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锦再道:「瞧瞧,两个陪酒的小人,高力士与斐力士,看贵妃娘娘酒量太好,已经开始冒冷汗了,他们俩正打算先吞下解酒草药,省得娘娘没醉,他们先倒了。」
台下听了这番画蛇添足的说戏,一阵哄堂大笑,可是台上的人却依旧正经八百地在演着,今夜的戏码是「贵妃醉酒」。
侧身站在戏台边,子蛟见他们将一出本是叙述深宫闺妇的哀怨戏码,唱成了出搞笑意味十足的闹剧,不由得摇摇头。
这小村子的夜晚一定相当苦闷,才会连这样疯疯癫癫的戏都获得满堂喝采。没有人在乎他们唱得字正腔图还是荒腔走板,只要能获得一点小小的娱乐,就皆大欢喜了。
「喂,串场的,换场景了,还发什么呆。」
台前不知何时拉起布幕,宝坊饶不客气地使唤着他。子蛟见她连眼睛都不敢瞧自己,却还不改其嚣张态度,这里面的矛盾心结,令他不由得莞尔一笑。所以他说小宝儿想要和他对抗,根本难如登天,谁叫她心中想什么就老老实实地从态度上表现出来了。
特别是她害臊、理屈的时候,就会开始躲着他。
「我不知道该作什么?大前辈宝坊好妹子,快教教我。」子蛟刻意揪着她的衣袖,柔声喊道。
「你、你别乱来,先放开我的袖子啊!」她全身一头,声音抖跳地说。
子蛟哪里肯放!以前在苏家,人前人后他都得作个正经八百的未来少当家,不能有任何踰矩失礼处,在那样的处境下,他不能对宝坊动手动脚。可是现在不一样,少了一旁监视的数十双眼睛,此刻不戏弄她,还待何时?
「妳说些什么?哎,这儿好吵,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妳转过身子来,让我瞧着妳的俏脸与小嘴,我才能听得分明。」子蛟低下头,故意在她耳边说。
一抹红云从她的脸颊一路扩散到耳根,他瞧在眼里乐在心中。「说,小宝儿,为什么今日一整天都不肯看着我说话呢!害我眼睛不得眼福,直嚷着好生寂寞。」
「你寂寞关我什么事。」宝坊依旧背对着他,结巴地把话说完。
「现在还这么说,明明我们的关系已经在那一晚彼此确认了不是吗?还是那样还不够,妳还想再来了……」
「哇!住口。」她迅速地转过身,以手掩住他的嘴,眼角泛红,满脸困窘地说。「不许再胡说八道下去,让外人听了,还以为咱们真有什么——」
「呵,不必害臊,只要我们将『以为』变成『事实」,就可理直气壮的面对所有的人了,不是吗?放弃玩耍,小宝儿,速速跟我回苏家去,好让妳爹爹把妳交给我。」
「是啊,好让你称心如意。」她怒冲冲地瞪他。
「我这可是为了妳的名节着想,再者,原本离家出走的可笑原因都消失了,还有什么好拖拖拉拉的呢?」他飞快地眨眨眼说。
宝坊的俏脸皱得有如苦瓜,提及这话题她就满腹辛酸。虽然认识臭饺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打从刚到苏家就已经充分展现他「双面人」的性子,可是宝坊发现远离了苏家,他这种特性似乎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已经到了无人能挡的程度。
好比现在,「眨眼」这种举动若在苏家,打死他也不会作,因为他不会允许自己在苏家完美的形象,被这轻佻的举止破坏。但,如今可以阻止他桃花眼乱瞟的人,一个也没有……
谁叫妳要擅自离家,现在报应出现了吧。
就算在心中这样自责,又对现况有何帮助?想她苏宝坊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王牌尽失,窝囊到有火不能发、有怒不敢言。没办法,于子蛟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风,已将她原以为固若金汤的防线,彻底击溃。
话说那天她告诉他,自己手中所握的最后王牌后——
「哈哈哈哈!」
于子蛟的连声大笑,将河里的鱼都吓得四处跳窜。
笑啊,多笑一点,宝坊噙着泪水忿忿地看着他开怀畅笑的脸,得知他自己不需再端着「小媳妇」的饭碗,担心惹怒了入赘东家,会打翻大好锦绣前程,一定是很值得一笑再笑的乐事吧!此刻他心里一定在想:我终于能摆脱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女暴君了。
笑嘛!最好笑死你。
宝坊推开他笑得软弱无力的身躯,从他身下爬出来。「既然我们把话都讲开来了,你也应该可以打道回府了。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接受什么『弃妇』的头衔,虽然对你不好意思,但我要抢先一步解除这婚约。听明白没有,于子蛟,是我苏宝坊不要你,你可别到处去说是你不要我。」
「我不会的。」笑声暂歇的子蛟,微微一扯唇角哑声道。
「那就好。你能识时务,老天爷也会让你靠的,反正能够不和我入洞房,娶我这个母夜叉,对你来说应当是天大的喜事才对。」
「妳要去哪儿?」他拉住了宝坊的手,坐在地上,以一双黑亮闪烁的煦眸望着她。
「请不要随便拉我的手好吗?过去咱们有婚约时也就算了。现在都要分道扬镳了,再怎么说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你该比我更懂吧。」她祈祷着自己的声音没有抖出她的底细,其实她现在只想躲到没人的地方,好好尽情放声大哭一场。
「什么时候咱们的『婚约」成了过去?我怎不知道。」
「你……」
宝坊差点哭吼出来,他这明知故问的坏心眼,又想诱骗她自掘墓穴地跳下去吗?按捺着心底的怒气,她故意慢条斯理地回道:「你是乐傻了吗?先前我不是说了,和我成婚对你而言没有好处,我大人大量的主动要和你解除婚约,你应该二话不说的同意。」
「是吗?但我不这么想。」子蛟瞥了她一眼,唇角斜斜地拉起一抹笑。
「你不!」宝坊翻翻白眼。「谁管你怎么想,总之,当初为求富贵而来到我家的你,现在不必凭借裙带关系也能步步高升,这应该是应你所愿、如你所求的未来。不接受的话,你就是个天下最大的笨蛋」
说着、说着,宝坊火气也大起来。这在干么?到头来,变得好象她比他还要在乎他的前途好坏?明明他于子蛟有何下场,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一种美。我不介意一生中笨他个一、两回。」他耸肩说道。
「哈!你要自已往火坑里跳,是吗?我先声明,前途是你的,你要拿它怎么办都是你的决定,我才懒得管。可是我受不了往后大半辈子,有个抑郁不得志的家伙,天天冲着我说:『当初要是没娶妳就好了』。我苏宝坊没义务替你背这么大的黑锅。」不知好歹的家伙,宝坊心中不停地骂着,这叫天堂有路不去,地狱无门自闯。
「我绝不会这么说的。」子蛟正色说道。「我以于家的名誉发誓,苏家祖宗在上,如我于子蛟未来敢对宝坊有一言抱怨受她拖累或牵挂,愿来生为牛作马,任凭使唤。」
宝坊吃惊地睁大眼。
可他紧接着又滔滔往下说:「坦白说,我真是太感动了!苏家的列祖列宗,你们那不成材的子孙——苏宝坊,总算脱离了『野人一族』,竟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懂得体恤他人,不枉我多年苦心训诫她四书五经。本以为她将这些训诫当成马耳东风,全部没听进去,但她还是有所成长了,终于明白我对她的这份情。」
表面上是说给老祖宗听的这番话,他却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楞头哑口的宝坊说:「如此一来,证实了我多年前最初看到她时,就深信不疑的事实。藏在她那我行我素、霸道又不驯的表相下,其实是一颗能为他人着想、包容又笨拙的性子。她愿意为了我好,牺牲自己的情感,大方地舍弃自己心爱的男人也要成全他,就是她笨得可爱的最佳证据。」
长长地一叹,子蛟戏剧性地摇头,为长篇大论画下句点。「能得佳人如此,夫复何求。我保证一定会实践十一年前的婚约,将她迎入家门为妻,还请列位祖宗放心,并保佑苏家代代人丁兴旺,我也会和小宝儿夜夜为此努力,增产报家国。」
这个男人……鬼话连篇!宝坊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整个人都呆了。她当初看到那一卦时,就认定绝对不能告诉他,一旦说了他将会毫不犹豫地拋弃她,投向别的女人怀抱,可是现在……
那她这一阵子的苦恼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担心的「拋弃」不但没有发生,而且他还扭曲了自己的恶意变成善意,说得好象是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爱他爱到委曲求全也好?
拜托,她打从七岁开始天底下最讨厌的人就是于子蛟,才不会爱上他!
不会……爱上……才对。
宝坊脑海里突然飘过好多好多个于子蛟;他冷冰冰地教训她的时候,他前来搭救她的时候,他叹气的时候,他亲吻自己的时候——在她不知不觉间,于子蛟竟是如此地充满在她生命的每个角落,她甚至想不起他尚未来到苏家前,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妳脾气倔,一定不肯乖乖承认妳爱我,但事实是如此,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宝儿。」于子蛟擒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就让她倒入自己怀中,坐在他腿上。
抚摸着她楞愣的小脸,他以双指持握住她的下巴,啄吻她半启的朱唇说:「卜卦这玩意儿,相信的人很多!但不相信的人也有。我就属于后者。命运是多变的,端看妳怎么想。我只知道咱们是注定要结为夫妻,其它都不重要,妳会『带衰』我这种可笑的想法,趁早将它从脑海里拔除吧!我们之间的羁绊不是轻易就能被扯断的,妳不懂吗?」
宝坊凝视着这些年来几乎没有好好瞧过的脸,脸庞还依稀存着当年孤傲的少年模样,但什么时候他已经长成为如此有气概又俊朗的好男人了?她拚命告诉自己「讨厌」这男人,曾几何时,「讨厌」已经被「习惯」所取代。
要是自己生命中真的没了于子蛟这个人……
她垂下脸,那就像是房中的摆设,明明对那花瓶看不顺眼,却又无法想象将它移走后,那桌子上会有多么地空虚,不论摆上任何花瓶一定都不会顺眼吧?
爱,到底是什么呢?
讨厌、讨厌、讨厌到极点的人,是否也会是爱、爱、爱到不能的人呢?
「想一下吧,小宝儿。」他紧紧地搂住她说。「妳能让别的人这样碰妳、亲妳、抱着妳吗?不是我,而是另一双陌生的手臂。妳真的想要和我解除婚约吗?看在我眼中,妳这样逃家的举动,明知我一定会追来却还是想逃的举动,在在都诉说着妳想要我别走,跟我撒娇地求爱着啊!」
「别说那么不要脸的话。求爱,你当我是发情的母牛啊!」宝坊气嘟嘟噘起嘴,埋怨地瞪他一眼。
「妳要是小母牛,那也会是天底下最不老实的顽固小母牛,心眼小又怕输,明明比谁都输不起,却总是在嘴巴上逞强。」他咧嘴讽笑说。
「你这是在损我,还是想找我吵架?」她眼睛瞪大地怒问。
「呵呵,两者都有一点。谁叫妳的反应总是让人百看不厌呢?」
他拥抱在她身后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游走在她的背上,揉着抚着,像在抱着最柔最软的雪球儿,将她揉到心坎里。宝坊不讨厌他这么做,反而觉得很舒服,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光是想象陌生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搓来搓去,她就觉得全身发毛,但是子蛟不一样,他的手臂是安全而可靠的,从小就一路保护着她走过来,是副最可靠的臂膀。
要是就靠在他身上这么睡着,他就得一路抱着自己回客栈去,这样也不错,当是处罚他夺走自己王牌的罪过。真可惜她没吃得像真正的小母牛一样肥壮,可以累得他气喘吁吁……嗯,好象真的爱困起来了。
都怪他拍抚着自己的大手,太过温暖。
就在宝坊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的同时,于子蛟低声笑了笑说:「话说回来,妳还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傻丫头,谁会为了没有保障的一卦而放弃自己经营了十多年的地盘。要另起炉灶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光是应付妳就花了十一年,还要再从头来过?饶了我吧!」
「咦?」宝坊抬起头来,她好象漏听了很让人火大的话。
于子蛟淡淡地说:「刚刚中途打断的,要不干脆就在这边做完好了?这样我也比较安心,妳就不会再被什么无聊的卜卦启发,兴了无聊的念头。」
「不行!」对啊,她竟然忘了,他方才还企图对她……「绝对不行,于子蛟,你、你给我手脚放干净一点,不许乱来!」
「喔?」他懒懒地挑起一眉。「我手脚很干净啊,妳要不要检查?」
「我不是指这个!」
又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成,这一回绝对要坚守自己的意志与贞操,不论他把话说得多么漂亮,她还是不放心他——谁能保证他有了更好的机会在眼前时!绝不见异思迁呢?没错,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相信他。
「不管你说什么,就这一点我绝对不让,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跟你……跟你那个……不要就是不要!」
「唉。」他长叹一气。「也罢,我对霸王硬上弓的戏码也没兴趣。今夜花前月下的气氛,也拜妳空前绝后的笑话所赐,一扫而空,让我提不起多少精神再诱惑妳了。就照妳所求,正事儿可以缓一缓,但有一个前提是妳得向我保证,主动『撤回』解除婚约的笨主意。」
结果绕了一大圈子,又回到原点。
宝坊早有觉悟他会提出这个条件。只是她还没给自己找好台阶下,内心总犯嘀咕。也不替她想一想,回到苏家后她有多丢脸啊?全北京城上上下下要是知道她逃婚跷家功败垂成,她这小霸王的封号从此就成了小「罢」王——过度愚蠢而被罢黜的笨王。
「答应不答应,全由妳决定。」他意有所指的挑挑她的下巴,笑道。
所谓情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就是这种滋味吧?
「 知……我知道啦!我答应就是了,撤回,我全都撤回。」要是她不撤回,谁晓得臭饺子还会搬什么法宝来对付她。
「很好。我的要求也不多,就用一个心甘情愿的献吻,来表示妳的诚意好了。当然,是妳主动吻我喽。」他掀着唇角,得意洋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