不远处的大宅。然而,她竟……竟有了犹豫!
像是看出她的思绪,明笑生朝她伸出手,十三迎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眸,不由自主地,她把手交到他掌心里。师徒二人牵着手,来到了十步开外。
「妳去吧!」他淡淡开口,语调不似将离别。
十三仰起脸,为什么他一句也不挽留?师父心底当真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要我陪妳过去吗?」他问,却轻轻放开她的手。
十三摇摇头,倔强地大步离开。每走一步,她便想回头一次!
不成的!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回头!虽然有好几次,她几乎要哭出来,但倔强的心性不容许自己流下泪水!她不求人,绝不!
很快的,十三来到了自己家门口,睽违已久,竟感到无比陌生。
这真的是她自幼生长之地吗?望着大宅门上高挂的八盏大灯笼,以及置于门楔下的一对白玉狮……忽然之间,十三有了格格不入的感受!
记忆中,待了三年的白鹿居,是个清幽灵逸的潜修之地,而日月神宫则为雄伟且古朴,令人敬畏的地方;眼前这充满奢华贵气的大宅,十三只觉陌生而彷徨。
是的,彷徨!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彷徨。
倔强的她,仍没有回首,在深吸了口气之后,她步上回家之路。
「开门,我回来了!」她立于守门仆从之前。
守门仆从互瞧了眼,其中一人拧眉喝道:「哪来的野孩子,还不快滚,李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我要见爹娘!」
「要见爹娘就快回自个儿家去!」
「这裹就是找家!」
闲言,仆从们愣了下,随即哄笑趄夹。
「你这孩子好大的口气,敢问你是李府何人,且报上名来听听。」
这孩子虽然眉目清秀,却一身污浊衣衫,虽不至像乞丐儿,但必定是破落户人家的孩子,怕是穷得神智不清了,才会如此口出狂言!可怜吶!
「我是十三!」她答!
「十三?」
「不,我是说,我叫做……叫做……」
「什么名儿呀?」十三瞪着仆从,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除了十三,她再也想不起其它。
十三……脑海轻轻掠过这两个字……像是突然由梦中醒来似地,她猛然回首。远远地,她仍瞧得见那一道隐约的白色身影!话未回,十三拔足狂奔起来她多怕自己再慢一点,那一道白色身影就会撇下她,永远地自眼前消失!
「教主……十三她……她回来了!」毕玄忍不住开口,神情十分欣慰。明笑生没回答。文虎挑起眉,斜睨了毕玄一眼,似笑非笑地。每回都这么多嘴!毕玄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哼,怎么样?我高兴!不消片刻功夫,十三己经来到明笑生跟前。
两人对峙半晌,十三开口道:「我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可以告诉妳!」
「不,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她很快的答。
「妳必须知道,否则余生将不平静。」轻轻地,他拉过她的手,指着手背上与生俱来的新月印记。「妳姓李名撞,这是妳爹在妳初生之时以此印所取的名字。」
十三瞧着手背上的印记,久久说不出话来。
「来,这一回,我送妳过去!」牵着她就要前行……
「不,师父,」十三拉住他的手,立于原地。「我不想回李府了!」
明笑生瞧住她,目光如炬。「妳想清楚了?我可以亲自送妳入府,让妳和爹娘团聚,重回幼时的富贵生活。」
十三仰起小脸,眼前逐渐升起了白雾。「那里已经不再是十三的家了!」
「那么,妳欲往何处去?」
「师父在哪里,十三就在哪里。」
「跟着我是要吃苦的,我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临阵脱逃的弟子。」
瞧着他在转瞬间又复严峻的眼袖,十三的心瑟缩了下,螓首低垂。
三日来在外的饥饿与受欺侮的屈辱掠过心头。终于,她狠一咬牙,有了决定!
抬起头,她无惧地迎上师父的眼。「我不会再逃避了!」
「今朝妳跟我离开,将来可能再也无法回来!」
「就让他们当我死了!」清美的小小面孔上,充满了坚决。
师徒二人互望着彼此,久久没有对话!
就在毕玄快忍耐不住的时候,明笑生终于打破沉默。「走吧!」话甫落,他转身朝马车方向走。
到了马车边,明笑生停下脚步。「偷食是不应该的行为。但是,那道人胆敢因此而扭断妳的手,我必将他一生所学武艺尽废!」语罢,他率先进入马车。
原来,他在!师父始终在一旁守护着她,一如当年的承诺。
马车之中,师徒二人仍沉默。十三心底挣扎着,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出来吧!」黑沉的眸底有着了然之色。
十三对上他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眸,终于提起勇气开口道:「师父,十三究竟做错了什么,您要对我如此严厉?」即使在对待其它十二名同门师兄弟时,他也不曾如此严苛啊。
「原来,这就是妳心中的疑惑吗?」俊美无俦的脸庞释出淡极的笑意。「这几日妳独自在外,日子过得可安顺?」
十三半垂下眼,轻轻地摇摇头。
「还想不通吗?」
十三抬起眼……
「对妳严苛,是因为要妳了解,过分的呵护只会扼杀成长,唯有不断让自己变强,才能够生存下去!」
原来,他对她的期望这么深……原来,他对她是那么的求好心切……一如最初时候。
「师父!」她扑进他怀中,泪流满面。
「是十三不好,辜负了您的苦心……」她泣道,把脸埋在他胸口。
「哭吧!」他仲手轻轻抚着她一头青丝。
「答应我,今日这一场泪流尽之后,从此不要再流泪了!」
十三点点头,泪仍不可遏止。在这一刻,她忽然了解,自己再也离不开他!
马车依旧向前飞驰,两人拥佳彼此,久久……久久……
在往后的岁月里,十三清楚的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抱她。
同一天,她正式告别了童稚的岁月!
初秋之时,又到了明教三年一度的晋试大会。除了各分堂的香主,可趁此机会相互切磋武艺之外,这更是明笑生验收十三名弟子,一年所学成果的证明。
由于十三名弟子年岁各不同,因此比试先分为两边,年长者与年幼者分开。
待得年幼者胜出一人之时,再分别一一与年长者较量以鉴实力。
十三属于年幼的一边。但,很快的,在年幼的七人组之中,她轻易拔得头筹,成为唯一代表年幼组竞技的人选。
「你等着瞧吧!六师弟一定可以把她打个落花流水,痛哭流涕的!」张胜对于昊开口,嗓音之大,彷佛故意要人听见。
十三必定是听见了!然而,那一张清美至极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的镇定与沉着,更令张胜厌恶!
当比试开始不久,十三接连取胜众家师兄弟的时候,于昊开口道:「我一点胜算都没有!」语罢,三师弟手上的流星锤正好被十三击落。
这样精采的比试,连各分堂的香主们见了也不由得停下比试,目光专注在这个少女身上。尽管十三一身蓝色的男儿装束,但修长的身形,清美容颜,再配上她一身冷敛气质……竟似周身泛起一层光华,令人移不开视线。
正如于昊所言,十三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取胜于他!
张胜又是着恼,又是微微地恐惧。想不到这三年来,她功力精进若斯。
「大师兄,请!」十三盯住张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最可怕的正是如此!不知为何,张胜竟觉得十三和师父愈来愈像了!
这正是他厌恶她的原因!因为她正一步步迈向他似乎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境界!
当然,张胜也输了!无论如何地不甘心,他还是输了!
「承让了,大师兄!」十三似笑非笑地道。
张胜忿忿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各分堂的香主们瞧在眼里,莫不开始暗暗忖度……倘若今日换了自己上场,能胜得了她几分?
这一年,十三刚满十四岁,年纪最小,却技压同门师兄,深深震惊了明教每一个人!只除了明笑生!
掌灯时分,十三来到了师父的书房。这些年来,除了传授武艺外,师父还亲自教导她易卦以及医理。很快的,她发觉师父并未如以住一般,先行来到书房等候。
十三未有迟疑,仍然来到师父大桌边坐下,并着手磨墨。
蓦地,她注意到桌上摆了一支,平日不曾见过的卷轴!看起来,那丝质卷轴是上等货,尽管予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但是好的东西不论经历多久,仍然教人一眼即明。
十三站了起来,如着魔一般,轻轻地打开了卷轴,一股极沉的墨香隐约地扑鼻而来,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狂草。
明之一字日与月也,人生长恨日月盈亏,
物换星移以月替日,置之死地日月交辉。
末了,十三瞧见另外一行小字 先下手为强,吾徒切记!
落款者未名,仅仅盖上明教大印。是什么人写的呢?
吾徒所指何人?是师父还是她?抑或另有其人?
「墨磨好了吗?」明笑生的嗓音低低地自十三身后传来。
十三一惊,猛然转身。「师父……墨……已经磨好了!」彷佛做错事般,她有些无措。唯有在他面前,她不会防备自己,率真一如幼时。
感觉上,师父注视她的目光,竟像是微有敌意!但是,转瞬间又澄如明镜,教人猜不透他心思。是错觉吗?她不禁反问自己:
明笑生缓步走向她,不动声色地取过她手上的卷轴,将其置于书柜之中,看起来甚是随意,彷佛那卷轴是件不重要的东西。「今晚还是继续昨日所学。」
语甫落,他提笔蘸墨,在纸上迅速画下人的头形,并精准地点上每一处穴道。
为什么师父对那卷轴只字未提?十三不由得失神起来:
「倘若妳还在为方才的卷轴伤神,那么大可不必!」他把笔搁下,目光熠熠。
「师父……」
「那卷轴为先师所留,其中的涵意待得将来,妳终有明白的一日,现下毋需为其伤神。」
「是,师父!」十三心中不禁暗想,将来,指的是多久之后呢?先祖师的遗训像是暗含杀意,到底,他老人家要杀的是什么人呢?
「咱们开始吧。」明笑生瞧住她,目光转严为柔。
唯有在教她读书的时候,他才会用这样的眸光看着她。
十三瞧住师父俊美无俦的容颜,气息不自觉地微微停窒:
她一定要追上他的脚步,一定!
「明日起换着白袍,不要忘记。」他忽然表示。
白袍?「十三……真的可以吗?」她的语气又惊又喜。
「这是妳应得的!」停了下,他又道:「将来妳若是胜过为师,那么白衣上的紫边就可以除下了!」
「那不就和师父一样了?」她脱口道。
明笑生瞧住她,黑眸裹泛着不可测的光芒。「我期待那一日的来临,十三。」
「真有那一日吗?」对她而言,师父如天一般高!
「要成为最强者,就必须铲除面前的所有障碍!」
迎着他寒如天星的眼眸,十三心底竟没来由地升起了奇异的不安……
第四章
「教主,这是少林寺送来的帖子。」文虎来到大殿,双手捧上武林帖。
「这么快又到武林大会了吗?」明笑生接过素雅的请帖,细细地端详了起来。
「师父,什么是武林大会?」十三在一旁不住问。
明笑生合上请帖,神情泛起三分狂狷。「武林大会每隔三年举行一次,以武会友,共商武林大事,更甚者可与武林盟主砌磋武艺,胜出者便可当上武林盟主,一统武林。」
「既然如此,师父因何从来未曾参加武林大会?十三相信以您的武艺,要当上武林盟主易如反掌。」
「倘若真如妳所言,为师又何需藉助此举来壮大明教声势呢?」虽然他笑着,眸底却充斥着轻鄙。
他向来厌恶那些打着武林正派旗子,却背地里干着欺压弱小的假道学!
「师父言之有理!」停了停,十三兴起一念。「不如,让十三代替师父参加一回武林大会可成?」毕竟年少心性,对未知的领域充满了好奇。
闻言,一旁的张胜忍不住开口斥道:「十三,妳也未免太猖狂了吧!别以为打赢了自家师兄弟就天下无敌手,耍知道明教在江湖上的地位非同小可,师父的脸妳丢得起吗?」
十三并不着恼,反倒轻轻笑了起来。「是!师父的脸十三丢不起,不知道换作大师兄参加武林大会,该是怎番光景?说不准能当上武林盟主也未可知哩!」
张胜被激得涨红了脸,又羞又怒,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谁教他技不如人!真是该死的丫头!
明笑生盯住十三,半晌没有开口。十三眼底的笑意,在剎那间散去。
这是无言的斥责,她明白!由小到大,师父从来不曾出言责骂。因为,单日芒姐一道似怒未怒的眼光,已教她难以忍受。长久以来,她就像是一只蛾,无时无刻追逐着师父这一道火光,无悔地度过每一个晨昏。将来会是如何,她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绝对不会改变:她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