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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与风筝 page 9 作者:玄小佛

  “我并不以为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漂亮。”

  目光由天花板拉下来了,但,罗开程还是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你认为我会赞赏你?”

  “爸爸──”

  “还是等著我说,谢谢你?”

  “爸爸──”

  罗开程的目光终于接触儿子了。

  “告诉你,我不感激你!”

  罗开程的目光,凌厉地射在儿子脸上。

  “我对你失望,你用你那套三十年前我就耍掉的狗屁观念跟伎俩,叫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失望!”

  书房门虽然是关的;但,书房外的人,依稀能听闻罗开程在咆哮。

  “你命好,因为有我这个老子:而你知道你老子凭什么叫你一生下来就命好吗?”罗开程在怒发他的成功。那些用血、用汗、用无比精密的心计得来的成功。“生下来,你吃最好的奶粉、上幼稚园、你有保姆接送、念书到学校、私家车开到门口。罗劲白!你以为一个头脑简单的律师,可以这样养儿子吗!”

  脸是绛红的,罗开程指著儿子。

  我光脚上学,便当盖子永远不敢当著同学面拿开,因为除了萝卜干,就是蘸酱油的白豆腐。”

  绛红的脸,还是绛红,只是,罗开程的手指放下了,他颓然地坐进椅子里。“我痛恨你像我父亲──那种人,不适合生存。现在我痛恨你,因为,十年后,离开了斗志的年龄,你就萎缩了,你只是个收支平衡的小律师,你的儿女,当然不会光脚上学,便当盖子也不需要遮掩,但,他们不会走进上流社会,因为他们的老子是你。”罗劲白被罗开程讲得哑口无言。

  并非罗开程感动了他,修改了他的思想。

  而是,罗劲白第一次真正认识父亲心机沉重的来由,可是,罗劲白没有同情父亲。他搜索著脑子,他要回复一些话给他的父亲,但,此刻,他念的书都不见了,他的理想,正直被他父亲打到一边。

  不过,罗劲白镇定地站著,属于他的人生观,被他父亲打伤的人生观,罗劲白一样样、一条条,重新清理,让它们站起来。

  颓坐在椅子里的罗开程,疲乏地勾直望著一动也不动的儿子。

  “──做我的儿子,别做你祖父的孙子。”

  一种不屈服,不赞同,不妥协的歉意,由罗劲白不动的脸神里,缓缓上升。“对不起,爸爸──”

  颓然的罗开程神色好些了。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不。”

  罗劲白坚毅地,不忍地,难以启口地。

  “祖父给我的遗传胜过你,还是让我做那个令你失望的儿子吧。”

  一记耳光,像由天而降。

  这记耳光、绝不比那天在律师楼挨的轻。

  罗开程声音好冷。

  他不咆哮。他也不怒火。

  一记耳光打完。他放弃塑造他要的儿子了。

  他声音冷得像店员给客人找零钱。

  没有忿恨,也没有感情。冷的、冰的、结冻的。

  “离开这个家,不是我的儿子,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等你明白什么叫生存再回来。”

  罗劲白没有反驳,没有哀求,当然,也没有懊悔他的坚毅态度。

  他痛惜,他真的很痛惜。人的差距这么厉害吗?

  罗劲白可以体会父亲年幼时寒伧,可以体会年青时的贫困,可以体会他挣扎的历程。但,罗劲白困感父亲的贪,困惑父亲为什么非要将那个不正确的人生观,用斯巴达的强硬方式,塞进他永远无法认同的观念里。

  罗劲白没有开车,他穿了条军装草丝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裤。

  崔蝶兮差点不认识罗劲白了。

  从第一次撞车开始,罗劲白总是整齐的西装,别人系上领带拘束,落在他胸前,怎么看,怎么恰当。

  先拍了拍崔蝶兮惊讶的脸,罗劲白像个成熟的长者、端详崔蝶兮的惊讶。“为什么这样看我?”

  崔蝶兮的惊讶,马上就消失了,她的手,罗劲白一坐下,就握著。

  “你变了个人。”

  “不喜欢?不习惯?”

  崔蝶兮笑了,她有好看的牙,白白的,像许多排列整齐的小贝壳。

  “不要这样问我,你会逼我讲──讲肉麻话。”

  “好,那我就逼你讲。”

  崔蝶兮的小贝齿轻轻合起来了。

  罗劲白勾起她的下巴,作弄笑著。

  “别躲,讲呀。”

  “我爱你所有的一切。”

  一口气讲完了,崔蝶兮昂起脸,在罗劲白面前,她的羞怯,从爱情来的开始,就一寸寸地减去,一寸寸地消除了。

  “我喜欢你今天穿的衣服,而且,你今天特别开心,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开心?”

  “不是吗?”

  “蝶兮。”

  罗劲白不太抽烟的人,拿出了根烟。

  “毅力上,我不要被自己打败。感情上,讲句男孩不该讲的话。我受伤了。”崔蝶兮听得一头雾。

  “说明白点好吗?”

  “我今天没开车。”

  “我看到你下计程车。”

  “我搬出来了。”

  罗劲白凝重地喷出一口烟。

  “如果要用骨气两个字来赞美自己的话,我是空著手出来的。”

  崔蝶兮专注地听,入神地听,她荑柔的眸子;在罗劲白每一句话里,适当地投去欣赏。

  不是罗劲白去握崔蝶兮。而是崔蝶兮伸出手,两只细致、白皙的小手,温暖地握住罗劲白。握住罗劲白强壮、充满生命战斗力的手。

  “我租了个小房子,很小,小到不方便招待客人,连电话都没有,所以、以后我会每天跟你打公用电话。”

  感觉著被崔蝶兮愈握愈紧的掌心,罗劲白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滋长。“我刚应征到一个工作。所以迟到了。”

  “还是律师事务所吗?”

  “我不再回这一行了。”

  “为什么?”

  “蝶兮──”

  罗劲白爱怜地看著那张几乎没有暇疵、莹泽透明、玉壁般完美的脸。

  “我爸爸说我不懂什么叫生存,但;用他的标准来讲;你是个连生存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女孩。我真不愿意把社会里太丑的一面,放到你干净的脑袋里,我希望我有能力,永远保护著你,不让任何一点肮脏的东西沾染到你。”

  “你肯──”

  崔蝶兮那双无依、无助、无邪的眼睛,又流盼出来了。

  “永远这样爱我吗?”

  “就算你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都很难再去爱第二个女孩。懂吗?我爱你爱得又固执、又坚持、如果──”

  罗劲白有些遗憾地停顿了下来。

  “我实在希望你是你父亲在外面生的那个陆寒。崔氏机构继承人──”

  苦闷地摇著头,罗劲白不再往下讲了。

  崔蝶兮当然懂。

  她是单纯,但,她不是白痴,她是敏感,细腻、善解人意的。

  她勇敢地说出了本来不该讲,尤其不该她这么羞怯、内向的女孩讲的话。“劲白──娶我。”

  罗劲白没有回答。

  他凝视著他爱的女孩。

  他也没忘记凝视目前的自己。

  崔氏机构继承人?

  上帝!

  罗劲白在心中呐叫。祈求给个答案。

  第六章

  下午三点交完班,陆寒换掉制服,刚走出饭店门口,躲都来不及,又被眼尖的郭妈叫住了。

  “陆寒哪,交班啦,荔枝刚上市,又肥又甜,也别多吃,免得上火,哪,我给你留了一斤。”

  “郭妈,你就饶了我,让我的胃有一天不装水果好不好?”

  “水果吃了,皮肤好。”

  郭妈捉著陆寒,荔枝就往她手里塞。

  “徐小亮那个鬼没发现你现在皮肤又白、又嫩吗?”

  说著,郭妈还去拍了拍陆寒的脸。

  “啧啧!还真滑呢。”

  无可奈何地,陆寒只好掏钱了。

  从进了这间饭店做事,就如陆寒说的:她的胃,没有一天不装水果。

  “你那个有钱姐姐还来找你吗?”

  一边找钱,郭妈一边探听。

  陆寒理都懒得理,她不要谈崔蝶兮。

  “我们那栋破楼的人,都晓得这件事了,大伙儿全说你傻得少根筋。”

  “快点找钱,我要回去休息了,站了八个钟头,脚酸、脸也僵了,你帮个忙,别烦好不好?”

  “有钱你不要,偏要赔笑脸,开电梯。”

  零钱交给陆寒,郭妈叹了口气。

  “其实,我顶佩服你的,年纪不大,骨头倒挺硬的,这年头,你这种傻丫头难找罗。”拿著荔枝,陆寒也不再留著听郭妈后面那一段一边惋惜,一边赞赏的话。才走了几步,徐小亮从后面追上来了。

  又是满腰的榔头、钳子。

  “叫你都没听到?”

  陆寒把荔枝递给徐小亮。徐小亮吃一颗,丢一颗,反正,饭店后面是个根本谈不上卫生与公德心的下层社会集合区。

  “干嘛了?”

  陆寒半天一句话不吭,徐小亮嚼著荔枝,纳闷地去勾陆寒腰。

  “脸跟冰块一样。”

  “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吗?”

  陆寒硬冷地丢了个不好看的眼色给徐小亮。

  “陆寒,寒冷的寒,别惹我。”

  “好吧!寒冷的寒,我不要乱惹。”

  徐小亮一颗颗剥,壳子就一颗颗留在他走过的脚印后面。

  他专心吃荔枝,郭妈形容的又肥又甜。

  “你干嘛不跟我说话?”

  专心吃荔枝的徐小亮,好委屈地叫著:“你不是叫我不要惹你吗?”

  “──我心情不好。”

  徐小亮小心地低声问:“可以惹你了?”

  陆寒没有往破楼的窄梯走。

  她从徐小亮手上揪了个荔枝,高高地将荔枝壳往脑后扔。

  “你觉得崔蝶兮令人讨厌吗?”

  “问我吗?”

  “废话,有第三个人在吗?”

  徐小亮两眼一翻。

  “长得可怜兮兮的,不过挺漂亮的、从相学上来看,她算是那种老实、善良型的。”“其实──”

  陆寒把话又吞回去了。

  “其实什么?”

  像抛弃自尊一般,陆寒带点不甘愿地,停了好久,好久。

  “──我真想忘记我妈妈临死留下的话。”

  “去过有钱生活?”

  陆寒脸都翻了。

  “徐小亮,你想法卑鄙!”

  “好啦,我用词不当,你说清楚点嘛。”

  陆寒用力地踢地上的一只空铁罐,踢得好远,用足了力量。

  “谁爱过穷日子?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吗?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是那样子的!我本来应该是那样的!”

  没有东西好踢了,陆寒不怕痛的一拳打在旁边骑楼的柱子上。

  打完了,她手也痛了,激动的坏情绪,逐渐降低,平复下来。

  “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不稀罕当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点都不。”

  “我相信。”

  “我从小看崔蝶兮的像片,你明白吗?”

  陆寒软弱了。

  “我崇拜她的形象,她那么优雅,尤其见到她以后,她连掉眼泪都有气质──”陆寒眼眶红了,她真想趴在徐小亮的胸前,狠狠哭一顿。

  “我一直在学她,我从小就要学她──”

  大白天的,又在街上,吊儿郎当惯了的徐小亮才不管,他一把搂过陆寒的肩。“别蠢了,你有你一套迷人的地方,起码,我就被你迷得半死。”

  陆寒索性哗地大哭了。

  “我喜欢她的,你猜也猜不到,我真的喜欢她,你猜也猜不到──”

  徐小亮或许猜不到,这种属于女孩多重的细致、微妙心理、徐小亮是粗枝大叶的。但,他能了解。

  大白天,能一把鼻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在街上就号陶起来,徐小亮了解,陆寒是真的喜欢那个崔蝶兮,甚至,需要她。

  崔蝶兮没有开车。

  她跟罗劲白约的是吃冰淇淋的小店。

  从前,别说崔蝶兮,就是罗劲白也不太涉及这种消费低廉的地方。

  米色的粗布裤、细格子衬衫,罗劲白的儒雅不变,但,又多了分帅气。

  崔蝶兮还没坐下,罗劲白就指了指柜台。

  “我替你叫了草莓冰淇淋。”

  “你觉得女孩子都喜欢吃草莓吗?”

  罗劲白拧了拧崔蝶兮婴儿般粉嫩的面颊。

  “至少你喜欢。”

  拧完了崔蝶兮的面颊,罗劲白趁人不备地偷吻了下她的发丝。

  “我看到你过街、车停得很远吗?”

  “我没开车。”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也不开车。”

  罗劲白开玩笑的:“怕伤了我这个搭公车的人的自尊?”

  “怕你不喜欢跟我这个资本家约会。”

  崔蝶兮除了单纯、美丽,她那细腻的解人心思,是叫男人感动的。

  罗劲白忘情地看著她,他确信,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个如此扣人心弦的女孩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罗劲白放松了他的凝视。

  “你不但不属于这个社会,甚至,你不属于这个地球,别以为我在讲爱情对白哦,我实在很幸运,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就坐在我的身边。”

  崔蝶兮动人的笑容,轻轻咽著罗劲白替她叫的草莓冰淇淋。

  “工作愉快吗?”

  “隔行如隔山,不过,还好我修过法文,多少应付得过去,我负责法国市场,老板很惊讶我谈成的那几笔生意,下个月要加我薪。”

  “哗!你怎么那么棒!”

  罗劲白挑挑眉毛。

  “也谈不上什么棒不捧,用法文限法国人谈话,总比用英文的亲切、和谐,再加上我大概涉世未深,容易让他们产生诚实跟信用的感觉。”

  讲到一半,罗劲白想起了一件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你姨父在做期货?”

  “期货!”

  崔蝶兮不懂地。

  “什么叫期货?”

  罗劲白真是哭笑不得。

  “老天!崔氏机构继承人,居然不知道什么叫期货?真是没人相信。”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你爸爸那些企业,目前,你还是委托你姨父全权代理吗?”

  崔蝶兮吃了一小口开始化了的冰淇淋。

  “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该从由哪里开始懂,只好交给姨夫了。”

  “我听到一些风声,而且,十分可靠。”

  “有关我姨父?”

  “对。”

  “怎么样?”

  崔蝶兮问得轻描淡写,毫不关心。

  “跟你说的那个期货有关吗?”

  “你爸爸在西区的百货公司、保险大楼、大家戏院,还有,东区的二家饭店、保龄球管,甚至,连存在银行的古董和名画,都拿去做设定抵押了。”

  崔蝶兮又不懂了。

  “什么叫设定抵押?”

  拍著额头,罗劲白真要昏了。

  “就算你从不过问,起码,你爸爸在世的时候,多少也该会聊点跟他事业相关的话题吧?”

  “他的事业,永远不会踏进我们家。”

  崔蝶兮快乐的眼神,幽幽地发出郁伤。

  “他只是每一分钟爱我,从我整理一个发型到买一双鞋,他都要照顾。偶尔,他会谈谈到英国;顺便在苏富比艺术拍卖中心买到他渴望的古董,在香港的名画拍卖,他高价获得他要的。”

  抬起眼睑,崔蝶兮清澄,没有杂质的眸子,楚楚依依的望著罗劲白。

  “除了古董、名画,他跟我谈的,永远是我,他给我一个很小、很温暖,绝对受不了一丝干扰与伤害的世界,只是这样──”

  崔蝶兮的眼睛,晶莹里,仿佛要透出润湿。

  “不要再谈我爸爸了,好吗?我好久不敢去想他了,我不敢──”

  罗劲白是不敢,也不愿再谈了。

  如何责怪,困惑崔氏继承人,不知道什么叫期货?不知道什么叫抵押贷款?的确,崔大经给他女儿的世界太小,太温暖,太不受干扰与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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