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终于见到了任子扬,他敲定在一家气氛浪漫的德国餐厅,她站在餐厅门口等候,还是白天那身装束。
他姗姗来迟,或者说丁蔷从下午就开始在这里。任子扬并没有穿上他那袭律师大黑袍,通常那是他追求女人的绝招,那身装扮等于宣布他所有财产和前途无限。他只简单地套件衬衫和牛仔裤,不过从衣服上质料和剪裁上的费心判断,绝不同于丁蔷在地摊买来二百五的现成衣,必是他从意大利聘请来的服装设计师量身订作的。
丁蔷忍住冲动,虽然再次重逢不该义愤填膺,可是他那张巧嘴以及谁有钱就为谁卖命的作风,不知让多少好人死不瞑目,她就是摆不上好脸色。
她稳住步伐缓慢走向他面前,脸上努力堆上笑容。
当丁蔷走到他面前,有点生气他比她高,任子扬可能是她所接触男人中唯一比她高的男人(除了新认识的曾曼),使她在「高人」生命里产生惧高症。
她非常礼貌性地伸出手,暗算只要他礼貌地握住她的手,她便可以假装热情地往前迈一步,然后故意小心地踩到他的脚,当他痛得抬起脚后,假装着急俯身探望那只受伤的脚,再不自觉用力抬起身,一定就能撞到他下巴,然后慌乱在他膝上补上一脚,包准他跪在地上品尝灰尘芬芳滋味。
可惜他以鞠躬还礼,使她美梦泡汤。
她以为大律师家的腰是弯不下去的,可是她忘了任子扬同样太了解丁蔷。
「看来,几年健身房里的冷气把你的脑满肠肥吹散了。」
她望着他依旧结实硕健的体魄冷冷讽刺。
「妳也不错嘛!每天忙着追狗、找人、教富太太跳韵律操而奔波劳碌,使妳看起来更加傲骨嶙峋而两袖生风了。」任子扬优雅微笑,瘦长黑脸充满嘲弄的线条。
丁蔷气得牙龈发疼,他话里同时嘲弄她三点:愚、瘦、穷。
「算了,和你这种人生气会让我迅速老化,我只问你几句话就好。」
「别这样,丁蔷……」他拉住她的手,她立刻高举起手避开,顺便抖去掀起的疙瘩,任子扬只好摊开手表示无奈,「我们曾是好朋友。」
「仇人。」她更正他的话。
「好吧!仇人,也是非常浪漫的仇人。」
「我不明白正邪两方浪漫之处。」
「有,被误会成恶魔的我爱上天使般的妳。」任子扬深情地说。
如果此地放个痰盂,她会立刻吐出来。
「你打算向李芝梅提出告诉?」
「不想,我只想见妳。」
「李芝梅的保险契约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贵公司迟迟不付给她赔偿金?」
「不关我的事,那是公司作业程序的问题。」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站在这里做什么?」
「请妳吃饭。」任子扬优雅地比了邀请手势。
丁蔷眼珠差点掉下来。
「唉!妳总是这么性急、容易生气,我只不过想在浪漫气氛下告诉妳妳想知道的事,咦……别瞪我,不是谈情说爱的事,关于李芝梅杀人的事。」
※※※
李芝梅杀人?
凭这一点,足够让丁蔷像狗一样被任子扬牵进餐厅里。
当丁蔷长腿碰到圆形欧武小桌,膝盖被花纹白纱桌巾搔得奇痒难受,被五彩晕黄的琉璃光晕弄得看不清视线时,她的火爆脾气就要爆发了。
而她的咒骂声,巧妙被身旁悠扬拉起的小提琴声掩埋,一名不知趣的乐师跑到他们身旁奏起爱的乐章。
任子扬嘴角始终保持弯起的弧度,足以引起身旁数桌女子转过头来紧盯不放的那种要命魅力,他的头发被黯淡多彩灯光披上点点金光,只差没形成一道光圈,否则他就更像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神了。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居然扶桌站起来,指着乐师大叫:滚!
这一下,十桌客人里起码有九桌绅士名流从椅子上掉下来,唯一没有掉下来的客人正是坐在她面前的任子扬。
原来这名法国乐师不懂丁蔷极不礼貌的一个发音,还以为她大叫「赞」,因此内心沾沾自喜。
任子扬挂着笑容,从容不迫在托盘内放下几张大钞,那乐师深深向丁蔷鞠个躬,然后愉快地转到另一桌。
「可以说了吧,李芝梅杀人?」丁蔷沉着脸压低声音。
「再等一等吧!等我们享受美食后再慢慢谈。」任子扬露出深知女人心的男人微笑。
丁蔷愣愣看着他,有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美食?你简直是病态、自闭、神经短路!我跟你来到这里,主要为了讨论案情,不是为了等那种一个小时才能吃到一个大锅里只装着一只爬虫类的食物!」
接着,侍者又捧来两只大托盘,上面罩着金光闪闪的超大圆形锅盖,他轻轻搁在他们面前,换下丁蔷身上才围上,足以围住她全身的餐巾,再为她被上另外一条崭新餐布。她发誓她没有弄脏餐巾。
「吃饱后,我们便有足够精神讨论案情。」任子扬低声告诉她。
同样换餐巾之慢动作在任子扬身上发生,大概折腾二十分钟后,侍者才缓缓打开锅盖,大盘子上面躺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小虾米。
丁蔷快气疯了。
「这是著名的上等酒味醉虾,由七十年红葡萄酒酿制而成,一瓶酒一只虾,要等到虾身吸足酒味后才能上桌。」
「所以我可能吃到醉虾化石了?」
她用大叉用力刺向虾身,待要放入口中时随即想到,她自己是个不胜酒力的人,吃了这只虾等于喝了一瓶酒,难不成又是任子扬另一项诡计?
她立刻放下叉子。
「味道不错。」任子扬将醉虾轻轻放人嘴里,慢慢品尝其中美妙滋味。
「要几道这种菜才能喂饱我们?」她忍不住问。
「三十道。」任子扬斯条慢理说。
「三十道!」丁蔷尖叫道:「那要吃到多久?」
「有人享受了一个晚上。」
丁蔷立刻倒在桌面。
「我一定是疯了才上了徐老头的当,其实你一无所知。」
大概激怒了任子扬,他终于步入正题。
「李芝梅本人相当有钱,甚至比她三个老公的财富加起来还要有钱。」
「什么意思?」丁蔷猛然抬起头。
「她的爸爸,相当有钱的珠宝商,八年前李芝梅继承了他所有财产。」
「死了?」
任子扬抿嘴而笑。
「活的人会把终身财富让给别人?」
她闭上嘴,好像问了极愚蠢的话。
「她不善于经商,当珠宝事业每下愈况的时候,她退休下来,把所有珠宝折成现金,光是坐收利息就够她三辈子过好日子。」
「她相当聪明?」
「笨人所做最聪明的决定。」
「所以没道理要谋财害命……」
「妳终于想通了。」
任子扬叹口气,那表情好像同样讥讽她:笨人说出最聪明的话。
「李芝梅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不过命运让她得到了许多钱财。她不需要以丈夫的保险金过后半辈子,却连投三次高额保险,于是我们认为:保险金不是目的,谋杀也不是目的,可能是别人欲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丁蔷眼睛睁得好大,倒映于眼中的,是任子扬想笑又不敢笑的奇怪表情。
「手段?」
她立刻想到陈榆,那个女人认为有人想谋杀她的好朋友……
「事情绝非单纯,其中必有隐情。这么假设吧,李芝梅想杀了丈夫,有人想得到保险金,所以促成两人合作杀了丈夫、诈取保险金。」
小梅……她的死亡是否代表事情成功之后,反而被李芝梅黑吃黑给杀了?
「小梅……她是谁?」
「小梅?」任子扬歪着头看她。「那就是吸引大侦探的地方。」
「你是说……」
他终于能大胆笑出来。
◎◎◎◎◎◎◎
一阵风吹过来,惹起皮下脂肪奇异难受,曾曼困倦地半闭着眼,身体缩在单坐沙发内,手里还握着电视摇控器。
黑影不断地在面前晃动,皮下脂肪愈发难受,他困倦地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似千斤重压下来……
「我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虎穴,而你却躲在这里作春秋大梦……呃,还看了整晚的A片!」
河东狮吼总算吵醒了曾曼,他猛力睁看眼皮,看见丁蔷指着电视荧光幕发抖。
荧光幕上放映穿透明睡衣女人的静止画面,原来是电视上女人让他皮下脂肪难受,绝不是这位--除了性别,其它都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
曾曼伸了个大懒腰。
「妳怎么进来的?」他想到一个问题,她到他家好像回她自己家一般自然,未免太不尊重大神探的隐私权了。
当他看到大门门锁被打碎,就明白暴徒不可能尊重别人的隐私权。
「保险公司方面怎么说?」
「我被骗了!」丁蔷厉声叫道。
不怎么稀奇嘛!大侦探受骗……
「骗了妳什么?」
「成为他们的私家侦探!」
「不是一样?反正就是要妳查出真相。」曾曼耸耸肩,侦探就是这样:一加一等于二,如果一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变成两个人和一个小孩的话,就会变得不可思议。
而丁蔷却在心里大叫: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她的雇主变成任子扬了!
事情非常简单,小梅认为李芝梅有危险,找上任子扬帮忙,并不知道任子扬就是保险公司的特约律师,在任子扬接受此案件之后,要陈榆帮忙使丁蔷成为他的助手(谁知道任子扬在陈榆面前,怎么吹嘘丁蔷的能耐?),而那张支票则是从任子扬的律师费里扣出的,所以任子扬变成丁蔷的雇主。
更气人的是……她以为的谋杀案--除了三名夭寿老公之外,最让丁蔷兴起无限活力的小梅谋杀案,小梅,竟然是一只猫!
天,曾让丁蔷以为伟大事业开端;奇情、喋血、可歌可泣的谋杀事件,居然是一只短命猫……
而且,任子扬还是接受了,把它当成超级谋杀案来处理(超级--自然以收费分等级),难怪丁蔷在另二十道菜未上桌之前,便气冲冲跑回家了。
任子扬也不甘寂寞,另二十道菜分别与另二十个女人一起分享。
回家后的丁蔷,整夜绕着床铺团团转,案情加入任子扬后,侦探工作变得非常不单纯,她有种帮助保险公司欺侮李芝梅和欺骗陈榆的感觉。收了任子扬的钱,当然要为他工作,为他工作,等于为保险公司做保,无论李芝梅真的谋杀人或被陷害,她只能找出使保险公司不必付费的罪证。
同样找出事实真相,动机却不一样。警方动机为了找出夭寿老公因何离奇死亡;任子扬动机则省下保险公司巨大赔偿费;而她的动机--开始侦探事业,三人目的似乎相同,却关系正义存在价值……
她宁愿选择与警方合作,绝不苟同任子扬的邪魔歪道。
于是她拚命想着:怎么办?只要此念头出现,曾曼自然就出现了。
而这位警方特殊项目干员,居然躲在家里大看A片,而且又是四肢奇短的肥胖三流演员,莫怪她要生气了。
「别忙,她就是李芝梅。」他指荧光幕上女人。
一句脏话差点骂出口,随即被狠狠吞进肚子里,她盯着电视;不,应该说是大型放影机不能动弹。
荧光幕停留于女人坐在床边,床上躺着……
一只猫!
「小梅!」她大叫。
「牠不叫小梅,叫做圆圆。小梅是她前一任宠物,她前后养了三只猫,和她三位老公命运一样,离奇死亡。」
她愣愣地坐下来,谋杀案又增加三只宠物,到底怎么回事?
「看看带子吧!」
这卷带子共计五个小时,大概就从李芝梅返家后惊魂未定开始。
丁蔷仔细盯着李芝梅在卧房里的一举一动,而曾曼早已呼呼大睡。
如果是部电影,每个观众会气得退票,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光是看着李芝梅挤青春痘就耗去两个小时,陪她看了一出超级无趣文艺大悲剧,整整哭湿一盒面纸,然后做一个小时减肥操(竟是丁蔷教得那一套),最后画面停止于她走到床边,带子正好用完。
被两拳打醒,曾曼瞇起眼睛。
「看到什么?」
「无聊女人所能做尽最无聊的事。」
难怪他要鄙视侦探了,侦探总是被动的画面吸引。
「注意到猫吗?」
「几次差点被踩死之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面纸呢?」
连这种小事都要推敲?真把老百姓缴的税当成废纸乱扔。
「为她一人每年要砍掉好几棵树,光一个晚上她开了五盒面纸。」
「拖鞋呢?」
「卧房里从一只拖鞋变成三双,她每次出卧房倒水进来,就会穿另一双进来。」
「得到结论了?」
「什么结论?」她奇怪地反问他。
唉!心底深深叹气,幸好她未正武成为侦探,否则不知会冤死多少猫和人。
「结论--李芝梅非常地心不在焉,或者说如果她是嫌犯,可能是个非常差劲的嫌犯。」
他把带子倒转到前面一些,画面停住。
「注意到什么?」他指着画面。
她定神仔细看了一下,一个女人和一只猫,另加三双拖鞋。
「你该不是认为李芝梅把睡衣穿反了吧?」她小心回答。
他很难不在心中叹气,差劲的嫌犯碰上差劲的侦探。
「这是什么?」他指着画面上方,吊灯上突出的些微红光。
「啊!你装的摄影机……」
「对,曾让我心脏差点停止的大漏洞,没想到摄影机出了毛病,而吊灯光线却遮不住摄影机开动时产生的微弱光源,此光源一直发生到带子用完为止,而李芝梅却丝毫没有发现。」
「你是说……她简直是白痴?」
「可能要再严重些。她一回家即发现屋内有异动,连看门狼犬也被人迷倒在地,她却连一点警觉性都没有,依然过着她快乐家居生活。如果她曾有图谋不轨的动机,应该会小心周遭的变化,但是她没有,甚至胡涂到患了暂时健忘症的地步,老是忘东忘西,开过的面纸忘了,猫在那里忘了,连自己脚上的拖鞋都穿了三次,这种嫌犯很难成就大事业。」
「可是,她可能谋杀了三位老公……」
「可能,当然可能,案情调查过程里没有肯定的假设。我先暂时做一次大胆假设,谋杀动机内有其它人参入,也就是说她无法一人完成精巧谋杀案,必由其他人协助下完成,或者,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掉人别人所设计的谋杀计划。」
她吓了好大一跳,曾曼所言和任子扬、陈榆不谋而合……
「那李芝梅的处境相当危险……」
「至少到目前,她的第四只猫还未离奇死亡,而她也未有再嫁老公的行动。」
「你是说,可能有人因爱生恨,才杀害她所爱的人?」
「任何假设都可能存在,不过那是妳的假设。我认为应该是她所认识、且对她没有防备的人才能办到。」
她立刻想到陈榆……除了她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