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莉莎说道。“神父竟然罚我今天晚上把整本玫瑰经念一遍!”
“你在里头很久。”梅蒂冷冷地说道,对于莉莎谈论她的落单与牙套之事仍然感到不快。
“不会比平常久,”她厚颜一笑,在梅蒂身旁坐下。“神父显然不懂得应付亲热的事。”
“亲热?”
“当然,那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从来没有跟男朋友亲热过?”
“噢,”梅蒂笨拙地答道。“当然。”
“他是不是也戴牙套呢?”
梅蒂想到派克,然后摇摇头。
“幸好,”莉莎又是一笑。“我一直在想两个戴牙套的人怎么亲嘴。我的男朋友叫甘马瑞,既高大又英俊。你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长得怎么样?”
梅蒂朝路上望过去,希望范威不要提早来。她并不爱聊天,可是莉莎挺吸引人的,而且似乎真的想和她作朋友。“他嘛,”梅蒂老实地说。“有点像劳勃·瑞福,不过年轻一点,名字叫雷派克。”
“雷派克,”莉莎重复一遍。“听起来像个势利鬼。”她哼了一声。“他很行吗?”
“什么?”
“亲嘴呀!”
“噢,呕,我——”
莉莎嘲弄地看她一眼。“你这辈子从没有跟人亲过嘴。你不会说谎,看你脸都红了。”
梅蒂猛然站起身。“嘿,”她生气地说道。“我可没请你来,我也——”
“喂,别担心。亲嘴并没有那么好玩,事实上,我的第一次也尴尬极了。”
见莉莎似乎要招认什么,梅蒂的怒气消散了,又缓缓坐下来。“是吗?”
“嗯,”她咯咯笑着。“马瑞挤过来的时候我向后靠,碰到了门铃。他再凑过来,我却倒入了前来开门的父亲手中,三个人全跌到了地上。”
见到劳斯莱斯车驶来,梅蒂的笑声突然停住。“我的车来了。”她含糊地说。
莉莎看过去,张大了嘴巴。“老天,那是劳斯莱斯吗?”
梅蒂不安地点点头,拿起书本,同时耸耸肩。“我住得很远,我爸爸不要我搭公车。”
“你爸爸是司机,嗯?”莉莎跟着梅蒂一起走向车子。“能够坐在这种车子里一定很过瘾,可以假装很有钱。”不等梅蒂回答,她又说道:“我爸爸是水管装配工。他的工会在罢工,所以我们搬到这里来,房租比较便宜。你知道那种情形的。”
梅蒂根本不知道“那种情形”,可是从她爸爸每次盛怒的情形看来,她知道工会罢工的影响。不过听到莉莎叹气时,她还是同情地点点头。“一定很辛苦。”然后她突然冲动地说:
“要不要搭个便车回家?”
“还用问!不行,等一下——可不可以下次再坐?我有七个弟妹,妈妈每次都要我做一大难事情。今天我们提早下课,我宁愿在这里多晃一会儿,等到正常放学时间再回家。”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她们的友谊增进了,交心话越来越多,然而大部分都是莉莎在说。不过星期五吃午餐的时候,梅蒂终于招认她对派克的爱恐怕是单方面的。莉莎听完梅蒂的倾诉之后,把梅蒂好好打量了一会儿。“眼镜和牙套确实不容易讨人喜欢,”她开玩笑地说。“你把眼镜摘下,站起来。”
梅蒂不情不愿地依了,没好气地任莉莎绕着她审视。“你长得其实不错,”莉莎作了这么一个结论。“你的眼睛和头发很好看。如果你摘下眼镜化一点妆,再换一个发型,明天晚上跳舞的时候,那个老派克可能会多看你好几眼。”
“你真的认为他会吗?”梅蒂问道。想到派克,她的眼睛里立刻现出神采。
“我说他‘可能’,”莉莎无情地更正她的话。“他的年龄比较大,所以你不能显得太嫩。今天早上数学测验最后一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们结识一个星期以来,梅蒂已经习惯了莉莎这种突然改变话题的作风。仿佛莉莎的脑筋太聪明了,一次只讲一个话题太少。梅蒂说出答案,莉莎点点头。“跟我的一样。”她又开玩笑地说:“凭我们这样的头脑,答案一定是对的。你想这个垃圾学校的学生是不是都以为那辆劳斯莱斯是你老爸的车子呢?”
“我从来没有说不是。”梅蒂说的是实话。
莉莎咬一口苹果,同时点点头。“为什么要否认呢?如果她们真会笨得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会来念这个学校,就让她们相信吧。”
那天下午放学后,莉莎又同意让梅蒂的“父亲”送她回家。当劳斯莱斯在砖房前停下,照例又有一大群小孩子围上来玩弄车子。莉莎的妈妈站在二楼阳台,身上永远系着一条围裙。“莉莎,”她用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喊道。“你的电话,是马瑞。别讲太久,你爸爸有事情要你做。嗨,梅蒂,”她挥挥手。“哪天来吃饭吧。晚上就住在这里,不必麻烦你爸爸再来接你。”
“谢谢你,庞妈妈,”梅蒂喊道,也对她挥手。“我会的。”梅蒂一直梦想有这么一天——有一个知心朋友请她一同过夜。
莉莎关上车门,靠窗而站。
“你妈妈说马瑞打电话来。”梅蒂提醒着她。
“让男孩子等是件好事,”莉莎说道。“让他猜不透你。别忘了星期天要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明天晚上和派克在一起的情形。我真希望能在你去参加舞会以前帮你做头发。”
“我也希望。”梅蒂说道,不过她知道如果莉莎到她家去,就会发现范威不是她父亲。她每天都想对莉莎说实话,但是却一拖再拖。她的借口是如果莉莎对她再多了解一点,那么她父亲有钱没钱就不会有多大差别。“如果你来,可以在我家过夜,”梅蒂说着。“我去参加舞会的时候你可以做功课,那样我回家就可以把经过告诉你。”
“可是我不行。我明天晚上跟马瑞有约。”莉莎说道。梅蒂曾讶异莉莎才十四岁,父亲就准她跟男孩子出去。可是莉莎只是笑着说,马瑞绝对不敢越轨,因为他知道她父亲和叔叔伯伯不会放过他的。莉莎转身走开时又说:“记住我的话,好吗?跟派克调调情,看着他的眼睛,把头发梳起来,看起来会比较成熟。”
此刻,梅蒂望着派克的照片,心里想象着明天晚上和他调情的情景。他的生日是后天——一年以前她发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就把这个日子牢记在心了。上星期她在店里逛了一个小时,想挑一张卡片给他,可是那些卡片都太露骨。她虽然没有经验,却也明白派克一定不会喜欢卡片上写着什么“给我唯一的爱……”之类的字。想到这里,她把剪贴簿收好,带着微笑上床去。
第二章
梅蒂闷闷不乐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艾太太则在后边点头表示称许。上星期艾太太陪她去挑的这件丝绒洋装是耀眼的金黄色,今晚看起来却有如金属般的褐色,配低矮的鞋跟也很不对劲。由于她们的选择必须符合她父亲“适合梅蒂这样的年龄与身分”的要求,她们所带回的三套衣服,只有这一件不曾被他评为“太露”或“太薄”。
唯一让她用心的是头发。通常她的头发都是直披下来,但莉莎说的对,她是需要一种比较成熟的发型。她说服艾太太帮她梳了一个髻,耳边垂下小卷,结果很好看。如果她能再设法不戴眼镜,看起来会更好。
“梅蒂,”她父亲走进房间,手里翻弄着一叠歌剧的票。“雷派克需要两张‘里哥莱特’的票,我告诉他说他可以用我们的。请你今天晚上把这些拿给派克——”他抬起目光,见到她的头发,立即斥道:“你的头发怎么搞的?”
“我想今天晚上梳这种型。”
“我比较喜欢你平常那样,梅蒂。”这就等于是一道命令。然后他又不乐地朝女管家望一眼,说道:“夫人,雇用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你除了管家之外,也要给我女儿适当的忠告。”
“艾太太不可能给我‘忠告’,因为是我指定她把我的头发梳成这样的,爸爸。”梅蒂绝望地解释着。
“那么你就应该问她的意见,而不是告诉她你要她做什么。”
“的确。”梅蒂说道。她不想让父亲失望或者生气。如果她让他心情不好,就会觉得他这一整天的成败都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好吧,现在还来得及,”见到梅蒂悔改了,他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你离开以前,艾太太可以帮你改过来。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亲爱的,是一条项链。”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你今天晚上可以戴,跟你的衣服很配。”
梅蒂等着,以为是金锁链之类的。“这是你祖母的珍珠项链,”他宣布着拿出那串长长的珍珠。梅蒂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过去,让我帮你戴上。”
二十分钟以后,梅蒂站在镜子前面,试图使自己相信她看起来很漂亮。她的头发又回复原状,而那串珍珠项链是她祖母生前每天都戴的,事实上她祖母连死的时候都还戴着。如今这项链感觉起来像铅一样沉重,压迫着梅蒂那平板的胸部。
“对不起,小姐,”仆人领班在门外说道。“楼下有一位庞小姐说是你的同学。”
进退两难的梅蒂跌坐在床上,狂乱地想找出一个脱身之计,但却无计可施。“请你把她带上来。”
一分钟以后,莉莎走了进来。她环视着四周,仿佛置身外星球一样。“我本来想先打电话,可是你的电话一直忙线,我试了一个小时,后来就决定搭公车来了。”她停了一下,身子转了半圈,仔细打量着。“这堆石头到底是谁的?”
若是换成别的时候,她这样形容这房子一定会让梅蒂笑出来。但现在梅蒂只能小声地说:“家父的。”
莉莎的面容板了起来。“帮我开门的人称你为‘梅小姐’的口气好象神父说的‘圣母玛丽亚’时,我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转身就要出去。
“莉莎,等一下!”梅蒂哀求着。
“你的玩笑已经开够了。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莉莎苦涩地说。“先是马瑞开车带我去兜风时,竟然想要脱我的衣服,然后我来到‘朋友’家,却发现她一直把我当傻瓜般愚弄。”
“我没有!”梅蒂喊道。“我让你以为范威-一我们的司机——是我爸爸,那是因为我怕真相会在我们之间造成隔阂。”
“当然,一点也不错,”莉莎不屑地说。“富有的你迫切想结交我这个穷人家的小可怜。我敢赌你和你那些阔朋友一定都在笑我妈妈是怎样求你跟我们一起吃意大利面——”
“住口!”梅蒂迸出这句话。“你不懂!我喜欢你的父母,也想和你做朋友。你有弟妹,又有好多亲人,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有。你凭什么以为我住在这个笨房子里,一切自然就好得不得了呢?你看它对你有多坏的影响!你光看了一眼,就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而从我进学校起就一直碰到这种情形。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又说道。“我爱吃意大利面,我喜欢像你们家那样充满笑闹的房子!”
她闭上嘴,见到莉莎脸上的怒气逐渐代之以一个讽刺性的笑容。“你爱吵闹声,是吗?”莉莎偏着头倾听了一会儿。“寂静有时候会让人耳聋,不是吗?”
梅蒂无力地笑笑,点了点头。
“你那些有钱的朋友怎么说——你难道一个都没有吗?”
“可以说没有。我是说,我们常常见面,所以都认识,可是他们都念同样的学校,也都是多年的朋友。我对他们而言就像一个圈外人。”
“你爸爸为什么要你念圣史蒂芬呢?”
“噢,他以为这个学校很好,因为我祖母和她的姊妹都是念那里。”
“你爸爸似乎很古怪。”
“大概,可是他的本意是好的。”
莉莎点点头,用故意装出的不经意的口气说:“大多数的爸爸都是这样子的。”这算是一种略微让步的态度,表示她们还有一点共同性。接下来就是一片沉默,只见这两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隔着床彼此警觉地望着,仿佛认清了彼此之间的鸿沟,却又夹杂着些许希望。“我想我该走了。”莉莎说道。
梅蒂垂头丧气地看看莉莎带来的尼龙袋,显然她本来是打算来过夜的。梅蒂举起手,似乎在作无言的恳求,但随后又心知无用而放了下来。“我也得走了。”她说道。
莉莎点点头。“好好玩。”
“范威把我送到会场以后可以送你回家。”
“我可以招公车——”莉莎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初次注意到梅蒂的衣服,不由作了一个鬼脸。“是谁帮你挑的这件衣服——海伦·凯勒吗?你今天晚上真的要穿这件衣服去?”
“是呀!你不喜欢吗?”
“你真想知道吗?”
“大概不想。”
“好吧,那么你会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这件衣服呢?”
梅蒂耸耸肩,苦笑着。“你想‘寒酸’是什么意思?”
莉莎咬住嘴辱忍着笑,同时扬起眉毛。“你既然知道不好看,又为什么要挑它呢?”
“我爸爸喜欢。”
“你爸爸的品味真烂。”
“你不应该说‘烂’,”梅蒂低声说道,心里明白莉莎是对的。“这种口气使你像一个凶悍而苛刻的人,其实你并不是。我或许不懂衣服和发型,但我对怎样说话有点知晓。”
莉莎张口望着她,这时仿佛有一件奇特的事在她俩之间发生了,那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心灵突然发现彼此可以互相学习。莉莎的褐眼睛缓缓现出笑意,然后把头一偏,仔细打量着梅蒂的衣服。“把肩部往下拉到手臂上,让我们看看那样会不会好一点。”她指点着。
梅蒂回以一笑,把衣服往下拉。
“你的头发真——可怕,”莉莎连忙改正自己的用词,然后环视四周,瞥见妆台上有一束丝花。“插一朵花也许有点帮助。”
梅蒂凭直觉知道这正是她乘胜追击的机会。“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好吗?我夜里会回来,然后我们就是一个晚上不睡觉也没有人管。”
莉莎迟疑了一下才笑着说:“好。”她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在梅蒂的装扮上。“你为什么穿这种粗跟的矮鞋?”
“以免显得太高。”
“高是根本存在的,傻瓜。你一定得戴那串珍珠吗?”
“是我爸爸要我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