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他,月光淡淡照着陌生人,他终于发现他不是“他”,而是她,她是个女人。
湿透的白色衬衫紧紧里住她的成熟躯体,因而露出她凹凸有致的美好线条,她穿着一条式样简单的直统西裤,有意无意地展露她的两条修长美腿,她像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儿,只是服装样式看起来有些过时。
他情不自禁的将视线往上移,她的皮肤洁白,下巴削尖,有双大大的眼睁,浓密的长睫毛铺盖其上,可惜脸色太过苍白,嘴唇也失去原来颜色,整体看起来不算惊艳,但依稀可见一股高雅气质。
他愣愣地注视她好久,不禁为每个自杀人惋惜,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孩,竟傻得以自杀结束生命,真是可悲、可笑。
是否和他一样,只为逃避一个女人的求婚,他轻笑起来,没有人会傻成如此,她势必遭遇极度悲痛的事件,才让她狠下心以自杀了生。
被男人拋弃?
失去挚爱?
生意失败?
或赌博欠下一屁股债?
反正,邵第九己尽了道义,至于等她醒来后如何解决问题,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如果她还要自杀第二次,他亦无权阻止。
可是他却一直坐在她身边,迟迟不肯离开。所谓送佛送上西天,他不能就这样放下她……
她静静躺着不动,他静静审视着她,他猜她某一时刻应该醒了,但她却坚持保持原状,直到他等得不耐烦,忽然有股恐怖念头升起,以为她真的死了,于是他急得伸手摸她鼻息,触到她小巧的鼻尖时,她猛然掀开眼皮……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霎时停住,她的眼神也跟着停住,以一种非常惊异、惊异得不能再惊异的眼神瞪着邵第九,他有点尴尬又带点生气。他想她真失礼,遇见救命恩人非但没有感谢言语,反而表情活像撞到鬼。
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反应出他的模样,虽然狼狈不堪,但不至于到能吓死人,可是她的表情的确像快要被吓死。
接着,她脸上的肌肉慢慢抽动,眼睛开始转动,却片刻不离开他身上,用那种想把他看入骨髓深处的看法,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他被她看得难堪极了,忍不住摸摸脸、摸摸手,想不透自己哪点值得她吓成这样。
气氛持续着,他忘了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待宰的恙羊般被她紧盯着。最后,终于她喘过气,先用力摇摇头,既而眉毛纠结起来,然后自嘲似地笑了。
“不可能——”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甜美悦耳,不过却难以明白意思。
不知此“不可能”乃她自己不可能自杀,还是自杀后不可能被救起?但是这种哑谜打太久就不好玩了,邵第九逐渐失去耐心,他只想听她“应有”的道谢后,然后拍拍屁股离去。
“小姐,下次自杀时要找个无人的地方,不然又被人救起就糗大了。”他先调侃她一句。
万万没想到,听了他低沉富磁性的男性声音后,她又是一副快要被吓死的模样,就像从他喉中听到鬼哭神号似的。
“这是你的声音吗?”她发抖地问,额上冒出汗珠。
他张望四周,海边只有他和她,如果这声音不是他的,就真的是鬼哭神号了。
“没错,这是我的声音,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因为它是与生俱来的。”
按着,她又以那种吃人眼光看着他,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你是否被海水冲昏了头,还是你本来就是精神病患,你再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
她不能体会他话中的嘲讽,只是瞪着大眼看他,从脚底移到发梢……
“请问你的头发是真的吗?还有,你是不是一直就很瘦?”
他确定自己已经受不了疯言疯语,于是跳起来骂人。
“我的头发一直都是真的,很瘦也是真的,你跳海自杀是真的,我冒险救你一命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再胡言乱语下去,那我真的会怀疑你自杀是假的,你根本就是疯子!”
“不……小九……先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把你当成另一个人,请不要生气。”她急急说着,脸上有无限哀愁。
小九……?他好象听到她说小九,许多亲昵朋友会叫他小九,难道她认识他?不可能,他生命中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他又坐回去,不是因为她可能认识他,而是她虚弱地撑起身子令他同情。
“我很像你的朋友吗?”他放柔语调。
她点点头。
“丈夫。”她告诉他。
他喔一声,感到失望,又觉得这股失望来得太好笑,难不成救命场面就非得发生罗曼史不可?
她环抱双膝,眼眸闪烁不定,不管会不会发生罗曼史,他不想就此告别。
“为什么想不开?”他傻傻地问。
她的黑色眼眸立刻蒙上高深的阴影,他感觉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勾起他潜伏的好奇心,想知道她的遭遇。
“我想……一时冲动吧!想着跳下去会如何?想着想着就真的跳下去了。”她苦笑着,残余的海水顺着她的窄小脸形滑了下来。
真希望她不要常常想着想着就跳下水,否则世间就会减少一位美女。他想着想着脸红了起来,她不很美的,只是天很黑,海很远,她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所以她变美了。
她发现他忽红忽绿的脸色,眼神泛起怀疑,他急忙收住胡乱的思绪,嘴边拚命找话题掩饰愚蠢。
“为什么?”
刚才问过了,他发觉自己笨得可以,又啰唆得可怕,他只不过救她一命,不代表她该告诉他完整的故事,况且又不关他的事。
不过……她始终没有向他道谢,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而她连一句道谢都没有,或者就该为这个理由继续留下来。
他心里舒服多了。
她终于说了……
“我丈夫他……”她斜看他一眼,“他离开了我,突然间我发觉被拋弃好难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你们结婚多久?”随着好奇心兴起,迫使他多留了一下。
“十年。”
他难以置信地仔细看她,虽然黑暗中难以看出她实际的年龄,可是凭他的医学经验,不可能错看这么大距离,她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
“十年?那也过了七年之痒,为什么现在他才决定离开你?”他闷闷地问。
她笑得苦涩,宛如喝了碗淡茶。
“你很像他,真的好象好象,所以当我看到你时才会吓成这样,不过你不是像他现在的样子,而是他年轻时的模样,我刚认识他时,简直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那我真倒霉。”
他装作漠不关心,不过嘴角忍不住瘪下来,看他气的模样,她轻轻地笑了。
“这样子更像。”
她笑得更开心,洁白的肤色印上一朵粉色微笑,他却看得焦躁。
“你丈夫现在长得什么模样?”
他忽然想知道怎样的男人才能与她匹配。
她眼中立刻蒙上绚丽的色彩,像极了每个恋爱中的少女。
趁她未形容前,他先悄悄暗忖对方长相,如果如她所言她老公年轻时像他,一定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帅哥,想必中年之后更添成熟风采,充满自信又迷人的男性魅力。他想的也就是邵第九过了四十岁以后的样子。
“他变了很多,现在头秃了,背驼了,腰也肥了,而且有心脏病、高血压……”她还要数落下去,却被他大吼一声止住。
“那你还要嫁给他,为他自杀?”
他重重喘息,她说的当然不是他,但是他不知自己为什么生气?大概凡是人,只要听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会忍不住暴跳如雷。
她惊奇地张大眼,他警觉自己严重失态,遂转过头回避她的目光。
“不管他变得如何,我爱他。”她坚决说。
对了,就是这个理由,爱……
可笑也可悲的理由,所以能让一朵鲜花甘心插在牛粪上,让情人眼中出西施,文人雅士才想得出的好理由。
她掀起眼帘偷偷看他,他还在跟自己生气。
“你知道吗?我老公……他也是救了我一命才认识我,就是现在的情形。”
“喔,那可真巧啊!”他反讽道。
和她老公不同的,他遇到她时她已嫁作人妇。
按着,有一阵子他们各怀鬼胎不说话,直到被宁静的空气搅得心神不宁。
“你常常自杀?”
他没有看她,倒像和自己说话。
“不……我是……”她的声音忽然停下来,眼中露出惊恐。
“奇怪,我怎么忘了?我真的忘了那一次我怎么会下水的?”
他怀疑她暂时失去了记忆。
“八成,又是想着想着就跳下水吧。”他嘲讽地说。
她恍恍惚惚的,好象真的有点脑震荡。
“那时,他有个要好的女朋友,为了我才和她分手。”她试着勾起回忆。
喔,那她老公又多了一个地方和他雷同,他正想和要好的女朋友分手。
“而你当时却不知道今天他负了别人,往后他同样会负你的道理吧!因为负心汉有劣根性,负一次成功后,以后就负成习惯了。”他酸酸地说着。
“是吗?我一直把他当成孩子。”她虚弱的叹息着。
他坐着看天,发觉一直谈人家老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你一定很年轻时就嫁给他了。”他用鼻音说。
她也学他看着天,声音渺渺涣散。
“错了,我三十二岁才嫁给他,他比我小三岁。”
他彷佛望见天空闪下一道雷,正好打中他鼻心。
他惊讶万分地看着她,好象她是外星人。
不可思议,如果她三十二岁嫁给她老公,那她现在岂不是四十二岁了?
他绝对不相信有人会保养得这么好,她脸上光滑得达一点点四十二岁的痕迹都找不到,别说四,就是三,他也难以相信。
“你……你已经四十二岁?”
她点头,好象讥笑他不会看女人年纪。
太可怕,他可能遇上妖怪了,尤其三更半夜,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就在他惊讶得不能再惊讶的当头,她终于说了他已不想听到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好了,他的目的已达到,她终于为他的救命之恩付出代价,管她三十二、四十二岁的,他总算能安心离去,可是他的脚却抬不起来,像足足有千金重。
他看着她,黑色长发、白色衣裘,四十二岁的老女人,却有动人笑靥……
可恶的依恋之情又冉冉上升,他再度舍不得拋下她,他努力为自己找个好理由。这样吧,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有色狼把她当成十八岁而欺侮她,所以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莫可奈何地说道。
她轻轻笑了,四十二岁的女人……
“你知道吗?你现在又和我老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她拍拍膝盖,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记住,我不是你的老公!”他赌气说。
他们走到停车地方,她惊讶地看着他的车,眼光又露出极度惶恐。
“怎么了?”
他打开车门让她进入。
她看他一眼,虽有满腹的话,最后决定不说。
“这车已经没有了。”她如此说道。
他尽量不去探索她的话,发生在她身上的奇怪事情已经够多,像这部车的款式才出来没多久,不到三年时间她怎么说没有了?或者她悼念失去的爱车吧?管她的,她已经够奇怪了。
“你住哪儿?”
她说出住址。
他感觉天旋地转,用力掉过头看她,她的表情十分认真。
“你再说一遍。”
她顺意再说一遍,而且说得用力清晰。
他觉得快晕过去,因为她说的正是他家的地址。
第三章
他要冷静下来,绝对要冷静下来,他觉得这是一项计谋,可怕的阴谋,她对他有企图,她想骗他,所以布下圈套让他往下栽,他绝对要冷静下来。
她望见他呆住好久,用奇怪的眼光巡礼。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冷汗滴滴流下,他用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发问。
“那是你住的地方?”
“我在那儿住了十年,有问题吗?”她的表情更奇怪了。
“请问……”他吞了吞口水,用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口气问道:“你丈夫从事什么行业?”
她表情放松下来,以为他想和她闲话家常。
“他是医生,外科医生。”
冷汗迅速流进他的腹腔,他因惊恐过度而有股想吐的念头。
“请问……”他简直被打歪了嘴。
“他——叫——什——么——名——字?”
然后他闭上眼,跟着她的声音默念。
“邵第九。”
就是了……
没错,预谋,女鬼,恐布份子,她想勒索他、压榨他、绑架他、欺骗他……。总之,她怀有目的而来,所以把他身家调查得一清二楚,他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揭穿她的阴谋,毕竟她还假装不认识他。
“你丈夫几岁了?”他急促问。
她显得不高兴。
“你是联邦调查员?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他紧张极了,怕她看出破绽,马上脑筋急转弯。
“我认识一个人,大学同学,也姓邵,忘了名字,不知是否就是你……丈夫。”他艰难万分地吐出“丈夫”两字,不敢再说“老公”两字,他无法想象和这女人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她笑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他真是她老公的旧识。
“不可能,我老公起码大了你十岁,他快四十岁了。”
“哪个大学毕业?现在在哪家医院上班?有没有兄弟姊妹?为什么叫第九?而不是第十、第八……”
他之所以这么问,乃是因为不认识他的人,听到他名字总以为他在家排行老九,事实上是有原因的。
“我公公好酒,婆婆生我老公时他喝个酪可大醉,所以我婆婆就把他取名邵酒,意味少酒之意。但是我公公不肯,争吵之下才让中间多个第字,意指滴酒,喝就只能喝一滴酒,后来我老公觉得“酒”字难听,改成“九”,所以就叫做邵第九,他是第三个儿子,和名字无关。”
她全答对了,只是左一声老公,右一声老公,把他叫得头昏脑胀。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也就是最不可思议、最可怕、最惊世骇俗,可能因此发生可怕后果的问题,他问她今年是公元、民国几年。
她说了,噩梦正式开始,她说的时间足足往后退了十年,十年后的年、月、日。
听了她可怕的实话抑或谎言,邵第九没有尖叫、怒骂,或逃之夭夭,他只是站着、呆着、想着,等到脑细胞能再运转起来。
“你怎么了?”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看着她,用比她还奇怪的表情,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她快受不了他莫名的注视时,他打开车门让她进去。
她自然坐了进去,对他没有敌意;因为他教过她的命,而且他不会对一个四十岁女人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