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珍妮回答道,心里则在猜究竟是哪一个守卫奉命在外面偷听她们姊妹谈话。转念之间,珍妮打量着莉娜的脸,缓缓地说:“事实上,如果早知道他们待我们会这么好,我就不会傻得想逃跑了。”
“什么?”莉娜大惑不解地问道。
珍妮示意要她安静,并把她的脸转过去,让她看看帐外那双靴子。然后她以非常轻的声音说:“如果让他们以为我们不想再逃了,我们就更有机会逃。莉娜,我们必须趁父亲投降以前离开这里,不然就太迟了。”
莉娜点头表示了解,于是珍妮又说:“我知道这跟当初所想的不太一样,但老实说,我们逃跑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山区时简直怕死了,而且当我听见狼嗥的时候——”
“狼!”莉娜喊着。“你说那是猫头鹰。”
“不,我越想越不对劲,那是一只恶狼!总之,关键在于我们在这里很安全——他们不会杀我们或虐待我们,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再冒险自己找路回家。无论如何,父亲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自由的。”
“哦,不错!”莉娜也依珍妮的手势暗示而大声说。“我赞同你的看法!”
正如珍妮所预期,站在帐外的是蓝泰凡。他把听来的话向洛伊报告,洛伊有一点惊讶,但珍妮的理论似乎也挺合理。
虽然直觉上不太以为然,洛伊还是下令把看守他营帐的侍卫由四人减为一人,而看守的目的也仅是为了保护人质的安全而已。这个命令下达之后,洛伊就经常不自觉地在经过时瞄一眼帐篷,期待看到一个披散着金红色长发的人从帐篷里钻出来。过了两天之后,珍妮一直很乖地待在帐篷里,于是他又将命令稍作更动,告诉珍妮她每天可以和妹妹会面一小时。当然,事后他又开始怀疑这项决定是否明智了。
珍妮自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改变,于是更加决心要找机会巩固柯莱莫伯爵对她的信任,以诱使他进一步放宽警戒。
第二天晚上,命运就赐给她一个绝佳的机会,珍妮即顺势加以利用一番:她刚和莉娜一起步出帐篷,打算告诉里克她们想在帐篷四周走一走——这是她们目前允许活动的范围——恰巧碰到两种状况:第一个状况是里克与“黑狼”的其他守卫在二十五码之外,仿佛正在处理手下的某件纷争;第二个状况是,在她们左方的远处,柯莱莫伯爵正转身朝她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密切注意着她们的行动。
如果珍妮不知道他在看,她很可能会尝试带莉娜躲到林子里。但随即想到他大概不消几分钟就会把她们抓回来,于是她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假装她不知道他在监看,珍妮自自然然地挽着莉娜的手,朝里克那边指点一番,然后故意远远地避开林子,谨守规矩地只在帐旁走动。这样做等于是巧妙地告诉洛伊,即使无人看守,她也依然可以信任,不会逃走。
这个计谋果然生效。那天晚上,洛伊、泰凡、里克以及其他几个亲信侍卫聚在帐篷里商讨,计划第二天要拔营,走到东北方三十里处的哈定堡,在那里一面休息,下面等候由伦敦运来的补给。在讨论的过程中以及随后的晚餐时,洛伊对待珍妮的态度简直近乎殷勤!后来等其他人都离去之后,洛伊又对她平静地说:“以后你可以随时去看你妹妹,不再有什么限制了。”
珍妮那时正要往毯子堆上坐下来,听见他这突如其来的温和口气使她坐了一半即停在空中,愕然地瞪着他,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流遍她全身。仿佛他已不再把她当敌人,而且要她也采取同样作法,结果她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望着他那深邃的银灰色睁子,直觉感到他这种休战提议的危险性比以往更甚,然而她又拒绝这么想,因为这一切看来似乎很合理。当然他们之间这种表面上的友谊对她只会有好处,而且老实说她也挺喜欢像上次帮他缝脸上伤口时的那种轻松气氛。
她张口想谢谢他,却又突然住口不言。对一个绑架她的人道谢似乎是一种背叛行为,仿佛是要假装一切都已获宽恕,他们成了朋友。此外,虽然她很庆幸自己已取得他的信任,但又为自己所使用的狡诈和欺骗手段感到可耻。珍妮从小就一直坦白直爽,也因而常常惹父亲不快。甚至当她和她那无耻的异母哥哥起冲突时,也不曾想到要以诈制诈,而是硬碰硬地要和他决斗。也正是由于直爽和诚实,使她被放逐到修道院去。然而在这里,她却被迫使用诈术。虽然其情可悯,但是她仍然深觉可耻。在她内心,自尊、诚实与绝望在交战着,而她的良心也饱受折磨。
她曾设想安修女若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但基本上她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敢侵犯那位可敬的院长,更不用说是把院长像粮袋一样抛上马背,或是种种珍妮自己所遭遇到的暴行了。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安修女对每一个人都必定是公正的。
柯莱莫伯爵对珍妮付出的是信任——一种友谊,他那热忱的眼睛她看得出来,由他那温柔的口气中也可听得出来。她不能不睬他的信任。
她族人的命运要靠她能否逃出去——或者是被救出去,因为他们在投降之前至少会试一试。不论是要自己逃跑或是使自己容易获救,她都需要尽量争取在营区里自由活动的机会。此外,她若是拒绝他的友谊表示,也有可能又损及他对她的信任。不过,起码她应该可以某种程度的诚挚态度来回报他的友谊。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珍妮终于作了决定,望着伯爵,昂起头冷淡地对他点点头,表示接受他的求和。
她这种架势使洛伊觉得很有趣。他双臂交抱胸前,臀部往后靠着桌子站立,扬起一道眉打量着她。“告诉我,珍妮,”他看着她在毛毯上坐下。“你在修道院的时候,不是应该受到告诫要勿犯‘七恶’吗?”
“当然。”
“骄傲也包括在内?”他喃喃地说着,心思被烛光下她那披肩的长发所吸引了。
“我并不是真的骄傲。”她说着,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心里明白他指的是她刚才隔了许久才接受他的谈和。“我想我是很任性,也很顽固、死脑筋,但不是骄傲。”
“但是由我所听到的传言和亲身体验却并非如此。”
他挖苦的口气使珍妮笑了出来,洛伊则被她那笑声中的欢乐和美丽迷住了。
他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美丽而悦耳的笑声。此刻的她坐在毛毯上,眼里带着明艳的光采含笑望着他,这幅情景使他永难忘怀。他明白如果自己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定会无法抗拒那种吸引力。他迟疑地望着她,告诉自己他应该留在原地不动——然而他小心翼翼地不表露自己的动机,做了相反的举动。
他伸手抓了两个杯子和酒瓶,走到那堆毯子前,把杯子斟满酒,递给她一杯。“你的外号是‘骄傲的珍妮’,你知道吗?”他带笑低头望着她那迷人的脸庞。
珍妮的眼里散放着欣悦的光采,不自觉地陷入一个危险的未知领域中。“那只是谣传而已,大概是由于我和包爵士会面的结果吧!你的外号是‘苏格兰的天谴’,传说你把婴儿杀死然后喝他们的血。”
“真的?”洛伊夸大地耸耸肩,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他半开玩笑似地补充一句:“难怪我在英格兰上层社会中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
“真的吗?”她疑惑地问道,突然兴起一股莫名的同情。他也许是苏格兰人的敌人,但他是为英格兰而战,如果还受到自己人的排斥,那似乎是极不公平的事。
珍妮举起酒杯啜了几口以稳定不安的情绪,然后放下沉重的杯子打量着洛伊。佳文坐在帐篷的另一端,似乎在专心地用沙和醋擦亮他主人的甲胄。
她想:英格兰的贵族一定很古怪,因为如果是在苏格兰,她身旁这个人一定会被当成一个英俊的大英雄,而且会受到犹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堡主欢迎。不错,他是有一点傲慢和冷峻的威严,但凑在一起看,那绝对是一张英俊而充满男性气概的面孔。她很难猜测他的年龄,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她想他实际年龄一定比外表看起来老,因为她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起即听说有关他的事迹了。她突然想到他这样一辈子征战,从来不考虑结婚生子继承家产,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你为什么不结婚?”她贸然问道,话出口之后又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问这种问题。
洛伊吃了一惊,然后明白她一定以为才二十九岁的他早已过了适婚年龄。
他收起惊讶之色,假装逗笑地问道:“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合适的女士要和你结婚?”她侧脸对他一笑,洛伊觉得那神情简直迷死人。
尽管实际上有不少人向他提亲,他只笑着问:“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年纪太大了吧?”
她点点头,面带微笑。“似乎我们都是注定单身。”
“嗯,但你是自愿的,这就不同了。”洛伊的兴致越来越高,乐得他往后一靠,用一只手肘支着身子,看着她那被酒染红的粉颈。“你想我是哪里不对呢?”
“我当然不得而知,不过依我推测,”她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在战场上是不太有机会认识很多合适的女士。”
“不错,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和平而战。”
“但是你一直在攻城略地,那样根本不能带来和平。”她肃然地说。“英格兰人和任何人都无法相处。”
“是吗?”他一样喜欢她此刻的神情。
“当然。你们的军队刚刚才在康瓦耳和我们打了一仗——”
“我们在康瓦耳作战,那是英格兰的土地。”洛伊温和地提醒她。“而且是因为你们那位可敬的詹姆士王——那个下巴短小的国王——侵略我们想让他表妹夫登上王位。”
“哼,”珍妮反驳道,“詹姆士王知道柏金·华贝克是合法的英格兰王!柏金·华贝克是爱德华四世失散许久的儿子。”
洛伊直言道:“柏金·华贝克是一个法兰德斯船夫的儿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他似乎不想争辩这个问题,于是珍妮偷眼看看他那轮廓分明的脸。“詹姆士王真的下巴短小吗?”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错。”洛伊对她咧嘴笑了。
“好吧!反正我们并不是要谈论他的长相。”她说着,心里却在想她那位据说俊若天神般的国王。“我们说的是你那永无休止的征战。在我们之前你也和爱尔兰打过,还和——”
洛伊打断她的话,露出揶揄的笑容。“我们和爱尔兰打是因为他们立兰伯特·辛奈尔为王,然后又侵略我们,想夺取亨利的王位。”
依他说来,似乎苏格兰和爱尔兰都错了。珍妮自觉所知不多,无法辩论这类问题。
她叹一口气说:“我想你们在这离我们的边界那么近是有原因的。你在等增援的人手,然后亨利就要派你们到苏格兰打我们,营里头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洛伊决意把他们之间的对话转回原来轻松的话题上,于是说:“我记得我们本来是在谈论我在战场上找不到合适的老婆,不是在谈我的战争。”
珍妮也很高兴转换话题,于是注意力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一分钟以后她说道:“你一定去过亨利的宫廷,在那里见到许多女士?”
“是的。”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啜了一口酒。身旁的男人怡然地靠在那里,他身上每一部分都有战士的气概,即使像现在这样安逸地躺着,他浑身依旧散发出一股力量,宽阔的胸膛与肩膀,结实的肌肉,但珍妮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宫廷中会有什么好的。
她虽然没去过宫廷,却也听过许多故事。突然之间,她发觉这样一个勇猛的战士是多么不适合宫廷那种豪华而复杂的环境。“你——你在宫廷中对那些人感到很不自在?”她迟疑地问道。
“并不怎么自在。”洛伊说着,又被她那表情丰富的眼睛迷住了。
听见他的话,她的心软化了,甚至感到有点心疼,因为珍妮知道那种不见容于某种环境的痛苦与羞辱。这个人为英格兰卖命却不受自己人接纳,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
“我相信错不在你。”她好心地说。
“那你认为错在哪里呢?”他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我为什么在宫中觉得不自在呢?”
“我们是要讨论你对男士还是女士的感觉?”她决意想帮助他,一半是出于同情,一半是由于酒精的作用,同时也是受到他那对她凝望的银灰色眸子影响。“如果是指对女士,我也许能帮助你。”她自告奋勇地说。“你——你想听我的劝告吗?”
“绝对诚心诚意的。”洛伊忍住笑,假装出一本正经的钦羡态度。“告诉我怎么样对待女士,下次我到宫廷去时,说不定就可以找到一个人愿意嫁我了。”
“嗯,我可不能保证她们会愿意嫁给你。”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洛伊正在喝酒,听她一言呛了出来。他擦去嘴角的酒。“如果你是想帮助我建立自信。”他依旧强忍住笑意说道。“你可是在帮倒忙,小姐。”
“我不是那个意思——”珍妮难受地说。“真的,我——”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他又高兴地说。“你告诉我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士希望别人怎么对她,而我则告诉你使一个男人失去信心会有什么危险。来,再喝一点酒。”他为她添了一些酒,并且回头对佳文瞥了一眼。一会儿之后,佳文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出了帐篷。
“请告诉我你有什么劝告,我迫不及待想听。”洛伊说道,见她又喝了一口酒。“假设我在宫廷里,走进王后的会客室,周围有几位漂亮女士,我想娶一个当老婆——”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任何女人都可以,是不是?”
洛伊仰头大笑出来。这样罕有的笑声引得三名守卫跑进帐篷查看是怎么一回事。洛伊挥手要他们走开,然后看着她那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明白自己在她的评价上又降到了谷底。他努力克制住笑意,说:“我不是说那些女士都很漂亮吗?”
她立刻释然,点头微笑。“不错,你是说过。我忘了,男人是最看重美色的。”
“一开始那是最重要的。”洛伊更正说。“好吧!现在我要怎么办?如果我,呃——看中了某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