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点醒梦中人,莫小三翘起了大拇指称赞少妇道:“这样听来,这位大嫂也是一个极有志气和见识的贤德人,这种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问过了几家守寡的妇人,不是家居浅陋,就是子媳作主不得自由;也有品行不好专做些勾引光棍的桃色勾当;直到日薄西山,莫小三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家。
“这位胡嬷嬷已经六十多岁了,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只剩老公遗留下这间房子,多年为人缝补衣裳赚些零钱用度,现在眼睛也差了做不了细活,全靠一班邻居街坊照应,如果这位大嫂愿意帮忙照料她又给她一些房租就成了。”莫小三说。
少妇谢过了脚夫付了银两后,便央及邻居代写租契,立契人上写的名字是“江秋月”。
旅途疲惫的秋月安顿好了随身行李后,亲自汲水、劈柴、升起了灶火烧水,为自己和婴儿洗去一路上的风尘劳累。
看似纤细却极有力气的秋月做起粗活来毫不含糊,令一些三姑六婆颇为惊异,私下玩笑说道:“咦!果真是大脚婆娘才做得了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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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陈旧的被褥中,明月百般感慨难以入眠。
心底有一个细微的声音要她亲自来京师寻求答案,拖着这个孩子绊累,使得她无法再以男装示人——化名为‘江秋月’,吃尽了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入京,眼见一切的解答都在眼前了,却又呎尺天涯难以前进。回想这十个月来的遭遇,明月不禁有恍然隔世之感。起初,她由震惊、心碎,感慨自己薄命不幸被弃;到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身孕时,才听见沐刚父子被降旨召回京师审问的消息。
那时候,原本痛不欲生的明月才考量到另一种可能性——沐刚为了维护她,才施展“苦肉计”,逼走心高气傲的她!
可能吗?微乎其微的希望在她心中燃起,沐刚有可能如此做吗?!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就是她恬不知耻、自作多情。相反的,若真是如此,那么她一定要好好跟他算一算这笔帐——他居然这样看轻她,以为她是只能同享富贵不能共度患难的女子吗?!
他欠她一个解释,也欠这个刚满两个月的孩子一个名份……这笔债,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为母则强,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昔日的欧阳明月,决心为自己、为所爱的人争取契机、讨响应该属于她的珍贵物品——一颗爱人和被爱的心!
春华正浓,静夜仍长;要如何辨到扭转乾坤,转危为安,总会让她想到办法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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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该知道“京师居,大不易”的。
接连几天,她四处询问有没有帮人缝补、浆洗衣裳的工作都吃了闭门羹。
大户人家多的是仆妇婢女,哪里缺缝补的人?!而小门小户的妇女们多是勤俭算计的,除非是生产坐月子时,做不了活了,不然哪有请人缝补浆洗的闲钱——
想要以劳力清清白白赚几文钱实在是不容易呵!
人离乡贱,尤其是在天子脚下,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是站不住的!也难怪高傲自负香山居士会在受到轻嘲时愤而将自己改名为‘居易’。反讽一班势利文人——只是,拖着一个娃娃的“吴寡妇”就算再有满腹经纶、雄才大略也无法高傲得起来。明月悒然叹息,说来惭愧!她身上仅剩的这些银两,还是卖了他所送的白马才得来的盘缠;悲恨交集的她那时一心只想离得他愈远愈好,掷还了所有身外之物;却忘了连这匹白马也是他所馈赠的。
也幸好如此,她们母子二人暂时还不致于饿死——而今之计,就是得想个法子度日,以免坐吃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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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笔、染笔、着色、须眉……红珠、南赭、石黄、石青、广花、铅粉……
明月吐了口气,仔细检查画具、颜料可有缺漏;谢过了为她跑腿的莫小三,心底盘算着该画些什么?!写意?!抑或是美人?!还是南宗山水?!
将微微倾斜的饭桌垫得稳定了,铺上毯子,明月闭目构思。
浮现在她脑海的不是西施、贵妃,不是南宗山水,而是四季常春、天然秀丽的云南。
帆影潋、雁鸭成群的滇池……
幽篁睛翠、杉松涛鸣的西山……
名山古剎、宝殿林宇,繁花清岚,在在令她魂牵梦系。
苍山雪,洱海月,水天相连一色的清灵空逸已难再见……
眨去了眼眶中的泪水,她延纸沾笔,画下了云南风景的点点滴滴。
陋室匹空,一灯如豆,俯身作画的明月收摄全部心神专注其上,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鹤啼,窗明。明月才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伸懒腰驱走俯身一夜的不适酸疼,满意地审视尚未完成的作品。
摇篮里的旭儿也在这时醒了过来,一双明亮眸子转来转去,既不哭也不闹——感谢老天!给了这孩子体贴、乖巧的好脾气,除了肚子饿以外鲜少哭闹;
让明月不致于太过劳累。
“旭儿好乖……”,将所有愁苦全拋在脑后,明月抱起了这个小小儿人柔声说话,满怀喜悦看着他认出母亲的懵懂笑容。
解开衣襟哺乳,略显疲惫的明月已决定了画作的题跋——“云南行旅图”
第十章
京师西平侯府。
匆匆又过了一个寒暑……形成被软禁的沐刚默然感慨,去年夏末,他被从云南召回,转眼间又到了夏初。
已经快一年了,这种漫无止境的幽禁生活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和明月踏青赏花、月下竞驰正是去年此时,遥忆云南风光如今也该是奼紫嫣红开遍吧?!物是人已非……。
想到被他略施小计所逼走的明月,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一班心腹部属皆留在云南,无法互通消息,张恩、胡海等人就算寻得她的下落,也无法告知沐刚——他只有想象明月又回到了蜀中,继续以男装示人,扮演“隐鸿先生”过她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
也只有如此,他的心里才能觉得平静好过一点。
就是因为爱她,才舍不得让她同陷罗网,更何况还是这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送命的危险情况。郁郁寡欢的沐刚暗想。
练武、习帖、看书、静坐……这些日子以来,他尝试着以不致于触怒义父的方式排遣寂寥;也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义父的耳目掌握中,稍一不慎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祸。
惧怕池鱼之殃的公侯士卿们都不敢来探望,顶多只是送些不着痛痒的礼物,西平侯府邸可以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因此,当东宫太子的车驾前导急报皇太子来访时,西平侯的宅邸上下简直人仰马翻。
换上了正式古服迎接贵客,皇太子标笑吟吟地挽住了沐刚的双手,阻止他大礼参拜。
“岂有令寿星行礼的道理?!义兄别折煞了标。”皇太子说。
沐刚讶然想起,是了!今日正是他的生辰……太子的一番好意令他感动莫名——现在的他人见人怕,鬼见鬼嫌,也只有宅心仁厚的太子肯雪中送炭。
黄门飞鞍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心思细密的皇太子为了不落人口实和避免沐刚的麻烦,还吩咐了御厨飞骑送来御席,以特制的保温漆盒盛装,热腾腾的御膳送上时全然不减色香。
皇太子标不仅人品纯直,就连喝酒也是极为斯文尔雅,绝对不会有划拳、喧闹的场面发生,算得上好酒品,虽然气氛沉闷了点却正恰合心事重重的沐刚。
直到接近散席时,皇太子标才不经意提起他所送的贺仪中有一幅画轴,希望可供沐刚在闲暇时消遣赏玩之用。
横竖不过是些名家写意、山水之类,满纸乌云浊雾、水墨晕染罢了;像他这样的“俗人”哪里懂得?!无情无绪的沐刚想。
诚心道谢后,皇太子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说起这幅画得来偶然,画风也颇具新意,虽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却自有一派豪宕气势令人称奇,愚弟一见立刻便想到请义兄赏鉴——不知云南风景是否果真如此秀丽?!
若真是如此,只有‘天上人间’可形容。”
“云南?!”沐刚讶异:“是……滇南山水吗?”
皇太子不觉好笑:“正是。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云南吗?”他转首令内侍打开画轴呈上。
画的是‘云南行旅图——西山春晓’,清新不俗的笔触全不似那些所谓‘名家’的匠气样板,青山碧水、桃红灿漫,彷佛流泻一室春光。
某种不知名的情愫撞击沐刚的胸膛——这景致!正是他所见过的景观!
只是一同赏花的伊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沐刚的情绪翻腾,喉间为之紧缩难言。
皇太子犹未察觉他的异状,径自说道:“人言:云岭之南皆瘴疠之地,不晓得这位画者是真的亲眼所见呢?还是自行想象妆点?!云南有西山吗?”
脸色苍白的沐刚悠然开口:“有。名唤‘碧鸡山’,因多彩雉、孔雀而得名……当地人直接叫它做‘西山’。”
“是吗?”皇太子讶然问:“那么这幅画的确‘信有所征’了?!”
沐刚只能点头,无法做出评论——这幅画的作者画得何其传神!简直像是画下了沐刚以往眼前所见的真实景像。
“兄长可喜欢吗?”皇太子试探,询问沐刚的赏评意见。
“好画。”沐刚点头,言简意赅道。双眸恋恋不舍地望着图画,沉入回忆之中。
皇太子看在眼底,笑逐颜开。义兄能喜爱这幅画实在太好了!也不枉他费了八百两银子搜购而来。
既然如此,等他回宫后就叫内监再去“古宝斋”中购下其它的作品,好送给义兄解闷……皇太子标暗自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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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地卖出“西山春晓”这幅画,明月对自己的经济问题便不再那么担心——“古宝斋”给了这幅画二十两的价钱够她省吃俭用花上三、四个月——谢过了为她居中跑腿的莫小三,明月送给了这个老实的年轻人二两银子,皆大欢喜。
她并不晓得:“古宝斋”以四百两实价卖给了东宫内监,内监们又从中赚了一手,以八百两向东宫太子报价。
暴利之下,人人争夺“云南行旅图”其它的画作,以求讨好太子。
另一幅‘翠湖秋色’以五十两卖出时,明月也大感诧异;她知道自己的丹青绘法不俗,可是也没好到“一炮而红”的地步……。
天晓得又是哪一个冤大头前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来还的?!明月耸肩丢过,打铁趁热吧!这些王金贵族的“艺术眼光”不会维持太久的!不趁炙手可热之际加紧作画,那就是不识时务的傻瓜!
连夜挑灯作画,累得腰酸背痛的明月作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前辈子欠她的‘冤大头’正在西平侯宅邸中成日对着她的画长吁短叹、黯然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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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被拘来京里的景春并不像父亲那样不得自由,有东宫太子撑腰,三不五时遣人来接他进宫玩耍,童心未泯的景春很快就和嫡皇太孙允攸——也就是后来的惠帝,混成一团,玩疯了。
比他小六岁的允攸对景春的仰慕有如高山翰洋,以他为马首是瞻,终日缠着景春津津有味地听他吹擂‘以前’征讨吐番、渡流沙、越贺兰山的功绩,以及云南的热带风情,百蛮文物,南诏古国。
这些经历是娇养在深宫大内的允攸所羡赞的。
爱屋及乌,况且景春还是老皇帝登基那年所生的第一个孙儿,龙心大悦的皇帝早疼入心坎里;几年不见生疏了点,也在频繁亲近下重新唤回了老皇帝的回忆。“咳!”老皇帝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悄然来看望孙儿,正好看见景春挑起了允攸扛在肩上玩骑马打仗,急得众内侍跳脚。“小祖宗!别玩了!小心磕到头,咱们一班下人吃不完兜着走!”内侍只差没跪下哀求。
允攸咯咯直笑,手舞足蹈。
老皇帝泛起了笑意——君为上,臣为犬马;这是一个好兆头哪!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允攸别淘气!小心碰伤了。”
太祖皇帝虽然对待臣下严酷残忍,但是在孙儿心目中可是最宠溺他的慈祥爷爷,因此,被景春放下地的皇太孙眉开眼笑地奔入老皇帝怀里,撒娇叫道“万岁爷爷!”
景春赶紧跪下行礼,两个孩子左一句“万岁爷爷”、右一句“万岁爷爷”叫得太祖皇帝心花怒放。
由老皇帝对待景春的和霭态度,宫人内侍们纷纷揣测:西平侯沐刚已经转危为安了。
果不其然,当皇太孙允攸被内侍请去午歇时,老皇帝摒退了左右,和沐景春私下密谈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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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父亲最近得了几张好画,几时也让朕鉴赏鉴赏?!”老皇帝开门见山问。
早已安排耳目在府邸里的老皇帝岂有不知道那是‘云南行旅图’的道理?!
粗中带细的景春极清楚“万岁爷爷”的脾气,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实话实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名画,不过是几张云南景罢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老皇帝对这个答案显得很满意,似笑非笑问:“想回云南吗?!——正是‘直把他乡当故乡’了。”
“那倒未必!”察言观色的景春坦率直言:“依我看是‘见画思其景,思景忆其人’。”
“怎么了?!”老皇帝挑起了好奇心,“你父亲在云南有了得意人吗?”
老人家对儿孙辈的情感之事总是兴味浓厚,关切得紧。尤其是沐刚,从少年时期就一副冷静肃穆的模样,似乎未曾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眼见再一、两年就可能升格当祖父了才闹绯闻?!唔!有趣。
景春在心中暗念‘阿弥陀佛’才决定爆出内幕——反正他觉得坦白招出来比被奸人中伤来得有益……。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招了,从两年前奉父令去请‘隐鸿先生’出芦讲起,到两人细故决裂都说了。
老皇帝听得有趣,咧嘴而笑:“你是说:这欧阳氏胆识过人,还串通了歌伎骗过了子毅?!呵!”
听到沐刚以番酒灌醉了她,老皇帝又是笑又是摇头,“原以为子毅是实心眼的孩子,没想到也会这种伎俩……真不含糊。”
如此佳人,难怪男子为之心动。
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是女人,怎么有办法骑马射箭,还通武艺呢?!”
“因为……”景春吞吞吐吐不敢说欧阳明月有双大脚——已故的马皇后也是一双大脚,因自幼贫苦未曾缠足;给郭子兴当养女时也受尽虐待,像个小女仆似地做活。——曾有一年元宵,京城里一群贫嘴缺德的人们在灯笼上画一个骑驴的大脚丑妇怀抱西瓜,写着“淮西妇人好大脚”嘲讽马皇后,令龙颜大怒的朱元璋亲自下令杀光那几条街坊的人,不分老幼无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