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欧阳珣来到赵王府,本欲找赵湍归,却在回廊中被杜瑄儿给拦下。
“你是相公的义弟,我也可以称你一声玉容吗?”杜瑄儿浅笑轻问。
“随妳高兴吧。”欧阳珣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听到“相公”这两个字眼!虽无法装出热切,倒也毋需对她冷眼以待,只是好奇杜瑄儿拦住他的原因。
“找我何事?”
“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虽这是她几日来反覆思索的结果,但真要开口,她反倒犹豫了。
即使欧阳珣与悟缓的感情再好,终究也只是外人,这种家务事请他帮忙,总有些不妥。
但,她悲哀地想着,以她与悟缓现在的关系而言,对自己相公的心事,无疑欧阳珣这个“外人”会比她这个挂名的妻子了解多了。
欧阳珣挑眉看着她的局促,好整以暇地等她开口。
“我想请你告诉我,”终于,杜瑄儿下定决心地问道:“你是否认识相公的意中人?可否让我知晓她是谁?”
欧阳珣闻言一阵错愕,随即恢复正常,但刻意平淡的神色瞒不过一直望着他的杜瑄儿。
欧阳珣那一瞬的反应,让她肯定他一定有她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问我?妳不觉得这问题应找悟缓解答较好吗?”呵,居然问他,可笑!
杜瑄儿轻叹口气。“如果他愿意告诉我,我又何须煞费苦心。听闻你与悟缓情如亲生兄弟,所以我便猜想你一定知道,玉容,请你告诉我好吗?”杜瑄儿直视欧阳珣的眼,美眸中写满请求。
情如亲生兄弟?如果她知道真相,会是何种反应?
那么一瞬的时间,他有股冲动想把真相告诉她,好看她惊诧发白的面容,看她慌乱失措的反应,但这念头终究被他压下。
“妳为何想知道?”他语气平淡地问道。
“自入门这些时日以来,多少也了解府内的人事是有些复杂。王爷在外威名远播,但实际上,王府却由婆婆主控大权,而婆婆的个性,我想你应该也清楚才是。”身为人家媳妇,有些事并不适宜说出口,她相信欧阳珣也是明白人。
是的,王玉钗现实好利,掌控欲强,因为自身权势的关系养成眼高于顶、刚愎自用的性格。这样的人,除了带给人压力与枷锁外,实难找到温情。
但这对她应是无妨吧?众所皆知,王玉钗对杜瑄儿是疼爱、赞誉有加,只因王玉钗早已先入为主的认定了杜瑄儿的好。
欧阳珣不置一词,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猜想,相公与他所属意之人间最大的阻隔,许是身分上的问题,所以才会希望知道相公的意中人是谁,她的身分为何,如此我方能想个方式为相公迎她入门。况且我相信,以婆婆目前疼宠我的程度而言,她应还是会顺着我的希冀。更何况,为悟缓多迎娶个妻子,婆婆想要抱孙的心愿便可早日达成,相信她不会反对才是。玉容,这一件事,我只能请你帮我了。”她目光诚挚地看向他。
欧阳珣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瞪视杜瑄儿。
他有没有听错,一个成亲才方满月的女人,居然想做主为丈夫纳妾!他不得不佩服起杜瑄儿的气度,同时也心疼起她语气中那一丝隐微的落寞。
杜瑄儿相当清楚现实的情势,也相当清楚自己在赵府所处的地位。听她语气中竭力隐藏的那缕悲哀,似是认为现实如王玉钗,对她的疼宠不知能持续到何时,因此积极地想在尚拥有呼风唤雨能力时,为悟缓做些事,即使那些要求很可能会触怒王玉钗。
她的想法没有错,错在她预设错了基本对象,没有人规定赵湍归的意中人一定得是女儿身。
更何况,抱孙?赵湍归和其他女子所生的孩子,听起来真可恨!
“既然大哥不愿说,妳又何以认为我会告诉妳?”欧阳珣挑了下眉,话语中有一丝为难的轻佻。
“我不奢望你一定会告诉我,毕竟凭你与相公的交情,不是我这初来几日的妻子所能比拟。只是,我真心希望相公快乐。”杜瑄儿尽力维持自己说话语气的温和持平。
左一句相公,右一句相公,听了心烦!
但,欧阳珣深深地看着她,不论外貌、心质、气度,这女子完全没有可令人挑剔之处,悟缓娶了她,可也真是福气。
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是这么完美该有多好,至少不会让他连想恨她都无法。
“值得吗?妳不在乎?”
“我只希望相公开怀,更何况,多一个姊妹即多一个伴,值得的。”杜瑄儿浅笑地低垂下头。
就算她在乎又能如何?毕竟说到底,她才是那个介入者呀!
杜瑄儿故作轻松表相之下的那份戚然,让欧阳珣心中一动,同样都是为情所困之人,谁可责怪谁呢?
“但很可惜,我并不清楚妳想知道的人是谁,请原谅我无法回答妳的问题。”他目光灼灼地看她,语气却隐藏起所有情绪。
“你……”杜瑄儿错愕地抬眼看他。
“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比较幸福。”欧阳珣语气沉重地说完,随即转身离开,留下杜瑄儿慢慢思索他的话意。
不知道会比较幸福吗?但看看她现下的情境,她还能奢求有所谓的幸福吗?
看着天空,杜瑄儿定下心念,她向来就是坚强的性子,既然心已沉沦,回不了头,那么她会为自己、也为悟缓尽最大的努力。
若事情有转圜余地,她便会试试,毕竟,她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认输的人!
眼见一朵云絮飘过,她哀伤地笑了笑,终究,她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拥有最寻常的心思啊!
第三章
“听说数日前你有来王府找我,怎么又离开了呢?那日我明明就在府内养心斋,怎不知会一声?”飘散淡淡桂香的木墀园内,赵湍归开口询问欧阳珣。
“在中途让杜瑄儿给拦下。”他没有办法将杜瑄儿视为大嫂,应该说,他不想正视她是赵湍归之妻的事实,所以连名带姓地称呼她。
“哦,她对你说了什么?”难道杜瑄儿听到什么风声?
“她询问我是否知道你意中人为谁,想做主为你迎妾。”欧阳珣定定地看着赵湍归,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赵湍归脸色微变,咬牙道:“她还是不肯死心!”
“她是个好女子,重点是,她对你情真意重。”欧阳珣就事论事,但语气中的淡漠让赵湍归抬起头瞪视他。
“她对我情真意重又如何,占据我心的并不是她。”
“但不可否认,你对她有所感觉,不然你的神色不会显现出复杂。”
“玉容,你究竟在想什么?又要探试什么?”赵湍归叹了口气。“她太好,好到让人不忍伤她。我情绪的复杂,来自于对她的愧疚,不是源于心动。”
“是吗?”欧阳珣转身背对他,嗅着提早绽放的桂花所飘散的香气。
“我不懂,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既然叫我要好好待她,又为何对我的行为有所猜疑?我无法和颜悦色对她,却又不忍伤她,你却还拿我这样的矛盾来作文章。玉容,你未免对我要求太过,这对我不公平,会心痛的人不只有你。”赵湍归黯然说道,语气中有浓浓的受伤。
“原谅我,我只是害怕,怕她的好终究会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我真的很不安。悟缓,给我一些时间,让我静一静,我会将自己的心绪整理好。”他摘下一丛桂花,递给赵湍归。
赵湍归在接过花的同时握住欧阳珣的手,道:“别对我猜疑,今生我的心只属于你,别让两人都不好过。”
“我相信现在的你,但时势多变,造化弄人,很多事情,谁可说得准呢?”欧阳珣淡笑,笑得凄凉。
“那就让时间为我证明吧。”赵湍归承诺。
让时间证明悟缓的心,会变?抑或坚若磐石?他宁可相信是后者,但盘据在心头上的不安却不肯稍退。他怕悟缓心上的矛盾不只源于愧疚,也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受不了这样的局面、这样模棱两可的立场。
上天已经错待他俩,难道会在他们的未来施舍怜悯吗?为何独有情字,会令他们如此软弱?
用来隔出后花园的贝叶门外,一道人影无声地离开。
ΩΩΩΩΩ
在离开可能被发现的范围之后,杜瑄儿狂奔回房,快速锁上房门,随后背抵着门无力地滑落,颓然坐在地上。
她刚刚究竟见到什么样的情况?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天啊,她竟还想做主为悟缓迎妾!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又到底在努力些什么?
缓缓地摇了摇头,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她想哭,哭自己的可笑;又想笑,笑自己的可悲。事实太伤人,而她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所演出的笑话!
“为什么……”
抬起头呜咽一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只听见自己声声比哭还凄惨,破碎的低笑。
上天究竟为她安排怎样的路?她好想问,好想问问命运想如何发落她?
她前世是否为穷凶极恶、十恶不赦之徒,所以活该今世情路走得坎坷残缺?
难怪……难怪悟缓会说她什么都不懂,难怪他会讥她白费心思……
是她太愚蠢,才会看不清真相,才会自以为是地一相情愿,而否认心底若隐若现的疑惑。
耳边又响起那一日欧阳珣离去前对她说的话语──
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比较幸福。
欧阳珣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看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她,以及面对他们那一日的谈话?
他对她提出告诫时,是怀着怎样矛盾的心思?然而她却执意追逐,活该现下心痛欲绝!
如今想来,那日欧阳珣眼中那种融合哀伤自嘲的复杂眼神,虽一闪而逝,她却没有看错。
怎么会忽略呢?怎么会放任自己蒙蔽疑惑而选择相信自己看错呢?
情爱的产生,向来不由自主。她现在总算能够了解,悟缓一刻也未曾卸下,那种为情所困、不得伸展的抑郁所为何来;她也能够体会,他们两人不见容于世人的悲戚。
如果整件事情的发端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呢?
喜儿呀喜儿,还真被妳说中了呵!
无力去怪谁,毕竟谁都没有错,她能明了,也心疼他们两人的心伤。
只是,谁来怜她?又谁肯怜她?谁能告诉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活该得到如此惩罚?
泪,流不出,用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冀求些许温暖,此刻她只觉得好冷,好冷……
ΩΩΩΩΩ
新月初上,为漆闇的大地洒落光亮。倚梅院屋内的灯火,却仍未点燃。
敲门声响起,拉回杜瑄儿恍惚的神智。
“谁?”她问,语气有气无力。
“是我。”赵湍归在门外回答。
呵,哪有夫妻想进房还得先敲门的?但他们就是!
从未同过房,到底算不算真是夫妻?
“晚膳时听喜儿说妳身体不适,娘要我多关照妳。”
杜瑄儿晚膳缺席,喜儿说她身体不舒服,王玉钗对赵湍归的不知情感到生气,早早赶他回倚梅院照顾她。
“谢谢你的关心,我只是感染些微风寒,不碍事的。不好打扰你的时间,你也请回养心斋吧。”现在的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因此明白地下逐客令。
呵,一生难得几回任性,就让她放纵一下吧。
赵湍归叹了口气,缓缓走开。
而房内人儿的泪,终于滚落下来,为他语气里、叹息中的那一丝关怀。
她一直相信只要有心,任何难题皆可迎刃而解,掉泪是无意义的行为。怎么来到王府之后,就愈来愈爱掉泪了呢?
从下午就一直不肯坠下的眼泪,现在却怎么抹也抹不完。
也罢,就当成一生的泪,全都在此时落尽好了。
反正日子一定得过,既然没有轻生的权利,那么现实就得面对。
只希望她能有足够的坚强得以面对渺茫难知的未来,但在明日金乌东升前,让她落泪落个尽兴吧。
至少,她还有自己可以心疼自己。
ΩΩΩΩΩ
“小姐,夫人来看妳了。”喜儿边敲房门边喊。
“快请进。”杜瑄儿连忙整理一下仪容,走向外厅。
喜儿自行开门,让王玉钗走进。
“娘,有事传唤瑄儿即可,何必劳您亲自过来呢?”杜瑄儿向她揖了个礼。
“听说妳最近身子不舒服,娘担心妳,所以过来看看。”王玉钗将杜瑄儿扶起,两人一同落坐,喜儿同时为她们斟上茶水。
“瑄儿没事,只是些微风寒罢了,最近已经好了许多,谢谢娘的关心。”
“没事就好,瞧妳瘦成这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亏待妳哪。妳最近身体不适,因而没去大厅里用膳,这我可以理解;可怎么听下人说妳连送进房里的食物都几乎没动呢?”王玉钗责备道。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因此让娘担心,瑄儿认错就是。”杜瑄儿低声说道。
“娘没有要责怪妳,只是身体不好就更得多吃些,不可以任性,知道吗?”
“瑄儿明白。”
“很好,等一下我会吩咐下人熬些补品给妳调养身子,妳可要记得吃。”王玉钗自行决定。
“谢谢娘。”面对婆婆的强势,她只能暗暗叫苦。
低迷的情绪,折磨得她连一点胃口也无。
“还有,听说最近妳与悟缓都没有同房,这是为何?”王玉钗终于问起她最关心之事。
杜瑄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躲不了。
“因为大考将至,悟缓想加紧充实自己,再加上瑄儿近来染上风寒,怕悟缓受到连累,所以我们才会决定暂不同房。”天知道她的身子好得很,从小几乎没病没痛,若让兄长们听到她以染上风寒为藉口,准会大肆嘲笑一番。
自从嫁入赵府后,她面不改色的及时编谎功夫愈来愈精进了!
王玉钗微点头,表示还满意她的答覆。
“瑄儿,悟缓有积极求取功名的心态固然很好,娘也很高兴有妳这么深明大义的媳妇,可是你们也别忘了要替咱们王府延续香火,娘和王爷可期待得紧。”
“娘,我……”杜瑄儿低下头。
“有什么好羞的呢?”王玉钗完全误解她的反应,口气有些威迫。“相信妳也明白我和王爷抱孙心切,别让我们等太久,知道吗?”
“瑄儿明白。”
“明白就好,娘要回房了,等会儿下人会送人参鸡汤过来,记得好好调养身子,别辜负为娘一番心意。”王玉钗亲昵地拍拍杜瑄儿的手,之后转身走出房间。
“小姐……”喜儿心疼地看着杜瑄儿瞬间垮下的丽颜。
“什么都别说,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杜瑄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