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圣明知故问。
红霓咬了咬唇,庆幸昏暗的光线可以令她放下身段道歉。
“为了……我带给你的一切麻烦——我真是个‘茶包’,对不对?!”她语带忏悔。“对。”他回答得干脆。
“谢啦!”红霓悻然道:“你可真诚实。”
阳台外树影绰绰,隐约可以听见唧唧虫鸣,风暖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红霓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心里只觉得有满腔的话想说,思路却钝然得不知从何说起。“猴子,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她慢吞吞的语调带着浓浓困意。
“无据可寻的事说什么信与不信?”他说。
认识红霓十几年了,他当然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在她十岁生日,也是周爷爷六十大寿那天,有一位威名远播的通灵大师,言之凿凿地说红霓前世是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大概也是这段插曲解释了红霓骠悍、撒野的“合理”原因,居然成为半信半疑的大人们接受红霓男性化的借口。
“唔!可是很多人相信,甚至也有人被催眠回溯至前世的例子……”红霓说。
“是呀!”大圣嘲弄道:“前世是原始人,身旁有粗扩黝黑的丈夫,还有只‘可爱的小恐龙’?!”
红霓低笑出声,这是个真实笑话,一位王姓女星接受催眠后,兴奋地说出自己的前世景像——问题出在于最原始的人类出现在三百万年前(现代人则是十万年前才出现),而恐龙却远在六十万年前就灭绝。
“呃!她很有想象力……”红霓咧着嘴笑。
笑意慢慢由她唇际褪去,陷入沉思的红霓幽幽而道:“我也曾经相信,而且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结果,她成为童话故事里永远不会长大的小飞侠“彼得.潘”,一年又一年无忧无虑地玩乐欢笑,直到现在才蓦然发现:身旁的好友们都抢先长大,跨入了成人的世界,让她好生彷徨。
龙云鹏的事件衍生出来的一大堆风波,给了她当头棒喝。
熏然暖风和幽静夜色像温柔魔咒,撤除了人们的心防,令藏身其中的人们可以畅所欲言,不着边际地闲聊。
“有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感觉上似乎总以为自己仍然是十八、九岁的年龄……你懂我的意思吧?!爷爷说我一直没长大。”
“只要有心,现在开始还不嫌太迟。”他淡淡说道:“有些人终其一生仍是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小孩子’。”
“嗯……”眼皮逐渐沉重的红霓模糊应声。
坐在椅上的大圣挪动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难掩倦色的脸庞上黑眼圈清晰可见。
良久,良久。
红霓打破了令人放松的寂静,低声唤道:“猴子?!”
“嗯!”大圣漫应道。
“还是朋友吧?!”她怯然询问。
“睡吧!”他温和回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红霓闭上双眼,安心地沈入梦乡。
※ ※ ※
满室晨光明亮,坐在椅子上的大圣被开门的声响所惊醒,意识迅速进入戒备状态的他在看清楚来人时,立即松懈下来。
红霓的母亲微愕无言地瞪着他瞧,令大圣有丝尴尬;不用旁人多说,他也晓得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称不上体面,更不可能让周母看得入眼。
“伯母早。”他客套而疏远地向这位长辈打招呼。
周母这才回过神来,“啊!早……”她心里不禁有丝惭愧,这个孩子跟她见面不过寥寥数次,每一次都这般戒慎恭谨,彷佛是她表现出一副势利嘴脸才使得他敬而远之——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呀!之前对他的排斥猜疑也是出自于保护女儿的母性罢了。
看到王志圣为红霓如此奔走,憔悴的模样,周母不禁苦笑。公公说的并没有错——日久见人心。
红霓和这个孩子之间,需要“保护”的是他,不是她,红霓别欺侮人家就很不错啦!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证明一切。
心怀歉疚的周母,不禁将她心中真正介意——王志圣的黑社会背景暂拋一旁,和霭地询问:“我熬了些粥给红霓吃,王先生也一起来吃一点吧?!”
“不!不用了。”大圣忐忑不安地推辞:“我马上就走。”
老天!周母窘然暗忖,她以前的态度一定很恶劣吧!
大梦初醒的红霓揉了揉双眼,打了个呵欠:“妈,早。猴子,你还没回去啊?!”
丝毫没有察觉气氛有异的红霓要求大圣道“扶我一把!”口气是命令式的。
大圣“谨遵懿旨”扶她起床,却在她尚未站稳时像被烫着似地忙不迭松手。
“红……红霓。”他耳根一热,说话也不由得结巴。
“你怎么了?!”她斜过头问。
不是他怎么了,是她怎么了!大圣调过头去不敢看她,“你……后面。”
“啊!”周母惊呼。这孩子!真不谨慎!月事来了也不晓得吗?白色睡裤上沾上了几点污渍……她连忙过去为红霓遮掩,真丢人哪!
“该死!”红霓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她嘀咕抱怨:“难怪我觉得肚子疼--”一语未了,大圣匆忙告辞:“伯母,我先走了,再见。”
啼笑皆非的周母看着他落荒而逃,她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出口呢!
※ ※ ※
翌日。
肚子一直隐隐作疼的红霓开始发脾气:“花!花!花!一天到晚送花作啥?当我是死人做‘告别式’啊?!”
才刚因为租不到红霓想看的影碟而挨刮的跑腿弟兄苦着一张脸不敢出声。
“什么鬼医院嘛!”红霓暴躁踱步数落道:“小小一个肚子疼而已,居然开不出药来给人吃!只会骗人的医药费!”
连袂前来探望的好友们笑不可抑,哂然摇头。
资历尚浅的驻院医师吓得倒退三步,撞上了正好走进病房的大圣。
谢天谢地!看清楚来人的年轻医师眼睛一亮,他总算遇见“救星”了!说来他也实在可怜,这位坏脾气的大姊头不该由他出面安抚的,本来是主治医生的差事,可是前辈一看情形不对,就把这项难以启齿的任务分派给他这个倒霉的后辈——对一个未婚女子(还是个女罗煞)要求验孕。
“这是做什么?”大圣皱眉扶了他一把。
“是……是这样的……”驻院医师急忙闪到大圣身侧,提起勇气深呼吸后才说道:“本院……本院想征求周小姐同意,做妊娠检验……”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
不出医生所料——红霓的腹痛及点状出血并不是月事来了,而是……怀孕初期偶有的不稳状况。检验报告出炉,红霓已经怀孕六周了。
六周……?迅速回想计算日子的王志圣脸色骤然苍白。不是他的——
心乱如麻的他表情木然,一语不发。
而心里隐约有数的准妈妈在获得确定结果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悲恸欲绝的表现,她只是掩着耳朵惨叫:“哎呀!完蛋了!妈妈会剥了我的皮!”
三个闺中密友面面相觑,对红霓的言词又好气又好笑。
妍妍忍不住提醒她,“红霓,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
芊黛摇头叹气:“红霓……你真是丢人哪!”
敏儿从容评论道:“由此可证明:红霓绝对不适合当连续剧女主角,她肯定会把一出爱情伦理大悲剧演成一场爆笑大闹剧!”
红霓提出严重抗议:“你们可真有同情心哪!”
每一次都只把话交代一半,等她弄砸了以后,就看她出糗丢人!什么朋友嘛!
红霓忿忿不平想道。
心底凉飕飕的大圣只顾沉溺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对她们轻松嘲嘘的口吻置若罔闻。
红霓怀孕了……老天!这笔胡涂帐要怎么算?
失魂落魄的大圣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病房,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红霓猜错了,听到她怀孕消息的妈妈根本无力剥她的皮,只是呻吟了一句:“我的天……”便全身虚脱软瘫在丈夫的怀里。
“婉清!”周父着急地唤着妻子的名字。
“妈!您别激动……”红霓连忙过去搀扶母亲。
她瞪着“报喜”不成,变“报忧”的医生,“你还站着干什么?赶快赶来看看啊!”
病房里乱成一团,质疑、说明、辩白……从周父起头、无辜被波及的医生,以及“插花”的芊黛等人,每一位在场人士都有话要说。
“安静!”威严慑人做“狮子吼”的是一直保持沈默的周爷爷。
嘈嘈切切的声浪剎时沉寂,大伙儿的视线全集中在怒气勃勃的老爷子身上。
没有半个人注意到:悠哉看戏的欧阳敏早已递了眼神,打暗号给周爷爷。
“小伙子!”目光炯炯的老爷子语气尖锐地质疑大圣:“你能不能告诉我,谁该为这个傻妞肚子里的胎儿负责?!”
大圣的脸色倏然发白。
红霓哗然抗议,“爷爷!您太过分了!”
“住口!”老人家声色俱厉,“整日浑玩浑闹,这下可好!‘玩’出了一个娃娃来了!看看你妈被你气成这样,是谁过分?!”
几句话堵得红霓哑口无言盲后,周爷爷又将箭头转向大圣,稍为放缓了语气:“年轻人!你别误会我老头子昏庸,硬要把没人要的丫头‘栽赃’给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只要你诚实回答‘是’或‘不是’,一句话!”
红霓冲动地抢答:“爷爷!这根本不干他的事……”
“红霓!”大喝出声的人居然是刚刚还说不出话来的王志圣。
原先饱受惊吓的惨白脸色已经被刚毅冷静的神情所取代,他语气坚定地说:“该负责的人是我!”
红霓呻吟出声,死心眼的猴子!他干嘛承认啊!这根本是“自掘坟墓”嘛!
老人家睿智的双眼绽放满意的光彩:“很好!”他专断独行地吩咐儿媳俩,“文斌、婉清,准备婚礼!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时,赶快把这傻妞嫁出去!”
“爷爷!”红霓尖叫。
“没得商量!”周老爷子顽强道。
敏儿!你快点想办法呀!急得冒汗的红霓直打眼色。
而咱们神机妙算的女诸葛只是双手一摊,微微耸肩便轻易放弃。死敏儿!红霓恨得牙痒痒的。
先上车后补票……虽然过程算不上浪漫动人,不怎么完美的结局有违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可也算是喜剧收场。欧阳敏隐隐含笑暗忖道。
真是“可喜可贺”,不是吗?——如果准新郎的脸色不那么难看、凝重的话。
一对不情、不愿的新郎、新娘,有好戏看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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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真是的!你实在有够笨的耶!”红霓抱怨道:“不要承认不就没事了吗?”
默不吭声的大圣低着头猛抽烟。
看到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惨样,红霓不禁深感抱歉,如果角色立场调换的话,她一定暴跳如雷——可怜的猴子,他曾经不经意地透露出对未来老婆的要求:温柔可爱、小巧玲珑而且很会煮菜、做家事——而这些条件每一项她都不及格。
为了她闯的祸就得让他背上婚姻的枷锁,红霓觉得自己真像破坏他一生幸福的刽子手。
“其实你不必把我爷爷的话当真啦!”红霓想尽办法安慰他,“大不了,我留封信给爷爷就说我不想结婚……嘿!这主意不错,我可以在婚礼前夕逃婚!嗳!一定轰动全国!”
“然后让我成为众人的笑柄?”大圣悒郁反问。
“这……”红霓挠耳抓头,“不然,我可以躲到外国去,生个外籍宝宝再回来,法国怎么样?他们比较开放不会歧视私生子,单亲家族和未婚妈妈都很普遍。”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吧?她想。
偏偏大圣又有意见了,“你想想看:爷爷和伯父母会有多伤心?!”
“很烦吶!”红霓的火气冒了土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然你要怎么?我就不相信你会想跟我结婚!”
红霓的语气有丝委屈,令烦闷郁结的大圣为之软化。
他在心里自责道:不管如何,红霓肚子里的胎儿是无辜的,他不该耿耿于怀;
红霓表面上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内心一定很痛苦,这个时候能帮助红霓的人只有他了。
十几年的感情,他怎能在红霓最需要扶持的关头弃她于不顾?!决心“牺牲自我”的大圣霍然明白:他对红霓的爱足以包容一切,甚至爱屋及乌地接纳她肚子里的孩子。
浓浓的感伤及悲悔令大圣心中充满苦涩。现在才肯面对自己的心情已经稍嫌太迟了——他为什么不能早点诚实承认?为什么不听欧阳敏的忠告急起直追?而让姓龙的有机可乘?
追根究底都是他该死、可笑的自尊——不!该说是自卑感——作崇,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学历、家世、背景都匹配不上红霓,所以不敢造次。
红霓会被欺侮,都是他的错误和疏忽所造成的!大圣痛苦地想。
浑然不觉他神色有异,红霓撇嘴说道:“哈!我说的没错吧!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贤妻良母啦!”
“不!不!不!”沉溺于复杂情绪的大圣急忙否认,“我很愿意跟你结婚,真的!”
“什么?”他的急迫热切跟先前的闷不吭声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红霓诧异地看着他:“猴子……你没发烧吧?”
大圣的心抽痛了一下,红霓居然能强颜欢笑,装成没事人一般?于是他坚决开口:“我确定。红霓……我们结婚吧!”
红霓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禁怀疑猴子可能撞到头,有点秀逗了——他的正常反应不是这样的——那个老是大声抱怨认识她是“三生不幸”、“五代没烧好香”的猴子到哪儿去了?
她愣愣听着大圣径自说道:“我保证尽我所能全心全意照顾你,并且疼爱你肚子里的孩子,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红霓浑身起鸡皮疙瘩——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并不讨厌,而是酥酥麻麻的陶然愉悦——认识猴子十几年了,从没见过、听过他这么认真、感性的表白耶!
跟猴子结婚?红霓觉得她并不排斥这个想法。
只有一点小问题尚待沟通。她理智开口:“可是……我既不温柔可爱也不是小巧玲珑,更不会煮菜做家事哦!你考虑清楚!”
大圣的回答充满柔情,“你就是你,不必为任何人改变。”
从没有人能让胆大包天的红霓脸红,这一次,王志圣破天荒的办到了——虽然只是淡淡的、不太明显的微红。
※ ※ ※
在医院住了八天,红霓出院了,依然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
怪了!百般无聊的欧阳敏看着两个“相敬如宾”的准新人不禁暗暗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