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懂法律,谁会做傻瓜,留把柄去犯法?”
周文辉挑了挑眉。
“你知道明天我约了你父亲?”
“──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人会变的,用不著惊讶。”
周文辉又挑了挑眉。
“我恨你父亲,只怪你大义灭亲的要查真相,我该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难听点的字眼叫敲诈,好听点叫分享。”
“你要多少?”
“你父亲从崔蝶兮那得来的一半。”
“如果不给呢?”
“我公诸他的阴谋。”
“你凭什么证明我父亲的阴谋?
周文辉有恃无恐地笑了。
“朱琳琳,她支持我。”
“如果,我改变她的主意呢?”
“劲白老兄,别天真了。”
周文辉用手指比了个圆圈。
“你以为朱琳琳跟我有什么交情吗?我这个人不贪,从你爸爸那分来的钱,她有一份的。钱可以使任何人做事卖力,改变主意?你有多少钱给她?”
“文辉──”
罗劲白尽最后的一丝努力。
“你一定要这么做?”
“换了你呢?”
罗劲白愁眉地望著周文辉。
“你知道我父亲从崔蝶兮那弄了多少钱吗?”
“二十亿。我拿了十亿,他还有十亿;够他一辈子不伤脑筋了。”
“你晓得崔蝶兮找到她真正的妹妹了吗?那二十亿我一定要我父亲还回去的,他不可能有十亿分给你的。”
“那他就等著我公布他的丑陋阴谋吧,除非,他另外凑这个数目给我。我相信,以罗开程的无情、卑鄙,他有办法应付我要的数目。”
不搭罗劲白的车,周文辉说完,手都不摇一下,他走出了这空旷的荒野。望著周文辉走远的背影,罗劲白心底寒栗得几乎要抛弃这个世界。
钱?
老天爷!
原来的周文辉,不是这样的面孔,不是这样的嘴脸,不是这样的心机。
可是,钱一夜之间改塑了他。
站立在旷野中,罗劲白对生命的价值,起了十分唾弃的厌恶。
回到城市,天已黑了。
他去找朱琳琳。
房东说朱琳琳去上班了,皇后酒家。
一辈子不知道酒家是什么长相的罗劲白,硬著头皮上去。
总算,他见到朱琳琳了。
罗劲白两句话没说完,朱琳琳已经不耐烦了,她手上还有一杯酒。
“罗少爷,你请回吧,别耽误我的生意,我的钱可是一杯酒,一杯酒换来的,不好赚哪。”
朱琳琳摸了罗劲白面颊一把。
“没错,我是跟周文辉串通敲诈你爸爸,谁叫你爸爸心狠,我不过要一百万,拿了崔家二十亿,分一百万都舍不得,实在不能怪我。”
朱琳琳抛了个低贱的媚眼给罗劲白。
“再见罗!我的客人在等我。”
罗劲白没有回家。
他去了崔蝶兮那。
已经很晚了,换了睡衣的崔蝶兮,披了件淡蓝的罩袍,十分吃惊罗劲白的出现。丁嫂很识相地避开了。
给他们倒了茶,就回自己房间去。
她喜欢这个年轻人,那份喜欢,几乎像丈母娘对一个未来的女婿。
“你怎么了?劲白。”
崔蝶兮焦虑地。
“发生什么事吗?”
罗劲白握住崔蝶兮的手,他真难开口。
“──我代我父亲来请你原谅。”
崔蝶兮松了口气。
“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吓我一跳。”
“蝶兮,我会让父亲把那笔钱还你,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父亲,我再正直、再讲求真理,我也做不到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牢。”
崔蝶兮深深地望著代父赎罪的罗劲白。
“钱的诱惑力大概很大,我不太明白,也许因为我从没有缺钱的时候,你父亲、我姨丈,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我不敢说原谅你父亲──”
崔蝶兮主动地伸出手、握住罗劲白。
“让我说,我原谅人性,好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钱对我是没有帮助的,我要的东西,钱一点也买不到,一点点也买不到──”
崔蝶兮的眼睛,深寻进罗劲白平静下来的瞳孔里,她象一只冬夜被关在门外的小猫,迫切地要罗劲白保护她,给她温暖、爱她。
“我要陆寒,我去找过她,她不要我──我常常不知道我要怎么活下去,除了丁嫂,没有人肯对我好,劲白──你知道你告诉我,你爱上了我,那句话对我有多重要吗?我好怕有一天你要把这句话收回去,我──我真的好怕──”
仰脸躺在罗劲白胸前。崔蝶兮犹如一具脆弱的生命,罗劲白掌心稍用力,崔蝶兮都会碎掉。
崔蝶兮的脸流出泪了,一小颗、一小颗,湿了罗劲白的衬衣。
“上帝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钱?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大的房子?──为什么不把爸爸还给我,为什么不把陆寒叫回来?
我要的他都不给我,劲白,他一样都不给我──”
罗劲白紧紧地,心痛地搂著崔蝶兮。
他爱这个小小的女人。
经此一生,他清楚,绝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能活在他心里。
“有我──蝶兮,有我──”
到律师楼第一件事,罗劲白先去叩父亲的门。
他不能跟父亲在家里谈这件事。
罗开程的面色凝重,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跟周文辉、朱琳琳碰头了。
儿子进来,他连看的力量都没有。
罗劲白拉了把椅子,坐到父亲面前。
“我找过蝶兮了。”
罗开程望了儿子一眼。
“蝶兮不会追究这件事。但,爸爸,你必须还那笔钱。”
罗开程并没有因此而减低他的忧烦。
“周文辉、朱琳琳要十亿你晓得吗?”
二十几年来,在儿子面前的尊严,罗开程这时候,完全没有了。
“十亿不是简单的数目,现在就是抢,都来不及凑这笔钱。”
“等一下我去见他们,你不要去。”
罗开程冷哼了一声。
“你去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有我的办法,只要爸爸答应把钱还给崔家。”
罗开程闷著,二十亿?多庞大的数字。
“爸爸?”
罗开程盯著儿子。
“你知道这笔钱我冒了多大的险弄来?”
“爸爸!”
罗劲白几乎对父亲要翻脸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留恋那笔钱?你不继续活在这个社会了吗?你忘了你的名誉?你忘了律师界对罗开程三个字的恭敬吗?就算从今天开始,你不再做律师,还掉崔蝶兮的二十亿,我们家也饿不死!我可以工作,我不是游手好闲的花花大少!”罗开程是坐的。
罗劲白是高站的。
罗开程不动地听进儿子的话。
罗劲白义正词严地滔滔不绝。
他们父子的地位,不知觉中在掉换了。
“爸爸!”
罗开程打开了保险柜。
他取出支票本。
二十亿,他写了二十亿的数字在支票上。
他默默无声地把支票推到儿子面前。
然后,他不再看儿子一眼。
他的黑皮旋转椅,转向窗口,外面街道如织的车辆,交错著他的脑子。
二十亿的数字交错著他,在儿子面前丧失的尊严交错著他,儿子的话交错著他。拿起了支票,罗劲白很想为自己刚才的态度道歉。
“──我会把一切办妥,你放心。”
走到门口,罗劲白停了下来。
“爸爸,我还是个敬仰你的儿子,没有减低一点点。丝毫没有。”
罗劲白一脚才踩进他们约的咖啡馆,老远就看到周文辉与朱琳琳早等在那了。来的不是罗开程,而是罗劲白,两个人面面相视。
“你父亲派你做代表?”
周文辉首先露出不满。
罗劲白坐稳了下来,不急不缓地。
“我推荐自己做代表。”
罗劲白看了两人一眼。
“你们两位主意不改?”
“劲白,我们不是等你来商量的。”
周文辉胜握地一笑。
“人各有志,帮个忙,别浪费时间说道理,听说你昨天还花了时间去劝朱琳琳。”周文辉同情地叹了口气。
“唉!太愚蠢了,十亿是你的几句话就能说掉的吗?我同情你的单纯。”不太抽烟的罗劲白,点了根烟。
“崔蝶兮不追究我父亲的欺诈。现在,这件事涉及的就只有陈致先、李桂香,还有你们二位。”
罗劲白喷了口烟,十分悠闲。
“陈致先是崔蝶兮的姨父,他们自会解决。李桂香拿了三十万演出费、遵守了诺言,而我父亲,今天已经将二十亿的支票,存回崔蝶兮的户头里了。二位,你们仍然不放过家父吗?”
“罗劲白。”
周文辉不客气了。
“我说过,不浪费时间听你讲废话!”
“可以。”
罗劲白将手伸进衣袋。
“不用听我的,现在,换个节目,听你们的。”
手伸出来了,同时,在罗劲白的手上,是一具超小型的录音机。
周文辉、朱琳琳纳闷著。
看清楚了是个录音机,两个人的眼睛互望地睁大了,睁得好大。
罗劲白按下按钮。
周文辉在郊外的话,一字不漏重新回到周文辉的耳朵里。
“罗劲白──”
罗劲白手一挥。
“还有朱琳琳的要不要一起听完?”
周文辉一把抢过录音机,朱琳琳的声音,夹著酒客的骂闹,还在继续走。罗劲白笑笑。
“拿走好了,值不了几个钱,我拷贝了好几卷。”
“你──”
周文辉脸都气白了。
“你好卑鄙!”
“别客气,谈卑鄙我实在不及你万分之一,我不过用了侦探小说里最愚蠢、最单纯的方法。”
“罗劲白,就算崔蝶兮不追究,我也要公布你父亲的阴谋,别以为你胜利了。”“你最好心平气和地用用脑子。”
罗劲白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录音带里,你跟朱琳琳都重复地用了敲诈的字眼。周文辉,你自己是律师,刑法是第几条,也用不著我念给你听,是不是!”
身子往前欠了欠,罗劲白的目光,温和中,带了把利刀,望著周文辉。
“我父亲五六十岁了,名誉是件很空虚的东西,可要可不要。而你,二十多岁,前途刚刚开始。没关系,你们一起去坐牢,出来了,我可以替他养老,你呢?自己衡量吧。”罗劲白把目光转向朱琳琳。
“三十万还不够,再合伙敲诈,朱小姐,青春是很重要的,它一去不复返,留在监狱里,十分可惜。”
朱琳琳这个有坏心眼,没好头脑的女人,只吓得动也敢动了。
周文辉脸发白,身子抖的,他真想杀了罗劲白,但他完全被罗劲白所谓“愚蠢、单纯”的计谋圈住了。
“这件事,再有一个人知道,就是二位说的。”
罗劲白站起来。
“我永远不要再听到。如果我父亲的名誉有任何受损,那么,他会陪二位一起去坐牢。”
干净利落。罗劲白把这件昨天以前还笼罩著他的阴影,完全除掉了。
外面的阳光很亮丽,他走到车前,雨刷上夹了张罚单。
的确,他在里面是停留太久了。
该惭愧,该无地自容的是陈致先夫妇──崔蝶兮的姨丈、姨妈。
可是,局促不安的,却反而变成崔蝶兮。
“姨父、姨妈──你们不需要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放心──我真的不会追究。”
姨妈,崔蝶兮亲母亲的妹妹,眼泪哗啦流,又感动、又忏悔。
“蝶兮,你真是好心肠,宽宏大度,其实,真的不能全怪你姨丈,都是罗开程的主意。”
姨妈拉著崔蝶兮的手,责任愈推愈干净。
“你姨父这个人,脑子就是太简单,偏偏──唉!财迷心窍,被罗开程几句话弄的──才会做出这种事,看在我可怜早死的姐姐面上,蝶兮,你真的要打心底原谅你姨父。”姨妈眼泪又是一串。
“──到底,我们还是一家人、你妈是我唯一的姐姐、如果你记恨你姨父,我真会伤心一辈子。”
崔蝶兮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真的不记恨,她心中哪能培育什么恨不恨这个字呢?
两位长辈、辛苦地摆著可怜的低姿态,崔蝶兮简直不晓得她该安慰什么话好。“姨妈,你不要哭了,好吗?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真的让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们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就当它没发生过,好吗?”
这是他们预料的结局,崔蝶兮的性格,他们搞得太准了。
单纯、心善、无依无靠,讲句不好听的,这个女孩不骗,简直是白痴。
陈致先表露了一脸由衷的忏悔。
“蝶兮,姨父本来没脸见你的,我──”
“姨父,真的不再提这件事了。”
崔蝶兮还是对陈致先十分恭敬。
“其他的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你是我姨父。”
如果不是钱太迷人,陈致先真的是不想伤害这个女孩的,活了大半辈子,他还不能理解,世界上,有崔蝶兮这么柔善的女孩。
“蝶兮,那笔钱我会──”
“以后再说吧。”
崔蝶兮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等陆寒愿意回来的时候,再谈这个问题──”
姨妈眼泪没了。她是多么希望,那个陆寒根本不要存在这个世界。
“真不识好歹,请神都没这么难。”
“姨妈──”
看到崔蝶兮脸色不对了,陈致先用手肘撞了撞老婆。
“蝶兮,再去试试,要不要我们出面?”
“没有用的。”
“唉!”
陈致先表示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别难过,我想,她总会认你这个姐姐的,哦!对了──”
陈致先做出突然想起状。
“你爸爸的那些产业,你是不是要自己出面去主持?──经过这件事,我想──你大概也不信任你这个姨父了。”
“姨父──”
崔蝶兮无邪地望著陈致先。
“目前,还是偏劳姨父代管,我什么都不懂,一下子去接手,我会慌掉。”这是陈致先夫妇要的答案。
陈致先做出为难状。
终于,他在为难中,勉为其难地继续接受崔蝶兮单纯脑袋的托付。
离开了崔家,才出大门,陈致先夫妇坐在车里的脸,都恢复了春风满面。陈致先握著方向盘,笑著摇头。
“你姐姐真会生,能生出这么没脑筋的女孩。”
“有脑筋崔家的企业能任你这样搞?”
陈致先有些遗憾地看了太太一眼。
“再没脑筋,你姐夫的东西,终究还是要回到崔蝶兮身上去的。所以,我倒要动点脑筋了。”
陈致先太太眼睛睁大了。
“吞没?”
“看你用的字眼有多难听。”
陈致先不满意地瞅著太太。
“在没回到崔蝶兮身边前,我利用这些东西滚一些到我口袋。”
“讲明白点嘛。”
望著前方,陈致先嘴角全是前途美梦的灿烂笑意。
“期货,我已经准备周全了。”
睡前,罗开程的习惯是在书房里坐个把钟头,清理脑子,应付第二天。
家里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这时候,谁都不敢来打扰他。
沉思中,罗劲白进来了。
罗劲白一句话不说,坐到父亲对面。
罗开程根本当这间书房,没儿子这个人。
他继续沉思。
起码,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罗劲白坐了好一会儿,先开口了。
“爸爸──从那件事以后,我们像陌生人。”
罗开程没有接触儿子的眼光。
他抽著烟,炯亮、精明的目光,透向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