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月默然不语,而姬艳雪一下子也仿佛从喜乐的天堂跌入地狱的深渊。
「不!我不要这个孩子。」冷星寒突然像疯了般,扯住自己的头发嘶吼。
水映月倒抽一口气,惊楞地看着情绪失控的冷星寒。
姬艳雪的心情则是再次从地狱登上天堂。
「拿掉他!我不要这个孩子。」只瞬间,冷星寒就冷静了下来。
他冷酷无情的平静,却比大声嘶吼更伤透水映月的心。
「不!为什么?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水映月几乎要崩溃了,她跪行着上前揪住冷星寒衣襬质问。
「因为──我不要身体内流着一半仇人血液的孽种!」
冷星寒紧握着拳,双眼憎恨地眯起,终于决定说出二十年前的真相……
☆☆☆
浑浑噩噩地让紫燕搀扶回房,水映月一进入屋内,立即摊倒在床上。
她空洞的眼茫然地瞪向空中,感觉自己的生命力仿佛已被抽离了身体,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她的心已经麻木到不再感到疼痛,眼睛也已干涸到挤不出一滴泪水,脑海里萦绕的净是刚才他道出的那一番残酷真相。
原来她的婚姻从头至尾只是一场有计画的复仇设局。他的温柔体贴、海誓山盟,也只是不怀好意的玩弄;而她却懵懂无知地沉醉在他虚假的情意里,徒然教他看了不少笑话。
她甚至还天真地想请他快马传书,殊不知父亲却早已命丧黄泉!
是因为她的那封家书,让父亲高高兴兴地起程到西北,未料却断送了他一条性命。是她的无知害死了父亲呀!
「爹!爹!」一想起父亲已惨死在黑森林,水映月麻木的心才又有了疼痛的感觉。但泪已流干,她只能以一声声哀恸的干嚎,来表达对父亲的悼念。
「小姐,请您节哀,别再伤心了。」紫燕在一旁难过地劝慰。「您要为腹中的小生命保重身体呀!」
小生命!这句话仿佛在水映月枯槁的心灵重新注入了一股活水。
她撑起身子靠在床榻,双手抚按着依然平坦的小腹,一股强大的使命感瞬间又点燃了她旺盛的生命力。
「我要保住我的孩子,绝不拿掉他。」她苍白的脸上泛着伟大的母爱光辉。
「小姐,您放心,您一定可以保住孩子的。我听前院的阿忠哥说,二堡主这一两天就会回来,他一定有办法劝姑爷回心转意的。唉!事情也真不巧,偏偏都挑二堡主不在家的时候发生,否则事态也不会演变得如此不可收拾了。」紫燕喟叹道。
水映月却没有紫燕的乐观。
因为她相信复仇计画的事,步青云事先必是知晓的,以他的宽厚定也力劝过冷星寒,若他会采纳青云的意见,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事发生了。
因此,她不敢寄望步青云能够劝止冷星寒,她已有了深刻的认知,明白不能坐等青云回来,必须靠自己想办法才能保住腹中的小生命。
但……有什么法子可以救这个孩子脱离灾难呢?
「紫燕,我想休息了,妳也下去歇着吧。」
水映月此刻心情烦乱不已,只想一个人先静静,再好好想个脱困的办法。
「小姐,今夜让燕儿在这里陪您吧。」紫燕却不放心小姐一人独处。
「紫燕,妳别担心,为了孩子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不会想不开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妳下去吧。」水映月神色疲惫地合上了眼。
看到小姐闭上眼,紫燕心想小姐能睡个觉倒也是件好事,因此也不再坚持,细心地替她盖好被子后,转身轻悄地离开。
☆☆☆
子夜,一道闪光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惊雷狠戾地劈下,也带起了一阵狂风骤雨席卷向黑暗的大地。
水映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推被而起,愕然看着打在窗棂上的风雨。
嫁到此地半年,她还不曾看过如此大的雨势倾盆而降。这场大雨,难道是老天爷也在为她的遭遇一洒同情之泪?
也或者是老天怜悯,慈悲地想替她跟孩子开辟出一道生门?
这个想法像窗外的闪电般,突然照亮了水映月一片混沌的脑门,苦思整晚却想不出脱逃之策的她,这时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她知道冷家堡城门的警卫向来严谨,但这一场午夜风雨,想必会让守城的弟兄松懈下来。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借着风雨的掩护,趁着守卫进屋避雨的空隙,逃出冷家堡呢?
心中一动念,水映月丝毫不犹疑,立刻下床展开行动,因为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与命运放手一搏。
她很快穿上御寒的斗篷,收拾了些衣物银两,但搜遍屋内却寻不着可以遮雨的雨具。时间已不容她再拖延,水映月只好放弃搜寻,走到桌前提笔匆匆写下数语后即推门而出,投身屋外那场声势惊人的暴风雨中。
☆☆☆
观星楼书房,一盏孤灯伴着彻夜难眠的冷星寒。
他俊美不凡的脸庞,此刻笼罩着一片阴霾,心中更是百转千回,不知该如何消解这段爱恨情仇!
他终于逼着自己狠下心肠扔给她一张休书!
但,她当时心碎的表情,却像刀刃割疼了他的心。没有预期中报复后的快感,有的竟只是一阵阵心痛与不舍的感觉!
那日在后花园中,步青云的一席话,碰触了冷星寒一直想逃避的问题,更迅速地击溃了他自以为巩固的心防。
他没有勇气诚实面对爱上仇家女的事实,于是纵马狂奔出堡。
那几日他到城里的温柔乡买醉,企图以纵情声色将她的倩影逐出心房,但结果还是失败了!
她的影子竟似已在他心底生根,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拔除不掉。冷星寒不信邪,于是带回了名妓姬艳雪,冀望艳妓的美色能取代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然而,在观星楼与姬艳雪火热交颈时,心头想的竟还是柔情似水的她!
冷星寒至此也感到心慌了,他告诫自己绝不能迷恋仇家女,倘若他真与水映月白头偕老,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及陪着冤死的几十名家仆?
最后他终于决定釜底抽薪,准备将她休离送回江南,好让自己永绝心念。他相信只要两人不再见面,日子一久必可逐渐淡忘她的身影。
心中才刚萌生这个打算,竟然就发生紫燕大闹观星楼的事件,这更坚定了冷星寒的念头,也给了他一个七出的休妻借口。
虽然其间得知她怀有身孕,但已铁了心肠的冷星寒依然不为所动,还是照原计画给了她一纸无情的休书,更顺势道出二十年前的那段血海深仇。
没想到水映月回寒星楼后,冷星寒就后悔了。一整晚就呆在书房里痴想她的一颦一笑,以及新婚那段日子的耳鬓厮磨、浓情蜜意。
子夜那声惊雷,也同样震醒了冷星寒的良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何其残忍,竟狠心到想扼杀亲生骨肉!
就算他不想要流有仇人血液的子孙,但小生命何辜,尚未出世竟然就得背负上一代的仇恨?映月也何其无辜,当年她父亲犯下令人发指的凶案时,她一样也还尚未出世呀!
青云说的对,冤有头债有主,水重生已经自戕谢罪,上一代的仇恨就该跟着烟消云散,他何苦再折磨自己,让仇恨之火日夜烧灼着他的心呢?
这个想法一掠过脑际,冷星寒整个心情顿时豁然开朗,长年被仇恨束缚的心灵终于获得解脱。
一旦解开了心头死结,水映月哀痛欲绝的脸庞立刻浮现脑海。
天!他真是该死,竟然伤她如此之深,他必须赶紧去向她赔罪,祈求她的谅宥,夫妻俩言归于好,携手共度白首。
冷星寒再无迟疑,等不及叫醒仆人取来雨具,就顶着风雨急步赶往寒星楼。
☆☆☆
「月!」冷星寒浑身湿透地冲进水映月卧房。
房内的冷寂教他心头一窒,快步走到床前掀帘一看,床上竟不见映月的影子?
夜半三更,风大雨急,她不在寝室会到哪里去呢?
冷星寒不安地思忖,一股不祥的兆头忽袭上心口。
他焦灼地举目逡巡室内,赫然瞧见桌上用烛台压着一张信笺。他急忙拿起细看,见到上头娟秀的字迹写着──
紫燕:
为了保护腹中的小生命,我必须逃离冷家堡。很抱歉没有叫醒妳带妳一起走,因为我也没把握能够成功地逃出去,为了避免拖累妳事后被堡主惩罚,我只好独自离去。
若我有幸逃出冷家堡,妳可以恳求二堡主将妳送回江南。虽然巧绣坊跟水家已经毁了,再也无法提供妳安身的处所,但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妳一定可以找到其它的营生生存下去。时间紧迫,仓促几语,盼勿念。
映月 留字
读完留书的冷星寒心头大恸,立即转身出房,用力敲着隔邻紫燕的房门。
「紫燕、紫燕!快起来!」他的声音惶急万分,完全失去平日的沉着。
紫燕被惊醒,匆匆下床着衣开了房门。「啊,是姑爷,发生什么事了?」
「妳家小姐不见了,快去叫醒二堡主,要他命所有人起来帮忙出去找人。」
「啊!小姐她……」紫燕一听也慌了,忽又想起:「但……二堡主不是不在堡内?」
「他提早在今晚入夜前回来了,快去叫醒他!」冷星寒匆忙吩咐完,掉头飞也似奔出了寒星楼。
☆☆☆
水映月冒着风雨,一路躲躲藏藏,竟也幸运地没让守卫发现,顺利到达了城门下。她心中正暗自庆幸着,然而当她瞧见城门上那两根看起来重达几百斤的铜制门闩时,她的心凉了一半。
她估量的没错,这场暴风雨的确让守门的家丁进屋躲雨去了,各个岗哨的警戒也明显松懈不少。但她却没料到,虽然没有守门家丁阻扰,她一个弱女子却也没有力量搬动那两根巨大的门闩,打开城门逃出冷家堡。
这不是白忙一场?失望之余的水映月呆立在城门下,浑身湿淋淋的她,此时早已分不清脸上的潮湿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月……月……」
呆怔中,水映月依稀听到远处传来叫唤自己的声音。她心头一惊,立刻仓皇地沿着城门边的石阶跑上了城楼。
待登上城楼,她才回过身张望。当她看见远处顶着强风豪雨,步步逼近城门的竟是冷星寒时,不禁吓得心魂俱丧。
天哪!他当真如此无情,不肯放过他们母子么?水映月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淌血。
不!她不能失去孩子!她无声地对着天空吶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肚子,仿佛这样就能护卫她腹中的婴儿。
「月……回来……听我说……我……爱……」
冷星寒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愈来愈接近城门,但由于风雨太强,水映月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只绝望地想着,一旦被抓回去,肚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不!不能保住孩子,她也不想活了。
她惊慌地注视着城脚下的护城河,滚滚的河流波涛汹涌,好似千军万马奔腾,声势惊人。
天啊!前无退路,后有追兵!原来这场风雨不是老天爷为她开出的生门,而是一道拘魂勾魄的地狱之门呀!
罢了!这或许是她的宿命吧!
死了也好,死后没有知觉,她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呀!
「孩子,你活,娘就活;你死,娘也会陪着你死。娘不会让你在黄泉地府孤孤单单的。」她温柔地抚着小腹轻语,仿佛在慰藉她那未及出世的孩子。
「月!」这次的叫唤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水映月吓得抬头,惊见冷星寒已出现在登上城楼的第一层石阶;而他身后不远处,也有一条人影正在快速地奔近。
她知道他轻功了得,只要一个弹身就能登上城楼,到时她插翅也难飞了。再没时间犹豫,水映月闭上双眼,咬紧银牙,从城楼上纵身往下一跃,投入了城脚下那水势湍急的护城河中。
「不要!映月──」冷星寒目睹心爱的人在眼前投河自尽,凄厉的叫声石破天惊地从他喉中嘶喊出。
他一弹足,飞身登上城楼,俯身下望城脚下的滚滚黄流,早已没了水映月的影子。
「映月──哇!」他又悲号一声后,喉头一甜,竟呕出了一道血箭。
紧随而至的步青云快速地出手,从冷星寒背后点住他穴道,即时阻止了他已腾起一半,打算也投入河中的身形。
风雨夜,断肠人!
步青云黯然地看着昏厥在地上的冷星寒……
第九章
「娘!娘!」
厅轩外水忘尘的呼唤声,从回廊处传来,蓦地才将水离情的思绪从遥远的七年前拉回到现实。
人随声到,水忘尘旋即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进厅轩,情绪亢奋地又叫又跳:
「娘,义爹已经答应要教我骑小马了,我好高兴喔!」
这时,冷星寒也背负着双手,俊脸含笑,潇洒地跨入厅轩。
「冷大哥!」一见来人正是冷星寒,万芳惊喜地大叫。
冷星寒心头一震,抬眼望向声音来源,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该死!他心中暗咒一声,双眼冒火地怒视着万芳。
「冷……冷大哥……」被他如刀般凌厉的目光一瞪,万芳吓得噤若寒蝉,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冷大哥是怎么了?那样子像要吃人似,好可怕!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万芳心情忐忑地暗忖。
记得小时候,每回冷大哥到苏州来,总会在粮行住上一段日子。虽然粮行的伙计都因敬畏冷大哥而不太敢亲近他,但冷大哥对待小孩却十分和气,因此她也就经常缠着他玩。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冷大哥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到粮行来,而就在这几年间,自己也从黄毛丫头长成为娇滴滴的妙龄少女。
就在冷大哥的身影几乎要从她的记忆中褪色时,未料多年不见的他却突然又出现在粮行。
情窦初开的万芳一见俊逸非凡的冷星寒,立即丢失了一颗芳心;可没想到冷大哥在粮行住不了多久,竟又失去踪影,教芳心暗属的她思念不已。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追着父亲打探消息,父亲总告诉她冷大哥四处巡视商务去了,也不晓得他现今人在何方。直到今天早上,她在无意间听到父亲跟一名堂主的对话,才得知冷大哥原来就住在南庄,于是她觅得个空,立刻溜出粮行直奔南庄。
冷大哥果然在南庄,但为什么他此刻怒颜相向,一副要宰人的模样?难道她做错什么事了么?
「尘儿,你在哪里?快过来娘这儿。」厅轩气氛僵了片刻后,水离情突然站起身,伸出双手向空中摸索,声音急切地召唤着爱儿。
「娘,我在这儿。」水忘尘立即跑向前,投入娘亲怀中。
「妳……妳是个瞎子?」后知后觉的万芳瞪大眼指着水离情脱口叫道。
「住口!」此时,冷星寒也从惊怒中回神,大声斥喝口没遮拦的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