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抵达辛格公司的人事室时已经超过五点了,而且她也已经有了结论,认为自己不可能为韦菲力侦察别家公司的任何事。光是想到它,就已使得她在一路开车过来时心脏猛跳且冷汗直流。她是想帮助韦菲力,但这其中牵涉到的阴谋与鬼祟令她不寒而栗。她实在不大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仍然有点怕他。
她一边填着人事室要求的那些无止无尽的表格,一边想到如今要挣脱困境的最好方法,应该是尊重韦菲力的要求前来应征——但不要让自己被录龋所以,她故意拼错字,速记时也故意打错字,更故意漏写了她的学位。不过她那落井下石的表演出现在应征申请表的最后一道问题的答案。问题是:请依次列出她最想在辛格担任的三项职务。罗兰先写董事长,再写人事经理,再写秘书。
真正的人事经理费先生看到她的答案时,脸都黑了一半,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声。他冷冷地告诉罗兰,她不符合辛格的任何雇佣标准,罗兰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至少她不必陷入任何阴谋了。
罗兰从辛格大楼出来时,已经华灯初上了。迎面一阵夜风拂过,夹着几许寒意,她不觉微微一颤,更拢紧身上的兰色外套,心头却轻松不少。
一路想着,罗兰已经来到十字路口。等着红灯转绿时,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落。等她冲到对街。浑身已经淋成落汤鸡了。她开始打量面前还没完工的大楼。她的车停在四条街口远,可是如果穿过这幢大楼,起码可以省下四分之一的路程。一阵冷风从底特律河吹来,罗兰又打一个寒颤,决定不理那块“禁止通行”的告示,从大楼四周围着的绳子下钻了过去。
走在泥泞不平的路上,她借着街头的灯光看看面前的建筑物。它起码有八十层楼高的表面全部镶嵌反光玻璃,映着一城的灯光闪烁不定。她突然想到自己是个单身弱女子,深夜里一个人走在这个恶名昭彰的大城中。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不怕还好,这一怕却让她听到背后仿佛有沉重的脚步声。她走得快,背后的脚步声也跟得快。她骇得跌跌撞撞往前冲,跑到入口处时,一扇巨大的玻璃门突然旋开,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
“救命!”她大叫。“有人——”她的脚绊在旁边一捆电线里,足踝紧紧缠住了。她觉得痛彻心扉,张嘴想叫,两手在空中乱挥想保持平衡,然后整个人往前扑,刚好摔倒在那两人脚前的泥地中。
“你这笨蛋!”两个人蹲下去扶她时,其中一个焦急地数落她。“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呀?”
罗兰双手一撑,抬起脸来,懊恼的眼光从那人的鞋子移到他脸上。“马戏团排练,”她自嘲地说。“观众喊安可时,我通常是跳下河去。”
另一个人哈哈大笑,一边稳稳地扶住她的肩,让她站直。“请问贵姓?”他问。罗兰告诉他后,他又担心地问:“你还能走吗?”
“保证健步如飞。”罗兰强笑着说。她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又酸又疼,左脚脚踝更是抽痛得紧。
“那么你应该还能走进大楼,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势吧?”他笑着说,手扶在她腰上,要搀她进屋。
“尼克,”另一个人尖锐地说。“我想还是我进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你留在这里陪谭小姐吧!”
“请别叫救护车。”罗兰哀求道。“我已经无地自容了。”她绝望地补上一句,还好那个叫尼克的人已开始扶着她往大厅走去。
可是罗兰却又不禁暗自嘀咕,跟两个漠不相识的男人走进一幢空屋可也不甚安全呢!一直到他们走进大厅,另一个人扭亮天花板的一些顶灯,她借着昏黄的光线瞥见他,才放下心来。他是个中年人,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十足是个成功的商人架势。至于她身边的这个尼克,她只看见他的侧面,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夹克,看来也绝不会是居心不良的人。
“迈可,”尼克转头叫他的伙伴。“你去那些物料室找看看有没有急救箱,带上楼来。”
“好,”迈可说着,朝一个闪着“楼梯”的红灯走去。
罗兰好奇地看看这个宽大得惊人的大堂。触目所见皆是雪白的大理石、墙壁、地板、高雅的廊柱以及挑高两层楼的天花板。十来棵高大的树和生长茂盛的绿色植物沿墙而站,显然正被等待着置放到适当的地方。
他们走到一大排电梯前,尼克探手去按钮,亮闪闪的黄铜电梯门应声而开,罗兰步入了灯光明亮的电梯内。
“我将带你到装潢好的一间办公室去坐下来休息,等你觉得好点再走。”他解释。
罗兰粲然一笑,感激地向他望去——整个人突然呆住了。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看得分明,站在她身旁的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电梯的门自动合上后,罗兰猛然把眼睛掉开。“谢谢。”她喃喃的低声说,不大自然的想离开他扶着她的手臂。“我可以自己站的。”
他按了八十楼,罗兰直觉的想理一理头发——不,那太明显了,何况也没用。她想着自己的唇膏不知是否落了色,脸上不知有没有污点。……算了,她决定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愚蠢了。对方不过是一个好看一点的男人罢了!
他当真那么英俊吗?她想再看他一眼,不过这回不敢那么直接了。她先是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看上面的灯光,然后眼光谨慎地往旁边扫去。……尼克正注视着指示灯,脸微微侧着。
他甚至比她想象中更英挺,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肩宽体壮,肌肉结实。一头浓密的褐发类似咖啡色的棕,修剪得恰倒好处。从侧面看上去,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蓄满蓬勃的阳刚之气。眉毛又浓又挺,突出的下颚,一张嘴坚定地抿着,却又性感异常。
罗兰正在研究他那张不可捉摸的嘴,却发现它突然微微咧开,仿佛有什么赏心乐事似的。她一抬头,果然那个人一双灰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偷看人却被逮个正着,罗兰窘得脱口而出。“我——我怕电梯,”她慌乱地努力解释。“我必须集中精神在别的东西上头,才能。……呃,才能忘了我的惧高症。”
“很聪明。”他说,不过声音里挪揄的笑意分明是看穿了她的狡辩,却也有点欣赏她的急智,想得出这样的借口。
罗兰被他一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还好电梯的门及时打开,灯号正指八十楼。
尼克打开了灯,罗兰看见这层楼左边的一半是个大型的接待处,以及四间胡桃木隔间的办公室,不过尼克却扶着她的手肘,踏过翠绿色的地毯走向另一边。
这一半有个更大的接待处,中间摆着张圆形的接待桌。罗兰注意到右手边有扇门开着,里面是装潢得相当美观的办公室,嵌壁的档案柜,漂亮的木质秘书办公桌。她不觉想起自己以前打工时那张小铁桌,挤在三人共用的小房间里头,很难想象这里一个秘书就能享受如此豪华宽敞的空间。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尼克,他嘲弄地看看她。“经验老到的专业秘书就是这样,他们的薪水也是年年看涨。”
“我正巧也是个秘书。”罗兰告诉他,两人正穿过接待处,走到两扇八英尺高的紫檀木门前。“碰到你之前,我才到对街的辛格应征工作。”尼克将两扇门全部推开,站在她后面让她先走,研究她跛脚走路的情形。
罗兰在他锐利的注视下,双膝微微发颤,所以直到半路才看清眼前的布置时,不觉住了脚。“我的天!”她喘了一口气。“这又是什么了?”
“这个,”尼克看着她惊叹的表情微微一笑。“是总经理办公室,全楼刚装潢完毕的少数几间。”
罗兰说不出话来,赞赏地环顾这一个巨大的办公室。在她面前是一整片玻璃墙,外面底特律的夜景一览无遗,光化璀璨的霓虹灯影绵延数英里,都尽在眼底。
房里其他三面都是光润的紫檀木墙,地上铺着厚厚的奶油地毯。在她面前右手处摆着一张豪华办公桌,六张苔绿色的椅子环在桌前;房间另一端则是一组沙发,也是一色苔绿,排成U字型,中间搁着一张玻璃平面的咖啡桌。“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她轻声说。
“我们先喝点东西,等迈可拿急救箱来吧!”尼克说。
罗兰转过身,只见他走到一面墙旁边,手指头轻轻一碰,一大片玻璃墙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座漂亮的吧台,玻璃架上排着一列列水晶玻璃瓶和杯子。
因为罗兰没有回答,尼克扭头看她。她把视线从隐藏式吧台移到他脸上,发现他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很显然,他觉得她的震惊很好玩。罗兰这才想到,虽然自己深摄于他的男性魅力,他却似乎没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呢!都怪自己这副狼狈相,她想。
六年来她经常承受男性仰慕的注视,有的不怀好意,有的纯是欣赏,好不容易终于遇见一个她多么想让他留下好印象的男士,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完完全全的没有。带着点困惑和许多许多的失望,罗兰想以一个耸肩,不再理会。美丽是欣赏者决定的,而尼克看她的眼光显然毫无兴趣。他能不觉得她可笑,就很不错了。
“如果你想清洗一下,那边就有键盥洗室。”尼克的头朝吧台旁边的墙一点。
“哪里?”罗兰坦白地问,茫然看着他指示的方向。
“往前直走,等你的头碰到墙,推推就行了。”
他的嘴角又一扯,罗兰瞪他一眼,照他的话做。果然她的手指头一碰上平滑的紫檀木,又一片墙滑开,露出一间宽敞的盥洗室,她走了进去。
“急救箱来了。”那个叫迈可的人刚巧走近来,罗兰正要掩上门,却听见他压低声音在说:“尼克,站在公司的律师的立场,我得建议你,赶快请个大夫看看她的伤势,否则说不定哪天就会冒出个律师,说她因为摔这一交跛了脚,很可能会敲掉我们公司好几百万。”
“别大惊小怪的。”她听见尼克的回答。“她不过是个被那一交吓坏了的大眼睛娃娃,坐救护车去医院会吓死她的。”
“好吧!”迈可叹口气。“我的约会迟了,我要先走一步。不过,拜托千万别给她喝酒,她的父母会告你诱拐未成年少女,而且——”罗兰掩上门,对自己被当成吓坏了的大眼睛娃娃觉得既困惑又侮辱。她皱着眉头抬眼看洗手台上的镜子,却给自己吓了一大跳。她的脸溅满污泥,发髻散了一半,卷发丝丝缕缕披挂下来,连身上的外套都象个醉鬼似的挂到了左肩上,看起来不折不扣像个卡通人物。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走出去时一定要面目一新。她脱下外套,擦去丝袜上的污点,整理头发,又略略补了一点妆,心里一边告诉自己,她也不敢冀求尼克会觉得她窈窕迷人。但因为他刚才的嘲弄,她想以实际的效果还以颜色,但她的动作要快,花太多时间,事情就不那么戏剧化了。
装点完毕后,她又退后一步,仔细检视镜中的自己。她的气色很好,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白色的衬衫似乎有点呆板,好在优雅的领结衬出她浑圆的颈项,又能强调她的胸部的曲线。她满意的笑一笑,拿起外套和皮包,转身走出浴室。
尼克背对着她站在以镜面为墙的吧台前说:“我刚刚忙着打个电话,饮料马上就好。里面的东西还齐全吧?”
“是的,谢谢你。”罗兰说着,放下皮包和外套,站在长沙发旁,望着他迅速利落地调酒。他的夹克已经脱下来丢在一旁,身上薄薄蓝衬衫格外显出他宽阔有力的肩。背部逐渐往下削细,然后是窄臀、长腿,裹着牛仔裤伸展自如。听见他说话,罗兰赶忙把眼光调回他黑色的后脑。
“恐怕这儿没有柠檬汁之类的,所以我给你调了一杯加冰块的东尼水。”
罗兰听见他提柠檬汁时,双手扣在背后,忍住了笑声。他真以为她不成年?悬疑和期待,在他放下酒瓶,拿起两杯酒要转过身时达到顶点,他才走了两步,竟楞住了。
他皱起了眉,一双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缓缓扫过她披在肩上甚至垂到背后的蜜金色的秀发,惊讶的眼光继续移到她脸上,注意到浓密微翘的睫毛下蓝绿色的双眼闪着淘气幽默的光芒,还有倔强的鼻梁,精雕细琢的双颊,以及柔和的嘴唇,然后他的眼光往下溜,落在她饱满的胸前,纤细的腰肢及修长的腿上。
罗兰原希望他注意到她是个女人,他的确是注意到了。现在她希望他能说点好听的话,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一语不发的转身走回吧台,将手中的一杯饮料倒回水槽。
“你在做什么?”罗兰小心翼翼的问。
他的声音充满自得其乐的嘲弄。“在你的东尼水中加些琴酒。”
罗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扭过头看她一眼,嘴角一扬。“我只是好奇,不过你究竟几岁?”
“二十三。”
“你说你今天跌倒前是去辛格应征秘书工作?”他再问她,并在她的东尼水中加入适量的琴酒。
“是的。”
他将酒杯给她,朝沙发点点头。“坐下吧——脚踝受了伤,不该站着。”
“它其实并不痛,真的。”她抗议着,但仍听话的坐了。
尼克仍站在她身前,好奇的打量她。“辛格录用你了吗?”
“没有。”
他把酒杯放在咖啡桌上。“让我看看你的脚踝。”他说。
“我真的没事。”她说。但他已蹲了下来,脱下她的高跟鞋。仅仅是手指头拂过她的脚踝,便象是触了电似的,罗兰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僵。
幸好他似乎正专心由她的小腿检查到她的足踝,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你是个好秘书吗?”他问。
“我的前任老板说我还不错。”
他低着头说:“好秘书永远不嫌多,辛格的人事处也许终究会打电话叫你去上班。”
“我很怀疑。”罗兰抑不住笑容。“我看他们的人事经理费先生不觉得我很出色。”她解释。
尼克抬起头来,以一种男性坦然的目光欣赏地望着她活泼生动的五官。“我觉得你出色的就像出水芙蓉,那个费经理一定瞎了眼。”
“那是一定的。”罗兰的笑容更深了。“否则他也不会穿着格子花纹的西装,又打一条棋盘斜纹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