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姐,好不好嘛?」蝶儿轻扯她衣袖,唤回沉思中的吕文绣。
「好,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马厩,转达你对库利斯的关怀。」
「谢谢阿绣姐!」蝶儿立即开心展颜。
虽然自己脚踝很疼,但一想到库利斯,蝶儿的心更疼。她不忍他因自责而煎熬,却又无法去安慰他,只好先央求阿绣姐去探望一番。
她们又岂知明天一早,库利斯就要被逐出庄府了呢。
※※※
库利斯睡在马厩旁的一间佣人房,便于随时照料马匹。吕文绣到他房里找不到人,却在马厩内发现他抱头蹲坐墙隅一处稻草堆上。
「库利斯。」她轻唤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
「绣绣!」抬起深埋双膝中的英俊面孔,库利斯脸上有一丝压抑的痛苦神色。
「库利斯,别难过。」吕文绣坐到他身旁草堆。「这件意外不是你的错,小姐的伤并无大碍,她要你别为她担心。」
「她……还好吗?」他俊美的脸上有深切的关怀。
「只是扭伤足踝,休息几天即可痊愈。」
「那……一定很痛,她受得了吗?都怪我没看好她。」一张天真美丽的脸孔掠过脑海,宛若瓷娃娃细致的她,承受得了痛楚吗?库利斯但愿自己能代她受过。
「我刚说过,这件意外不能怪你,小姐特地让我来告诉你,要你千万别自责。」
「绣绣,我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我会的,你放心。对了,小姐还要我问你,大少爷有没有为难你?」
「他……」库利斯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难堪,欲言又止。
「怎么,大少爷责怪你了么?」细心的吕文绣没有忽略他眼底的伤痕。
「绣绣,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库利斯却岔开话题,他不是个会在背后论人长短的人。
「嗄?为什么?」吕文绣大吃一惊。
「没什么,」库利斯苦涩地摇头。「我想哈萨克人还是习惯在草原上生活吧,所以我决定回大漠去。你来了我好高兴,我正愁着不知如何跟你碰面,向你道别辞行哩,他们……不许我到彩蝶楼……」他脸上又浮现难过的神情。
「是大少爷赶你走的吗?」吕文绣也哽咽。
「我自己也很想念家乡。」库利斯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
「可是,小姐她……」
「她……就麻烦你代我向她辞别吧。」库利斯心中的痛楚,像被晕染了墨汁的宣纸般,正在逐渐扩大加深。
回大漠也好,否则他不知如何调适庄蝶儿在自己心中造成的困扰。这些个午后相处的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埋下了情愫,库利斯惶惑不已,也深感愧对亡妻莎娜;
毕竟她尸骨末寒,自己怎能如此薄幸,迅速地又展开另一段恋情?除此之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还有种族歧视及门第差异,在在都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趁着彼此陷入未深,及早抽腿定人,库利斯认为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当然,刚开始的煎熬是无法避免的,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就让时间来冲淡相思之情吧。
「库利斯,你知不知道小姐对你……」吕文绣体会得出庄蝶儿中心暗藏的情意。
「绣绣,不要说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库利斯打断她的话。
吕文绣默然了,内心嗟叹不已。
是呀,庄严说得够清楚,老夫人绝不会答应爱女远嫁回疆,过那贫瘠的游牧生活。况且重视门户之见的汉人习俗,也容不得地位悬殊的联姻,难怪老夫人要为儿子挑选门当户对的闺秀当媳妇。
库利斯即将返回故里,那么,自己呢?
绵亘无垠、牛羊成群的草原景致,以及奇爷爷慈祥的面容,倏怱在吕文绣眼前跃动,仿佛在向她召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库利斯,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大漠。」吕文绣心底骤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思乡愁绪。她虽是南方人,却在北方草原成长,几乎已融入了那儿的习俗文化。她——是属于那一大片青翠草原的……大地之女吧?
「绣绣,你也想回大漠?」库利斯诧异不已。「你不是要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吗?」
「当年我年纪太小,不清楚亲人的表征,人海茫茫何处寻访,我几乎已放弃了这个奢望。倒是离开回疆快两年,十分怀念草原上那种悠游自在的生活,也记挂着奇爷爷。我想,我是属于那个地方的。在那儿住了十二年,回到江南反而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步调,以及……价值观。」
吕文绣这番表白虽是实情,但最重要的征结,却在于自己对庄严的感觉愈来愈令她心慌。小柳说明年春他就要奉母命完婚,难道自己要留下来面对生命中第二次的打击?她岂料当初为了逃避情伤远离大漠,而今为了另一段情,又要重返回疆,人生的际遇当真是无常呀。
最令吕文绣感伤的是,她的感情竟一如她飘泊的命运般坎坷不平,这一切磨难,
当真是自己的宿命么?
「绣绣,可是听小姐说,大少爷对你颇为心仪,他会同意你离开吗?」
「大少爷是何等身分,怎会看上我这卑微孤女,就算他有此意,老夫人也不会答应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这一切都是小姐自己太敏感,没这回事的。」
「是这样吗?」库利斯半信半疑。
每天清晨送他俩上马时,库利斯总可以窥见庄严眼中难以遮掩的款款深情,绣绣真的察觉不到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库利斯,这一切都是小姐天真的幻想罢了。我们就这么说定,明天一道回漠北吧。」
「如果你坚持回去,我当然很高兴归程多了个伴儿。」
「明天我们要赶在大少爷清晨跑马前上路,避免与他照面,免得彼此……尴尬。」
「你想瞒着他离开庄府?」库利斯狐疑地审视着吕文绣:心中思绪如潮水般起伏……
「呃……是的。只不过走了个下人,没有必要惊动他……」在库利斯灼灼目光的透视下,吕文绣不由感到心虚,红着脸不自在地试图解释,却显得牵强。
「那,你也要瞒着小姐?」
「不瞒她怎成?若她知道你要走了,一定会伤心欲绝,拚了命前来阻止。届时又要害他们手足间产生龃龉呀。」吕文绣无奈地说。
库利斯的情绪也霎时变得低落无比,那份无奈与吕文绣一样深沉。
生命会找到出口,只是需要时问。他唯有寄望悠悠岁月,能治愈每个人心中的伤痕。
第九章
吕文绣离开马厩,回到彩蝶楼向蝶儿覆命。她向蝶儿谎称库利斯并未受到责罚,刻意隐瞒他即将被驱逐的事实。看着蝶儿放心地眉开眼笑,话题不断绕着库利斯打转,吕文绣心里着实不忍。
但,库利斯说得没错,他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彼此陷入未深,及早结束这一切,让伤害减至最低吧。
自己与庄严的情形下也如出一辙?就让时间抚平心中的创伤,人生原本就荆棘遍地,总是要勇敢地面对困难与挑战呀。
想到明天离开后,今生恐将再难与蝶儿相见,吕文绣兴起一股依依不舍之情,她想利用这最后一晚,多陪陪可爱善良的三小姐。而庄蝶儿也因库利斯未受到责罚,
兴奋得神采奕奕,整个晚上巴着吕文绣,要她细述回疆哈萨克草原的生活点滴,彷佛预备将来定居到那块上地似的。
好不容易,精力旺盛的蝶儿总算入睡,吕文绣踏出彩蝶楼,才发现四周一片静寂,似乎所有人都已熄灯就寝。夜——已深了。
※※※
瞥见窗间透出的微光,吕文绣有一丝诧然,是谁点亮自己房中的灯烛?
是其他仆妇伯她晚归摸黑,才预先替她留一盏灯吧?就连庄府贴心的下人们,也都令吕文绣难舍离情。
带着感恩的心推门而入,却被房中踞坐的高大身影惊呆了双眼。
庄严正起身迎向她。吕文绣可以感受他逐渐逼近的压迫戚,双腿像被定住般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的工作这么辛苦。你每天晚上都得陪蝶儿到三更半夜,才能回房休息吗?」庄严轻松地站在她眼前,含笑开口。「看来,我得加你两倍的薪饷喔。」未了,他又幽默地加上一句。
「我……我……」吕文绣浑身紧绷,紧张得呼吸困难。清晨拥吻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折腾她。
「你一定累了,我不该打扰你。可是,我又迫下及待地想让你看一件东西。」庄严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消除佳人紧绷的情绪。他知道她还羞于紫金山郊的那一幕忘情深吻。
「什么东西?」庄严这一招果然奏效,吕文绣总算稍定心神。
「来,这是我为你选购的狐裘。」庄严牵着她的小手走向桌案,指着桌面上的一个精致大纸盒柔声说道:「我一整个下午跑遍南京城内大街小巷,才挑中这件狐裘,但愿你会喜欢。」
「狐裘?」吕文绣楞住。
「是呀,快入冬了,我看你衣裳单薄,不添件冬衣,如何在冷冽的清晨陪我上山跑马?」
「这……」明天,她就永远不再陪他跑马了呀。
「打开看看,若你不中意,我再去换一件。」庄严将纸盒递到她面前。
「不,不用!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吕文绣像被烫着般,忙将双手藏到背后。
「阿绣,不准跟我客套,我买都买了,总不能要我拿回去退货吧?会叫店家笑话我的。」
「那……那给蝶儿好了。」
「她的橱子里,不知有几件貂狐大衣啦,她根本不缺冬衣。」
庄严见她迟迟不受,遂自己打开纸盒,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抖开,展示在吕文绣眼前。光看那柔细滑腻的毛皮,也知道价值不菲。
「你瞧,纯白狐裘配你最合适。」庄严觉得白色的纯洁搭配不食人间烟火的吕文绣,更能衬托她的清丽出尘。
「我……我还是不能收。」内心虽是感动莫名,但吕文绣依旧回绝,只因她还不起这份人情呀。
「阿绣,你再推辞我可要生气喽。」庄严故意拉下脸孔佯怒。
「我……我收了,也用下上了呀!」他沉脸的样子总是教人心慌,吕文绣一下小心就说溜嘴。
「用不上?为什么?」庄严这下真的板起脸了。
「因为……我明天起,不能再……再陪你跑马……」吕文绣怯怯回答。她知道庄严的「问句」绝不容人打马虎眼欺瞒,只得坦诚以告。
「为——什么?」庄严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怒火,冷硬地一字宇吐出。
吕文绣内心长叹一声!原本想悄然离去,避免再生波折,谁知他竟深夜等在自己房中,仿佛鬼使神差般。难道这是老天爷的安排,点醒她不能忘恩负义,一走了之?毕竟庄严容留她大半年,若是不告而别,岂非太不知感恩。
也罢,就趁这个机会向他辞行,自己才能走得心安,无憾。
「明天一早,我打算跟库利斯回漠北。」仰起螓首,吕文绣坚定地向他告白。
庄严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说什么?」他再确认一次。
「明天,我要跟库利斯一道回漠北。」吕文绣轻声复诵,语气更加坚定。
庄严的脸色倏地转成青煞,突如其来的震撼及怒气,击垮了一向沉着的他。早晨郊道上的缠绵记忆犹新,岂料一转眼,整个世界似乎支离破碎。他难以置信家财万贯的豪门世家竟比不过一个贫困的异族小子,原本以为女人终究会选择富贵荣华,看来是自己误解了爱的真谛。
错走一着棋,落得全盘皆输!庄严悔恨不已,不该自视太高,误以为能与一无所有的库利斯互争长短,而贸然将他留下,现在该如何挽回颓势?
不服输的刚强脾气,驱策着庄严不计一切后果地将自己心爱的女人留下,他的脑子迅速思考着对策……
「阿严……」看他僵着脸久久不语,吕文绣深感不安。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庄严镇定的口吻,反而令人有一股更深沉的惧意,吕文绣的心凉了半截。
「呃,你也知道,我原本就住在回疆,来江南是为了寻亲。但……总之,我已放弃寻亲的念头……」吕文绣困难地解释着。「库利靳是我在回疆的朋友,他明天要返回故里,我想路上有个伴,所以……」
「所以你要与他一起回大漠是吗?」庄严冷然打断她。「你终于坦承他是你的朋友了。」
「我……」吕文绣错愕地看着他。「我从没否认库利斯是我的朋友。」
「但你也从不曾提起过你们之间的关系。」他闷声回答,表情莫测高深。
她是不曾提过没错。但,那是因为吕文绣认为,自己与库利斯的友谊是私人间的交情,庄大少爷未必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所以才未曾刻意提起呀,怎地庄严一副颇为介意的模样,这又教吕文绣纳闷不已。
「我……我以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实在没必要到处喧嚷吧?」她嗫嚅着回答。
这句话可又惹恼了庄大少。她认为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对他而言却足「心头大患」!她与库利斯之间的感情之谜,一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呀!
「哼!他是你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恋人,是你无法再接受另一个男人感情的元凶,你当然不好意思四处喧嚷!」想起昔日在她房门外无意问听到的「心情告白」,庄严的心像浸在醋缸般酸溜溜。
「……」吕文绣眼底的愕然更深,张着小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何以让人隐约感觉有一股强烈的护意?庄严在嫉沪库利斯?不可能吧?他是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该生妒的应是库利斯才对呀。
※※※
吕文绣没有否定自己适才的话,只一迳怔愣着出神,更教庄严妒火中烧。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库利斯果真是霸据她整颗心的那个男人。
一生中从未尝过挫败滋味的庄严此刻已被妒火烧毁理智,他誓言要力挽狂澜,不择手段地留住佳人,绝不容许自己不轻易开启的心扉,一无所获地再度关闭。
「你是我的,今生休想离开庄府,跟库利斯返回大漠!」庄严当机立断,一如他接洽生意时的果决明快。
「什么?」从错愕中惊醒的吕文绣,一时解析不透他语中含意。
「我要你留下来。」他语气强硬,说是请求,毋宁说是命令。
留下来?留下来面对他明春的完婚大典?让失望、痛苦再次啃噬自己灵魂么?那种灰暗的心情,吕文绣不想再承受一次。对着庄严轻摇螓首,她的态度与他毫无二致,一样地坚定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