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便当!”一句句的贩卖声,将楚琳带回过去。
她还记得,有一回与津平、季伟、楚风相约游高雄。
男生可忙了,东南西北、姑娘小姐、考试当兵,一一交换着意见。
而她也不含糊,背着旅行袋,兴高采烈地伸长脖子,一心一意地等着“便当”。
好不容易盼到了,迫不及待地买了四个。
男生皆齐声骂道:“神经病!”
她委屈地望着他们。
“下车再吃嘛,铁路局的便当最难吃了!”
“谁说的?”她生气了。
“从小吃到大,每回坐火车都吃。我告诉你,他们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没有变化’,味道永远一样!”
“如果你要惩罚我,就让我吃他们的便当。”
“姊,真的不好吃!”
你一言、我一语,气得楚琳直跺脚。
果真不好吃!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吃得光光。
他们不懂,楚琳很少有机会出远门,小时候,爸爸还未抛弃他们时,曾带她去过宜兰。
在昏昏欲睡时,爸爸买来热腾腾的便当,那种滋味,简直幸福极了。
与其说她爱吃火车上的便当,不如解释为她怀念已逝的爱……
想到这里,捧着便当的楚琳低头望了望脚上的高跟鞋。
“我长大了!童年,再见。”心口上重重的担子必须放下。
一不小心,酱油沾到浅紫白条纹的窄裙。
她立即起身,拿着手帕离座。
在洗手间,用沾了水的手帕拭去酱汁,她才放心地走出来。
一推开门,她差点叫出声来。
“嗨!好巧,在火车上遇见你。”她马上镇定自己的思绪。
“楚琳?天哪!你长高了?”
“津平,我怎么可能再长高?是鞋子!”她语带轻松地招呼着。
“哦——我说嘛!”他瞧了瞧许久不见的楚琳,只见她略施脂粉、光洁可人。
深蓝高跟鞋上一朵银花,和一般女孩喜爱的金色鞋钻,有着天壤之别。
她看来典雅高贵,但仍保留了少女特有的亮丽。
顺着剪裁合身的窄裙往上看,她那浅紫外套宽松地衬托出楚琳修长的个子、白皙的肤色。
“你变了!变苗条了。”津平忍不住称赞她。
“可能忙吧,我不在意胖瘦,只要健康。”她利落地往前走。
车厢空荡荡的,因为不是假日,坐火车倒不失为享受。
“我去拿行李,好久没见面了,今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顺道聊个痛快!”津平转身不见。
她笑了笑,随他去吧!
不一会儿,津平回到她身边,可是手上并没提行李。
“朋友说替我顾着,不碍事。”
“不是一个人到台北?”
“三个人:我和经纪人及一位书商。”
“怎么,有经纪人了?”楚琳差点忘了津平已是成名作家,也许是自己久未关心他,小说也早就不看了。
“别后可好?”津平燃起一根烟。
“好坏的定义是什么?”
“赫,你现在真的不一样了,以前,你从来不会反问别人的问话。”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是吗?有许多东西是禁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本人向来拒绝考验!”
“假话!楚琳,你嘴硬!”津平用着熟悉、了解的眼光瞄了她一眼。“这种态度表示什么?”
没错,我不应该用这种态度,楚琳暗想。
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吗?
买卖不成仁义在,滚滚红尘,何苦自缚、缚人?;
“津平,对不起!习惯了工作的交际,变得有点滑头滑脑。”
“回家?”
“可以这么说,是因为欧洲的一件企划案,必须征求总公司同意;当然,也顺便回家探望。”
她关心地回问:“你呢?如日中天了吧?”
津平不置可否:“还好!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写累了。”
他接着说了些日后的计划,并且提到目前新人倍出,后浪推前浪。说起竞争对手,他似乎有些酸意。
“真有这么大的压力?”
“我关心的是横的发展,这也是有经纪人的好处。”
“怎么说?”
“我只管写作,经纪人替我安排对外联络,例如:上电视开节目、演讲、拍广告……利用现有知名度的基础,再扩展至其他层面,创造更高的名利;只有不断出现在媒体上,才可保持名声不坠。”
“你还盗用我的名字做女主角?”
“琳与灵,音近似字却不同,何来盗用之有?”他笑起来,“现在已经不用了。”
“哦?”
“不新鲜了!让楚灵留在读者心中,不是挺好的吗?”
“说得也是。写作嘛,我是外行,不过,你还写爱情小说?”
“我的读者习惯了,爱情和我早已成为等号,负责制造爱情是我的工作。”
“说是‘天职’不是更妙?”
“嘿嘿!楚琳,你真可爱!我的天职是‘谈’恋爱,否则,早就江郎才尽了。”
她竟然不知道,和铭生的互动关系,以及这二年的业务经验,如今有了收获。
现在,自己不正把津平当作一般客户,或者就像铭生一样,成熟地交换看法。这是一场没有性别、没有期待、没有压力的愉快对话。
怎么以前就做不到?
“亚当!”一声娇唤,响在楚琳耳畔。
她困惑地抬起头。
见到一位穿着性感的女郎,带着逼人的香气,正冷冷地望着津平。
“对不起,楚琳,这位是安娜,我的经纪人。”
楚琳伸出手,安娜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收回手,楚琳明白感受到那份不友善。
“亚当是我的笔名,大家都已习惯这么叫我。哦,抱歉!楚琳,看来安娜有事找我。”他跟着安娜回到另一节车厢,走时还回头叫着。“我住的地址在名片上,记着和我联络。”他指了指椅子。
低头拾起津平——哦,不!应该说“名作家”亚当先生故意落下的名片,楚琳一时不能理解。
干嘛这么神秘?
她调整坐姿,忍不住想笑。
第六章
“妈!我回来了。”一进门,楚琳急着找妈妈。
“嗯……嗯……”一声声低沉的回应,吓了楚琳一跳。
“‘多多’!你不认得我了?臭“多多’,长这么高了!你都偷吃什么好东西啊?”
“多多”嗅了嗅楚琳,口水差点没掉下来。
它兴奋地扑上来,冲着楚琳猛舔,亲热得不得了。
楚琳一个踉跄倒地,仍哈哈大笑地和“多多”搂成一团。
楚风飞奔出来,提起行李,埋怨着说:
“怎么不打电话?我好去接你!”
“嗳呀!我不是三、两个月就回来一次?哪有这么尊贵。”
“给点机会拍马屁,你会少块肉?”
“一见面就拌嘴!”母亲从外面进来,手上拎着大鱼大肉。
“哇!加菜!”楚风拍手大叫。
“妈,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妈会算,信不信!”
“巫婆老妈,你道行更高了!”楚琳亲了母亲一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进了房间,楚风跟了上来。
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什么事?泡妞缺银两?找老姊贷款对不对?”
“姊,我是那种人吗?但你想捐献我也不反对。”他对着镜子梳了几下头,又接着说道:“姊,我有个秘密,想不想知道?”
“什么秘密?”
“妈偷偷藏起一箱东西,嘱咐我少说话,可是,那一箱东西,一天比一天多,我想,迟早你还是要知道的。”
“什么宝贝?”
“信!”
“妈的情书?谁写的?”
“是不是情书,我没看哪会知道?”楚风想想还是算了,他答应过母亲不说的,今天已经是严重地背叛了誓言。
“姊,我看你自己找机会问妈吧。”
楚风转身出去。
问?问什么?我们不能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让她孤单寂寞,已经很不孝了,如果她能寻到第二春,我绝对举双手赞成。
楚琳认为多问无益;母亲可是名门之后,年轻时,她在北京大学还是朵枝花哩。
所以母亲不会漫无原则的,更何况,她的人生经验、生活智慧连干妈都比不上。楚琳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喃喃祈祷:“主啊!感谢你的恩赐,如果主安排了适当的人选给妈妈作伴,相信一定是位慈祥的好人。感谢主,阿门。”
当天,一家三口和乐地诉说生活趣事,“多多”也跳上跳下的四处讨好;真是个狗屁精!
家的温暖,在楚琳睡梦中的微笑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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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公司同事都吵着要她请客,看来张董真的已经认定她了!
楚琳仍然守口如瓶,任众人如何激将,也不说出她和铭生的“革命情感”。
反正,没有人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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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妈对于“春犹堂”想主导整个案子有点意见。
照理说,程序应该是由总公司、分公司再到经销点,如果改成分公司独立作业,不但财务要重新分配,在心理上、面子上,干妈都有“女儿飞了”的不舒服感。
当然,自己的亲大哥和别人不同,不过,醋意在所难免,她埋怨楚琳“一面倒”。
经过一番解释,楚琳不得不说出这次计划其实是想帮助铭生独当一面。
“干妈,我不可能嫁给铭生的,真的!”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铭生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认真过,以前,台中只要配合台北便好了,可是,这件案子他几乎全心投入,我只不过在旁边做些提示的工作。”
“干妈,你别误会,我发现张董故意不管事,为的就是让铭生面对困难,他觉得铭生太——太名仕派了,太有艺术家的潇洒作风!张董害怕退休后,铭生没有能力撑起大局。”
楚琳走到落地窗前,轻掀塑胶帘片,从里往外,见到小吴与若霞正坐在庭园池边喁喁私语,状极愉快。
“干妈?”她不知自己说的是否清楚。
“嗯,我错怪你了!原来大哥用心良苦;所以喽,你一定被董事长‘逼’得很紧。瞧你,瘦了好多。”
“没有,张董很疼我,令我惭愧;铭生与我,感情更是好得像亲兄妹,只不过……干妈,我们之间真的不可能。你不觉得奇怪,铭生为什么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你是说,他是……”
“我不在意他的情感走向,那是他的自由。”
“话不能这么讲,如果这孩子走偏了,我们要快快把他纠正过来!”
“这个嘛,目前并不重要。干妈,张董认为有我在,铭生就会正常了;公司也是如此,他要我去弥补铭生的不足。”
“你阳刚、他软弱;你健康、他苍白;你动作快。他手脚慢……唉!难为你了,世间万物如果都这么容易安排摆布,人们就不会活得如此辛苦了!”
“正是。”
老小一席话,解了心结。
干妈望着高挑的身影退出办公室,心底升起一阵感触,是喜悦也是惆怅。
我们真的老了,世界该让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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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琳打电话给铭生。
“OK!进行吧。我要多留几天。”
“什么,你要我独守空闺?”
“没一句正经话!让我休息几天嘛。”
她计划陪老妈去假日花市逛逛,也想多买一些工具书;好久没去重庆南路了,她想。
穿绿制服时,最喜欢沿着广阔的大马路走着,那时候,她正狂热地迷恋着一位宪兵,因为他的五官很像爸爸。
每天放学,她都会经过重庆南路,沿着走廊骑楼,欣赏精心设计的新书封面,有些海报更吸引人。她虽然想买,但随之一想,多半还是忍住了放在口袋中的手。
现在,有能力了,那份年少痴狂却已不存在。
“多多”迎上前,吵着要她抱,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好重,收敛点吧!”嘴上这么说,但看到“多多”圆滚滚的身子,还是禁不住又亲又抱的和它厮混起来。
“多多”故意和主人玩“追”迷藏,它四处躲,楚琳都能毫不费力地揪出来。
“再来一次!”楚琳命令。
“多多”咻的一声跑开了。
“好了没?看我的厉害!”她真佩服“多多”的灵性。
可是,这次却让她惊奇地说不出话。
找遍客厅、浴室、阳台都不见“多多”的身影。
楚琳暗想,一定躲在妈妈床下。
她伸长手,往床下捕捉“多多”,怎么不见狗影?
突然,她碰到了一个装鞋用的纸盒子。
拖出来打开一看,楚琳目瞪口呆。
那是一封封熟悉笔迹的来信。
信上收件人写着是给“楚琳”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母亲为何要把它们藏起来?
她坐在地板上,颤抖地抽出其中一封信。楚琳:
我知道不应该再打扰你。
人们常常用个人的经验来替别人思考,并理直气壮地认定自己是对的。
可笑的是,在情路上我根本没有经验,往往只凭着一己之私,我不能说“要爱就爱”。
这段时日,寄给你的信皆石沉大海,我可以体会你的难处;不过,楚琳,我们就不能做做朋友?
军中生涯枯燥无味,但在体魄的锻炼上,却使我更强健茁壮了!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现在的样子。
祝
平安
季伟×月×日于成功岭上
他当兵了?楚琳才想起时间不止在她身上创造改变,连季伟、津平都和过去不同了;其实,成长并非一蹴可成的——咦,这不是妈妈的话吗?
她摇摇头,冲着一堆信苦笑。
继续翻阅,她信手再抽出一封。楚琳:
我打过几次电话,楚风说你调到台中分公司去了,我问他电话,他说不清楚。
是真的吗?那我们离得并不远,我也是在台中。
假日时,很多女孩穿着入时、花枝招展的上成功岭来探望亲人。我很少回台南,多半是独自到台中审区走走、看看,这个城市愈来愈繁华了。
说到台南,为了母亲墓地的事,二哥、二嫂、大姊的看法和老爸不同,惹怒了老人家……
什么?楚琳失声掩口,她不知道季伟的母亲已经过世了,那他一定很痛苦。
赶忙找寻日期,她发现正好是二年前她初到台中之时。
那么,季伟的休学、火车站的临别问候,都表示他正面临着命运的考验。
楚琳心想,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必定如信中所说的“成长茁壮”了。
“多多”终于忍不住地摇着尾巴跑进来,东闻西嗅地一头钻进纸堆里。
它嘴上咬着一封信,正在顽皮地撕扯着,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不可以!‘多多’。”楚琳骂它,抢回了沾满口水、支离破碎的信。
将它拼凑整齐,她顺着字迹看下去。楚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