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由天花板拉下来了,但,罗开程还是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你认为我会赞赏你?”
“爸爸──”
“还是等著我说,谢谢你?”
“爸爸──”
罗开程的目光终于接触儿子了。
“告诉你,我不感激你!”
罗开程的目光,凌厉地射在儿子脸上。
“我对你失望,你用你那套三十年前我就耍掉的狗屁观念跟伎俩,叫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失望!”
书房门虽然是关的;但,书房外的人,依稀能听闻罗开程在咆哮。
“你命好,因为有我这个老子:而你知道你老子凭什么叫你一生下来就命好吗?”罗开程在怒发他的成功。那些用血、用汗、用无比精密的心计得来的成功。“生下来,你吃最好的奶粉、上幼稚园、你有保姆接送、念书到学校、私家车开到门口。罗劲白!你以为一个头脑简单的律师,可以这样养儿子吗!”
脸是绛红的,罗开程指著儿子。
我光脚上学,便当盖子永远不敢当著同学面拿开,因为除了萝卜干,就是蘸酱油的白豆腐。”
绛红的脸,还是绛红,只是,罗开程的手指放下了,他颓然地坐进椅子里。“我痛恨你像我父亲──那种人,不适合生存。现在我痛恨你,因为,十年后,离开了斗志的年龄,你就萎缩了,你只是个收支平衡的小律师,你的儿女,当然不会光脚上学,便当盖子也不需要遮掩,但,他们不会走进上流社会,因为他们的老子是你。”罗劲白被罗开程讲得哑口无言。
并非罗开程感动了他,修改了他的思想。
而是,罗劲白第一次真正认识父亲心机沉重的来由,可是,罗劲白没有同情父亲。他搜索著脑子,他要回复一些话给他的父亲,但,此刻,他念的书都不见了,他的理想,正直被他父亲打到一边。
不过,罗劲白镇定地站著,属于他的人生观,被他父亲打伤的人生观,罗劲白一样样、一条条,重新清理,让它们站起来。
颓坐在椅子里的罗开程,疲乏地勾直望著一动也不动的儿子。
“──做我的儿子,别做你祖父的孙子。”
一种不屈服,不赞同,不妥协的歉意,由罗劲白不动的脸神里,缓缓上升。“对不起,爸爸──”
颓然的罗开程神色好些了。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不。”
罗劲白坚毅地,不忍地,难以启口地。
“祖父给我的遗传胜过你,还是让我做那个令你失望的儿子吧。”
一记耳光,像由天而降。
这记耳光、绝不比那天在律师楼挨的轻。
罗开程声音好冷。
他不咆哮。他也不怒火。
一记耳光打完。他放弃塑造他要的儿子了。
他声音冷得像店员给客人找零钱。
没有忿恨,也没有感情。冷的、冰的、结冻的。
“离开这个家,不是我的儿子,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等你明白什么叫生存再回来。”
罗劲白没有反驳,没有哀求,当然,也没有懊悔他的坚毅态度。
他痛惜,他真的很痛惜。人的差距这么厉害吗?
罗劲白可以体会父亲年幼时寒伧,可以体会年青时的贫困,可以体会他挣扎的历程。但,罗劲白困感父亲的贪,困惑父亲为什么非要将那个不正确的人生观,用斯巴达的强硬方式,塞进他永远无法认同的观念里。
罗劲白没有开车,他穿了条军装草丝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裤。
崔蝶兮差点不认识罗劲白了。
从第一次撞车开始,罗劲白总是整齐的西装,别人系上领带拘束,落在他胸前,怎么看,怎么恰当。
先拍了拍崔蝶兮惊讶的脸,罗劲白像个成熟的长者、端详崔蝶兮的惊讶。“为什么这样看我?”
崔蝶兮的惊讶,马上就消失了,她的手,罗劲白一坐下,就握著。
“你变了个人。”
“不喜欢?不习惯?”
崔蝶兮笑了,她有好看的牙,白白的,像许多排列整齐的小贝壳。
“不要这样问我,你会逼我讲──讲肉麻话。”
“好,那我就逼你讲。”
崔蝶兮的小贝齿轻轻合起来了。
罗劲白勾起她的下巴,作弄笑著。
“别躲,讲呀。”
“我爱你所有的一切。”
一口气讲完了,崔蝶兮昂起脸,在罗劲白面前,她的羞怯,从爱情来的开始,就一寸寸地减去,一寸寸地消除了。
“我喜欢你今天穿的衣服,而且,你今天特别开心,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开心?”
“不是吗?”
“蝶兮。”
罗劲白不太抽烟的人,拿出了根烟。
“毅力上,我不要被自己打败。感情上,讲句男孩不该讲的话。我受伤了。”崔蝶兮听得一头雾。
“说明白点好吗?”
“我今天没开车。”
“我看到你下计程车。”
“我搬出来了。”
罗劲白凝重地喷出一口烟。
“如果要用骨气两个字来赞美自己的话,我是空著手出来的。”
崔蝶兮专注地听,入神地听,她荑柔的眸子;在罗劲白每一句话里,适当地投去欣赏。
不是罗劲白去握崔蝶兮。而是崔蝶兮伸出手,两只细致、白皙的小手,温暖地握住罗劲白。握住罗劲白强壮、充满生命战斗力的手。
“我租了个小房子,很小,小到不方便招待客人,连电话都没有,所以、以后我会每天跟你打公用电话。”
感觉著被崔蝶兮愈握愈紧的掌心,罗劲白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滋长。“我刚应征到一个工作。所以迟到了。”
“还是律师事务所吗?”
“我不再回这一行了。”
“为什么?”
“蝶兮──”
罗劲白爱怜地看著那张几乎没有暇疵、莹泽透明、玉壁般完美的脸。
“我爸爸说我不懂什么叫生存,但;用他的标准来讲;你是个连生存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女孩。我真不愿意把社会里太丑的一面,放到你干净的脑袋里,我希望我有能力,永远保护著你,不让任何一点肮脏的东西沾染到你。”
“你肯──”
崔蝶兮那双无依、无助、无邪的眼睛,又流盼出来了。
“永远这样爱我吗?”
“就算你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都很难再去爱第二个女孩。懂吗?我爱你爱得又固执、又坚持、如果──”
罗劲白有些遗憾地停顿了下来。
“我实在希望你是你父亲在外面生的那个陆寒。崔氏机构继承人──”
苦闷地摇著头,罗劲白不再往下讲了。
崔蝶兮当然懂。
她是单纯,但,她不是白痴,她是敏感,细腻、善解人意的。
她勇敢地说出了本来不该讲,尤其不该她这么羞怯、内向的女孩讲的话。“劲白──娶我。”
罗劲白没有回答。
他凝视著他爱的女孩。
他也没忘记凝视目前的自己。
崔氏机构继承人?
上帝!
罗劲白在心中呐叫。祈求给个答案。
第六章
下午三点交完班,陆寒换掉制服,刚走出饭店门口,躲都来不及,又被眼尖的郭妈叫住了。
“陆寒哪,交班啦,荔枝刚上市,又肥又甜,也别多吃,免得上火,哪,我给你留了一斤。”
“郭妈,你就饶了我,让我的胃有一天不装水果好不好?”
“水果吃了,皮肤好。”
郭妈捉著陆寒,荔枝就往她手里塞。
“徐小亮那个鬼没发现你现在皮肤又白、又嫩吗?”
说著,郭妈还去拍了拍陆寒的脸。
“啧啧!还真滑呢。”
无可奈何地,陆寒只好掏钱了。
从进了这间饭店做事,就如陆寒说的:她的胃,没有一天不装水果。
“你那个有钱姐姐还来找你吗?”
一边找钱,郭妈一边探听。
陆寒理都懒得理,她不要谈崔蝶兮。
“我们那栋破楼的人,都晓得这件事了,大伙儿全说你傻得少根筋。”
“快点找钱,我要回去休息了,站了八个钟头,脚酸、脸也僵了,你帮个忙,别烦好不好?”
“有钱你不要,偏要赔笑脸,开电梯。”
零钱交给陆寒,郭妈叹了口气。
“其实,我顶佩服你的,年纪不大,骨头倒挺硬的,这年头,你这种傻丫头难找罗。”拿著荔枝,陆寒也不再留著听郭妈后面那一段一边惋惜,一边赞赏的话。才走了几步,徐小亮从后面追上来了。
又是满腰的榔头、钳子。
“叫你都没听到?”
陆寒把荔枝递给徐小亮。徐小亮吃一颗,丢一颗,反正,饭店后面是个根本谈不上卫生与公德心的下层社会集合区。
“干嘛了?”
陆寒半天一句话不吭,徐小亮嚼著荔枝,纳闷地去勾陆寒腰。
“脸跟冰块一样。”
“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吗?”
陆寒硬冷地丢了个不好看的眼色给徐小亮。
“陆寒,寒冷的寒,别惹我。”
“好吧!寒冷的寒,我不要乱惹。”
徐小亮一颗颗剥,壳子就一颗颗留在他走过的脚印后面。
他专心吃荔枝,郭妈形容的又肥又甜。
“你干嘛不跟我说话?”
专心吃荔枝的徐小亮,好委屈地叫著:“你不是叫我不要惹你吗?”
“──我心情不好。”
徐小亮小心地低声问:“可以惹你了?”
陆寒没有往破楼的窄梯走。
她从徐小亮手上揪了个荔枝,高高地将荔枝壳往脑后扔。
“你觉得崔蝶兮令人讨厌吗?”
“问我吗?”
“废话,有第三个人在吗?”
徐小亮两眼一翻。
“长得可怜兮兮的,不过挺漂亮的、从相学上来看,她算是那种老实、善良型的。”“其实──”
陆寒把话又吞回去了。
“其实什么?”
像抛弃自尊一般,陆寒带点不甘愿地,停了好久,好久。
“──我真想忘记我妈妈临死留下的话。”
“去过有钱生活?”
陆寒脸都翻了。
“徐小亮,你想法卑鄙!”
“好啦,我用词不当,你说清楚点嘛。”
陆寒用力地踢地上的一只空铁罐,踢得好远,用足了力量。
“谁爱过穷日子?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吗?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是那样子的!我本来应该是那样的!”
没有东西好踢了,陆寒不怕痛的一拳打在旁边骑楼的柱子上。
打完了,她手也痛了,激动的坏情绪,逐渐降低,平复下来。
“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不稀罕当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点都不。”
“我相信。”
“我从小看崔蝶兮的像片,你明白吗?”
陆寒软弱了。
“我崇拜她的形象,她那么优雅,尤其见到她以后,她连掉眼泪都有气质──”陆寒眼眶红了,她真想趴在徐小亮的胸前,狠狠哭一顿。
“我一直在学她,我从小就要学她──”
大白天的,又在街上,吊儿郎当惯了的徐小亮才不管,他一把搂过陆寒的肩。“别蠢了,你有你一套迷人的地方,起码,我就被你迷得半死。”
陆寒索性哗地大哭了。
“我喜欢她的,你猜也猜不到,我真的喜欢她,你猜也猜不到──”
徐小亮或许猜不到,这种属于女孩多重的细致、微妙心理、徐小亮是粗枝大叶的。但,他能了解。
大白天,能一把鼻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在街上就号陶起来,徐小亮了解,陆寒是真的喜欢那个崔蝶兮,甚至,需要她。
崔蝶兮没有开车。
她跟罗劲白约的是吃冰淇淋的小店。
从前,别说崔蝶兮,就是罗劲白也不太涉及这种消费低廉的地方。
米色的粗布裤、细格子衬衫,罗劲白的儒雅不变,但,又多了分帅气。
崔蝶兮还没坐下,罗劲白就指了指柜台。
“我替你叫了草莓冰淇淋。”
“你觉得女孩子都喜欢吃草莓吗?”
罗劲白拧了拧崔蝶兮婴儿般粉嫩的面颊。
“至少你喜欢。”
拧完了崔蝶兮的面颊,罗劲白趁人不备地偷吻了下她的发丝。
“我看到你过街、车停得很远吗?”
“我没开车。”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也不开车。”
罗劲白开玩笑的:“怕伤了我这个搭公车的人的自尊?”
“怕你不喜欢跟我这个资本家约会。”
崔蝶兮除了单纯、美丽,她那细腻的解人心思,是叫男人感动的。
罗劲白忘情地看著她,他确信,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个如此扣人心弦的女孩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罗劲白放松了他的凝视。
“你不但不属于这个社会,甚至,你不属于这个地球,别以为我在讲爱情对白哦,我实在很幸运,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就坐在我的身边。”
崔蝶兮动人的笑容,轻轻咽著罗劲白替她叫的草莓冰淇淋。
“工作愉快吗?”
“隔行如隔山,不过,还好我修过法文,多少应付得过去,我负责法国市场,老板很惊讶我谈成的那几笔生意,下个月要加我薪。”
“哗!你怎么那么棒!”
罗劲白挑挑眉毛。
“也谈不上什么棒不捧,用法文限法国人谈话,总比用英文的亲切、和谐,再加上我大概涉世未深,容易让他们产生诚实跟信用的感觉。”
讲到一半,罗劲白想起了一件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你姨父在做期货?”
“期货!”
崔蝶兮不懂地。
“什么叫期货?”
罗劲白真是哭笑不得。
“老天!崔氏机构继承人,居然不知道什么叫期货?真是没人相信。”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你爸爸那些企业,目前,你还是委托你姨父全权代理吗?”
崔蝶兮吃了一小口开始化了的冰淇淋。
“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该从由哪里开始懂,只好交给姨夫了。”
“我听到一些风声,而且,十分可靠。”
“有关我姨父?”
“对。”
“怎么样?”
崔蝶兮问得轻描淡写,毫不关心。
“跟你说的那个期货有关吗?”
“你爸爸在西区的百货公司、保险大楼、大家戏院,还有,东区的二家饭店、保龄球管,甚至,连存在银行的古董和名画,都拿去做设定抵押了。”
崔蝶兮又不懂了。
“什么叫设定抵押?”
拍著额头,罗劲白真要昏了。
“就算你从不过问,起码,你爸爸在世的时候,多少也该会聊点跟他事业相关的话题吧?”
“他的事业,永远不会踏进我们家。”
崔蝶兮快乐的眼神,幽幽地发出郁伤。
“他只是每一分钟爱我,从我整理一个发型到买一双鞋,他都要照顾。偶尔,他会谈谈到英国;顺便在苏富比艺术拍卖中心买到他渴望的古董,在香港的名画拍卖,他高价获得他要的。”
抬起眼睑,崔蝶兮清澄,没有杂质的眸子,楚楚依依的望著罗劲白。
“除了古董、名画,他跟我谈的,永远是我,他给我一个很小、很温暖,绝对受不了一丝干扰与伤害的世界,只是这样──”
崔蝶兮的眼睛,晶莹里,仿佛要透出润湿。
“不要再谈我爸爸了,好吗?我好久不敢去想他了,我不敢──”
罗劲白是不敢,也不愿再谈了。
如何责怪,困惑崔氏继承人,不知道什么叫期货?不知道什么叫抵押贷款?的确,崔大经给他女儿的世界太小,太温暖,太不受干扰与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