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特殊怪异的情况下相逢——再过几天,她将是崔家新妇,而他依旧是功勋彪炳的大将军;
这次的惊险历程只是两人生命之中一次微不足道的短暂交集。
不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产生好奇心。明月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唯有她未来的夫婿才是她应该关切的人,才是她可以仰望的一片天。
月明如素呵!又该是一个辗转反侧、失眠的夜了……
※ ※ ※
耽搁了数日,沐刚的毒伤已趋稳定;这时前往崔家报信的传令兵也快马回报道:“崔家派人来迎亲的行列就快到了,约莫还有半日光景;请欧阳姑娘先做准备。”终于来了!
好好的一门亲事却发生这么多波折……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明月有些心慌与畏惧。
然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种传统的“三从四德”观念依然束缚着明月,她温驯地坐上花轿等候;毫无异议的接受众人为她安排的未知命运。
已恢复清醒仍微微发烧的沐刚披衣而起,感谢欧阳青云为他医治毒伤。
“能与兄台相逢也算是一种缘份,沐某为剿匪而来,不料却连累了令妹耽误佳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仓促之间无物可表……就以这块玉佩为令妹添嫁妆吧!”沐刚解下了腰间所系的羊脂白玉佩奉上说道。
精致的龙凤浮雕显示了这块玉佩价值非凡。
“太贵重了!”青云急忙谦辞。
拗不过沐刚的坚持,青云最后还是收下了;盖着头巾的明月娉娉婷婷地向他万福道谢。
自始至终,恢复清醒的沐刚从未见过明月的真面目。
这一分离,就注定了明月坎坷悲惨的际遇……
※ ※ ※
崔家的仆妇、轿夫一路上疾行赶路,面色凝重得令人担心。
花轿一进城门便直奔崔家,大红灯笼将花团锦簇的喜帐映得红光灿烂,可是气氛却是安静死寂的诡异。
紧张不安的明月由媒婆搀扶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花厅;像是在宣告她未来的厄运般,
悲痛杂乱的哭声远远地由后厢传来,一声凄厉过一声……
不祥的预感令明月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恶梦!
这应该是一场恶梦!老天爷呵!
她未曾谋面的夫婿……竟在花轿进门的时刻断了气!
哭得肝肠寸断的崔老夫人口口声声地唤道:“我狠心的儿!我的心肝啊!”
震惊麻木的明月在分辨不清的状况下被婢女除去了嫁棠,被迫换上了素服披麻带孝。
“如果不是你这个贱人误了冲喜的时辰,我的儿子也不会死!”恸失爱子的崔老夫人含泪怨毒地咒骂明月,“你这个扫把星!”
恶梦!这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被逼着跪在“丈夫”灵前磕头谢罪的明月瑟缩发抖,一路上辛苦跋涉,竟然是参加“丈夫”的丧礼……
苍天哪!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家坚持要明月守寡,十六岁的黄蔻年华,明月茫然无知地成了未亡人,为‘亡夫’守贞。
辗转由仆婢口中得知亡故的崔家少爷早已身染恶疾多时,是在三个月以后。
知晓崔少爷早已病入膏肓,并不是因为自己误了冲喜吉时才害死夫婿;满怀罪恶感的明月才有一丝释然。
被崔老夫人蓄意糟蹋作贱的明月早已心力交瘁,在崔府她比一个下人还不如,最粗重卑下的工作都落在她的身上;讽刺的是,练过武功的明月强健得足以承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她诚惶诚恐、无怨无尤地接受崔家的苛薄虐待,卑微谨慎的神情反而更加激怒崔老夫人,对她的折磨更变本加厉。
“你是一个克死丈夫的扫把星!”崔老夫人——她名义上的婆婆,无时无刻地提醒、咒骂道。
就连她名义上的大伯妯娌们也顺着父母的心意,公然嘲讽明月,“一双大脚、天生命贱!”
“一女不嫁二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严苛的礼教像带刺的伽锁捆绑着受害者,使其鲜血淋漓却还不能喊痛求救。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忍受着饥寒冻馁、奴役生活的明月将少女的青春断送在以“贞节”为名的墓碑下。
要逃出樊笼,重获生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让父兄与自己蒙羞——再嫁,就算崔家大发慈悲应允,又有哪个清白人家敢娶一个克死丈夫的扫把星?
明月曾跪下磕头乞求崔家婆婆让她出家为尼,得到的答复是一阵森寒冷笑:
“你既然进了崔家的门,生是崔家的人;死——也是崔家的鬼!”
明月瑟缩发抖,只觉得一阵绝望;是她前世造下的冤孽吧!要偿还她的罪过,她只能祈求,祈求天可怜见。
出现奇迹……
第二章
四年后。
崎岖坎坷的蜀道,唯有单骑独行,马上的骑士几乎以博命的速度在奔驰,彷佛正在逃避某事,抑或正在追逐着某物……。
直到飞越过一个坡度陡峭的转弯处,满天绚丽璀灿的晚霞,震慑住衣衫槛褛的少年骑士。
一身靛蓝粗布衣棠男装打扮的明月勒住了疆绳,怔怔地看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色彩景象。
原来,天是如此之高,地是如此之阔……
泪,由她的双颊悄然滑落,而她却似浑然未觉。
自由!
她闭上双睁旋即睁开。自由!这个自觉冲激着她的四肢百骸,原以为早就死寂冰寒的心,如今却像似在苏醒、在欢唱!
她终于可以无愧无悔地挣脱伽锁,不再回头。
四年!森严的礼教吞噬了她四年的青春岁月,历劫重生的她,已不复是当年不解忧愁的岂蔻少女;十六岁的欧阳明月已死。
此生此世,她绝不再以红妆示人,绝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他人手中……只为了维护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她在心中吶喊道。
苍天可证。
一身劲装打扮的她看起来像是一位旅途劳顿的少年,舍弃了女儿身,她无怨无悔迟疑的是近乡情怯——如果父兄得知她的遭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怜惜?抑或是鄙夷?她恍惚的猜想着。
蓦然一声高亢悠远的鸣音划破天际,恍若隔世的她凝眸眺望,痴痴地仰视那翱翔千里的英姿,疲惫的脸庞泛起振奋的光彩。
天地之大,一定有我欧阳明月容身之处!
振臂扬鞭,豪情满胸的她催促着胯下骏马,追逐着天空霸主所飞翔的方向,将箝制她多年的女德、女诫悉数拋下万丈深渊。
就像传说中的大鹏展翅千里,她的心翱游在海阔天空中。
借一脉好风,直上青云!
※ ※ ※
洪武十二年,四川重庆府绥城。
连续三年的水灾使得蜀地年年欠收民不聊生,地方官员也束手无策。
大明律法森严,当今圣上对地方官员的政绩纠察极为重视,偏偏这些年来蜀中不是旱灾就是水灾,一件件民生忧苦直往上报,早就让圣上怫然不悦了,一再下诏命令地方官员改善;让这些食朝廷俸禄的父母官胆颤心惊,生怕再有什么差错的话,别说是乌纱帽难保,恐怕连身家性命也要丢了。
眼见得春耕的时机将过,节气一日追过一日,这群靠天吃饭的农家莫不仰天长叹。河流暴涨积水盈尺,谷仓里的稻种放得快潮霉了,若延误了农作、不仅收成没有指望;更别说缴官粮了,恐怕明年就得打饥荒了。
雨,一阵阵落下,落得蜀中百姓的心坎里直泛凉腻,愁云四布。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隐居在山中的隐鸿先生主动向县知事提出了整治水利的良策。
这位年轻秀士登门求谒道明来意后,让坐困愁城的县官惊喜交集。
只见隐鸿先生将图稿展开详加注述,巧夺天工的计划令县官听得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谢天谢地!如果顺利的话,不仅水患可以一劳永逸,蜀中大小官员的乌纱帽也可以保得住啦!
这位温文尔雅的隐鸿先生的确是位世外高人!围观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发出赞叹。
随处可得的竹子在隐鸿先生的详细交待下,由工匠赶工制造出一个个六角形的巨大竹篓,搭配上成叉字形的竹簖,硬是将浩荡的江水拦截下来;岸边的民众不由得爆出如雷般的喝彩。
“接下来就偏劳县太爷了。”隐鸿先生拱手道:“清除淤泥,疏浚河道才是解除水患的治本良策。”
婉拒了县府知事设宴款待的热情,隐鸿先生飘然离去;看似悠闲的步伐却快速得令人来不及挽留。
“天上谪仙人!”欢欣鼓舞的百姓中不知足谁发出了轻叹,让众人心悦诚服。
如果不是上天所贬谪的活神仙怎会有这种出神入化、济世救人的胸怀?
弦月、繁星,竹影、跫音。
踏月而行的隐鸿先生回到了山居草堂,解下了束发青巾,长发飘扬的“他”泄露了女性的柔媚与脆弱,任谁窥见了“他”现在的神情,绝对不会将她错认为男儿身。
她正是假冒兄长名讳,行医济世的欧阳明月——
饮了半杯冷冽甘甜的山泉,神情落寞的明月信步踱至柴扉外。虫唧、鸟啼、蛙鸣,构成了热闹夜籁;如此繁荣蓬勃的春宵夜呵!竟然令她静如止水的心湖再起涟漪……
四年前,她身心俱创地奔回父兄身畔,所面对的是竟是满室尘埃、空无一人的故居,以及一座新坟,由父亲遗留下的手稿,明月得知了来龙去脉——天才洋溢、超群绝伦的兄长居然在替人治病的过程中染上天花不治身亡,承受不住打击的父亲因此看破红尘,出家云游四海。
兄长高明的医术救人无数,可是却救不了自己!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天花这种无药可医的恶疾往往侵袭稚龄儿童,最奇怪的是成年后才染上天花的话,往往比幼童更容易致命!
这绝不是兄长医术不够高明,明月相信一定是兄长‘视病犹亲’的仁慈令他不忍心对病童弃之不顾;才赔上自己宝贵的性命。
虽然说生死有命,可是明月是真心地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哥哥;
一坯黄土掩埋的应该是她这个不祥的薄命人,而不是才华洋溢的青云啊!刚过二十四岁的明月落泪吐息,花样年华与她何干?不过是提醒她青春已逝,镜里红颜弹指老罢了!
回首前尘,她这一生除了懵懂无忧的童年外,竟是一片凄凉坎坷……唯有冒名顶替亡兄悬壶济世,差强可以聊慰内心寂寥。欧阳青云,是一位名满蜀中的高人隐士,而欧阳明月却什么也不是!
叹息声像轻雾般溶化在月色之中,长发迎风飘扬的明月,默然无这地望着一勾新月。
不该怨天尤人的,明月伤感想道。该怪的,是自己为何生为女儿身……
※ ※ ※
一举成名天下知。
明月从未想到“欧阳青云”的声誉日隆,居然上达天听。
洪武十四年,朝廷命大将军傅友德征伐云南,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太祖养子西平侯沐刚为右副将军;为了南征一事四处延请幕僚,名满天下的“欧阳青云”自然也在朝廷延请之列。
六月债,还得快!
明月心头一惊,拿着斥堠呈上的信函沉吟不已。
假冒哥哥名讳安逸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碰上了一直担心的情况——哥哥的旧识找上门来了。
沐刚!
恶梦般的回忆又回来纠缠着她,如果不是为了救治沐刚而误了冲喜时辰……不!别再去想!那不是沐刚的错——更何况他也毫不知情……一生一死,皆为天数!收摄起不堪回忆的往事,明月展开沐刚的来信细细阅读。
信中词意恳切,表达了九年未见的思念,并慎重请求“欧阳青云”随军南征。
“请先生赐予回信,好让小的可以回去交差。”年经的斥堠有双精明机灵的双眸,憨笑催促道。
研好墨汁,略加思索,明月写好了婉拒的信函交给斥堠。
“谢谢先生!咱们后会有期!”年轻斥堠俐落地跃身上马,孩子气的笑容有一抹顽皮。
后会有期?明月瞇起双眼注视着马蹄震起的沙尘,心中有丝异样的预兆……
※ ※ ※
暮春时节的午后,何事最适宜?
想当然尔!偷得浮生平日闲,在花繁叶盛的李树荫下悠卧竹榻;南风熏人欲醉时最宜春睡。
好梦酣甜的明月是被规律的马蹄声所唤醒,才刚起身整理好微乱的鬓发,三匹骏马成品字形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逆光似乎强调了三骑高大壮观的轮廓,明月若有感悟地静立等候。
细碎的李花花瓣如白雪般纷纷乱乱地落在她的衣棠上。
为首的男子怔然地望着明月满身落叶缤纷的景象,他勒住马缰俐落翻身下马,视线始终无法从明月的身上移开。
他的脸庞是陌生的,却又有一丝熟悉;风尘仆仆、劲装束衣们掩不住摄人的领袖气质。明月谨慎打量着来人。“青云?”沐刚屏息试探开口问。
有可能吗?一别九年,自己早已鬓衰人老,而欧阳青云却一如住昔般俊逸卓尔,上天居然如此厚爱他?点点花瓣衬映青衫,更烘托出青云的清秀俊俏……“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谁?”心思陡然一动的明月故作胡涂问。
沐刚仰首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树梢莺雀,“青云真是贵人多忘事,九年不见就忘了在蜀中官道送嫁、遇盗,救了沐某一命的事吗?青云忘了,沐某却没忘,只叹无缘再聚呀!”
“沐将军?!”容貌与亡兄厮像的明月放胆与沐刚相认,她磊落大方地作揖笑道:“不!该尊称一声‘王爷’了!”
“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说这种话戏弄人,贤弟不是故意要折煞沐某吗?”
沐刚带笑谴责。
——如果是哥哥见到沐刚,一定是意气相投、把酒言欢吧。习惯男装打扮的明月万般感慨。
谈古往今来,论六朝盛衰;独居山中难觅知音的欧阳明月尽情与沐刚畅谈欢饮,不觉日斜西山。
“青云!青云……”沐刚感佩低唤:“难道没有鸿鹄之志吗?”
凭他的才华应该平步青云才是呀!
“王爷,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微醺的明月自我解嘲:“小弟的云是闲云野鹤的云!”
仰首大笑的沐刚则是再干一大杯。
有心节制的明月总不忘在自已酒杯中添加山泉稀释,而每饮必干的沐刚却没有注意到,浓冽的野酿后劲十足,不胜酒力的沐刚想导入正题时已来不及开口。他醉了!明月微扬嘴角有趣地想。她让出了自己的床铺给沐刚睡下,才悄然走出房外,在禅椅上调息打坐。
醉了……我一定是醉了!沐刚昏然想道。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困扰着沐刚的神志,他怎么会把青云错认为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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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须眉的豪情壮志在明月心中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