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看到陆寒,她一直盯著她。”
“盯陆寒?”
“嗯,好像很恨陆寒似的。”
罗劲白的车,突然刹住了,崔蝶兮坐姿被弹得人倾斜。
“怎么了?”
“你说,她好像恨陆寒的样子?”
“我是这么觉得──”
手在方向盘上,罗劲白的脑子像排字版,几件事、几件疑惑,都纠结在一块。送崔蝶兮回家,罗劲白的脑子无法停止地绕著一些事。
朱琳琳、李桂香、周文辉。
电梯的女孩。
他爱崔蝶兮。
崔蝶兮的困惑,对他而言,也构成了困惑。
罗劲白又出去了。
也没跟家里人打一声招呼,开著车子出去了。
他去亚洲饭店,他要找那个女孩谈。
律师的脑子,比侦探要精明、细密多了。
他并不直接找那个电梯小姐。
他偷愉地在电梯外看,看到那个女孩子,然后,他回到车上。
些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孩出来了,她换了便服。
旁边,有个男孩,勾著肩,显然,是一对相当亲密的恋人。罗劲白正想下车,看到那个男孩,又坐回去了。
罗劲白的车,慢慢地、悄悄地跟著。
两个人在路边的夜市吃海鲜。
罗劲白有耐心地等著。
他们吃得很开心,男孩还喝了啤酒。
罗劲白终于耐心地等到他们结束了。
两个人手牵著手,他们一点没发现罗劲白。
罗劲白是很小心的,小心到不可能有人察觉,有部车如此缓慢是需要去怀疑的。总算两个走到一栋旧楼前。
罗劲白心想等约会完毕,男孩送女孩回家,下了车,牵著手,却一起上楼了。这下,罗劲白愣了。
他们一起上楼?
他们住在一起吗?
同居?夫妻?还是──不再考虑,罗劲白也下车了。
在楼底,他看到他们上了四楼。
尾随到四楼,罗劲白看不到他们了。
四楼有七八个房间,他们在哪一间呢?
失望中,罗劲白看到一位老太太。
她是郭妈,每个房间门口,放了个衣篮,郭妈挨次地收,每收一家门口,就用胶袋装著。
罗劲白有礼貌地上前。
“老太太,能不能请问一下?”
衣服倒进胶袋,郭奶上下打量罗劲白,从她住进这栋楼以来,就没见过这么体面的人会上这里。
“什么事?”
“我想请问,有一位在亚洲饭店工作的小姐,住哪一号房?”
“我们这好些人在那吃饭呢,做什么的?”
“电梯小姐。”
“哦。”
郭妈有点好脸色了。
“你找陆寒呀?”
“你说什么?”
罗劲白怀疑他听错了?陆寒?老太太说陆寒?
“你耳朵不行啊?我问你是不是找陆寒,做电梯小姐的就她一个,喏,住那间,六号。”
陆寒?
天!罗劲白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谜案。
陆寒?
陆寒不是找到了吗?
为什么崔蝶兮对她不认识?
那么?父亲替崔蝶兮找的陆寒是假的?
一阵冷意从脊骨爬上来。
父亲做了什么事?
那个──罗劲白简直不敢往下想。
天!那个来要挟的朱琳琳?
罗劲白不知道自己车怎么开的。
他的情绪复杂极了。
忧喜参半是唯一可以形容他此刻心情的。
为崔蝶兮,他做了件连自己都料不到的收获。
但,父亲──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是寻找错误?还是一桩阴谋。
这一夜,罗劲白眼都合不起来了。
早晨,罗开程惯例是一杯橘子水,一小片土司。
他在家是极权威的。
别说佣人,连妻子都对他十分恭敬。
他太庄严,太“用脑,不用嘴”了。
在家里,他永远令人觉得他冷静得近于冷漠。
司机已经擦亮车等他了。
到门口,他看见儿子,儿子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搜索地望著他。
罗开程被儿子望得竟有些不自在。
他拉拉领带,板著他惯有的面孔。
“一起走?还是自己开车?”
“爸爸──”
罗开程一脚跨进车门,罗劲白像有什么话要说。
迟疑了一会儿,罗开程钻进车里,拉上车门。
罗劲白并不是没有机会跟父亲交谈。只是,一切都在疑团中。
他能对敬仰的父亲说些什么?
罗劲白思考了片刻,决定先到崔家。
崔蝶兮在花丛里晒太阳。
上午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粉嫩得犹如婴孩,真想将她捧在掌心里。
看到罗劲白,她像个小女生,欣喜地由花丛里走出来。
“带你到一个地方。”
崔蝶兮被罗劲白拉上了车,糊里糊涂的。
“到什么地方?”
“见个人。”
“谁?”
“陆寒。”
罗劲白开的速度很急,他的脑子好乱,父亲的脸一直映现,他开始怀疑他做得对不对?
“陆寒?──她住这儿吗?”
被罗劲白带上了一栋小破楼,那窄窄的楼梯,幽暗的光线,简陋的隔间,都不是崔蝶兮富裕环境里所能看到,所能想像的。
“她们母女住这么小的地方?”
崔蝶兮同情,不忍地望著敲门的罗劲白。
“她们晓得我要来吗?”
罗劲白没有回答。
小木门开了。
陆寒穿著睡衣,那种很廉价的睡衣。
没有窗的屋里亮著灯。
除了罗劲白,这对真正的姐妹都惊愣不止的。
崔蝶兮疑望著罗劲白。
罗劲白扶了扶崔蝶兮的肩。
“她叫陆寒。”
“灵堂上──”
“就是她,你真正的妹妹。”
“我不是!”
陆寒拒绝地叫了,她那双在灵堂前,仇恨的目光,像被踩了一脚,加倍地发出疼痛。罗劲白不清楚陆寒拒绝承认的真相,但,从陆寒压缩的眼神里,他知道,有一分不愿承认的骄傲深深地埋在这简陋的小室中。
“陆小姐,我不知道你拒绝承认的理由是什么,但你宁可别人冒充你?冒充你跟你母亲吗?”
陆寒拒绝的眼睛,迸出激烈的嚣叫。
“我没有母亲,谁敢冒充我母亲?”
最不明白的是崔蝶兮。
老天!她是陆寒?她母亲死了。
那──走掉的那对母女,她们不也是陆寒吗?
陆寒骄傲的眼睛,受伤地挣扎著,她盯著崔蝶兮,告示地盯著。
“我母亲死了,一年前死的。你听明白,我是叫陆寒,到灵堂悼祭你爸爸,那是因为,我曾经享受过他的父爱,这只是唯一的理由。你不必找我,今天算没发生,就是无意遇到。你跟我还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木门撞得好响。罗劲白与崔蝶兮被关在门外了。
崔蝶兮迷惑地朝罗劲白脸上找疑问。
“我不明白──那对母女──”
“冒充的。”
“但──她们的身分证明──”
罗劲白闭起眼,他的手支在木门上。
“我父亲伪造的。”
第五章
崔蝶兮眼里噙著泪,不计较、不追究,只盼望得到真相地求望著她的姨父──陈致先。
“告诉我,姨父,到底谁是真的陆寒?你和罗律师带来的那对母女是假的吗?”陈致先惊慌地看著罗劲白。
“劲白怎么回事吗?我都听不懂了。”
“陈伯伯──”
罗劲白费力地发出声音。
“蝶兮见到陆寒了,真的陆寒。”
陈致先的惊慌还隐藏著,他大声辩叫。
“什么真的,假的,母女俩蝶兮又不是没有见过,人家要走,我有什么办法!”“陈伯伯──”
罗劲白的手交接著,他真不愿去触及陈致先的面孔,那使他无法忘记另一张脸──自己的父亲。
“陆寒的母亲已经死了,陆寒根本没有母亲。”
陈致先的脸刷白。
“蝶兮见到真的陆寒了,你也见过那个人──灵堂上出现的女孩。”
陈致先羞怒地张著口。
终于,他颓然地跌坐进沙发。
他哑口无言,半天、半天。
“──是你父亲出的主意,我们平分那遗产,那对假母女是李桂香和朱琳琳。”罗劲白捉搓著自己豹额角。
老天!李桂香、朱琳琳。
他觉得自己手心都是沁湿,心口悸动地怦然。
是你父亲出的主意。
是父亲?
是自小就尊敬、崇拜的父亲?
他接触到崔蝶兮充满惊讶,但同时善良而原谅的目光,那目光是无邪、宽大、一点不计较的。
他多么希望他不认识崔蝶兮。
但,他爱著这个女孩。
他没有错,可是,他敬仰的父亲,让他背上令人发指的罪。
而,他父亲──罗开程是律师,大名显赫,比任何人都熟知法律的律师。崔蝶兮又去了小破楼。
她一个人去的。
伸出手,她轻轻地叩木门。
开门的当然是陆寒。
她的头发湿的,她在洗头,肩上围了块蓝色的毛巾,水点嗒嗒地往下流,发丝上还沾著洗发水的泡沫。
陆寒的目光,虽然不再那么仇恨,但看得出来,她并不欢迎崔蝶兮。
“你来干什么?”
崔蝶兮温馨地望著她,这个人,就是她妹妹,真的妹妹,流著相同的血液的妹妹。“我就怕你问我这句话。”
“那你干嘛还来?”
说完,陆寒就转开身。
崔蝶兮跟了进去。
陆寒进了一间小得几乎不能转身的浴室,当没崔蝶兮这人存在似的,哗啦哗啦开著水龙头。
包括浴室,这间屋子顶多两坪。没有窗,没有空调设备,一床、一柜,什么都没了。崔蝶兮鼻子酸涩。
这是她妹妹住的地方呢?
崔家的大母狗,都住得比这空敞、舒适。
“陆寒──”
崔蝶兮站在浴室门口。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陆寒的湿头发包在浴巾里,她用力地揉搓,水珠子溅到崔蝶兮脸上。
“我的家在这里。就这两坪不到的黑房里!”
“陆寒──”
崔谍兮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个家──也是你的。”
“我姓陆。”
陆寒毫不领情,在床角边找到一只吹风机。
“爸爸的遗愿──希望能找到你。”
怯怯地,崔蝶兮不像姐姐,倒像个年幼许多,不太敢启口的妹妹。
“爸爸留下一封信,他说你母亲是个伟大、骄傲的女人。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遗憾,否则,他不会要我帮他做这件事,──找回你们。”“找我们?”
吹风机呼呼地冒出热气,陆寒从小镜子里冷漠地看了崔蝶兮一眼。
“你知道吗?我熟悉你的一切,我从小看你的照片,看到我跟爸爸──”陆寒停顿了片刻,做了个更正。
“跟你爸爸最后一次见面。”
陆寒冷笑了一下。
“说是我母亲拒绝你父亲的接济,但,他拿过我的照片给你看吗?她告诉我,我有个姐姐如何漂亮、如何聪明、如何乖巧,他跟你提过有我这个妹妹吗?就算我没你漂亮、聪明、乖巧,我也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只敢在黑暗里爱我。”
”半湿的头发不吹了,陆寒被一股委曲的悲怆,刺进深遂的心口。
“我嫉妒你!我从小就嫉妒你,嫉妒我只能被偷偷摸摸的爱。嫉妒你抱眼睛会眨的洋娃娃,而我只能拿妈妈的洗衣肥皂水,来吹泡泡,我嫉妒你照片里每一件漂亮的衣服。可是我就是两件制服换著穿,我嫉妒你看电视,旁边还躺了只狗,而狗竟睡在长毛羊毡上,我却每天放学回家,帮母亲替别人熨衣服,烫伤了手还不敢哭,因为,妈妈要熨到深夜。”
陆寒那股刺心的悲怆,令她眼都红了。
“你是天鹅,舒适地游在湖水里,而我呢?我是一只风筝,母亲死,连牵线的人都没了。”
硬是把要溢出来的眼泪逼回去,陆寒打开门,不欢迎地要送客。
“你父亲有遗嘱,我母亲也有遗嘱,她不要我接受你们崔家,现在,你走吧。”陆寒僵直地拉著门,崔蝶兮哀恳的目光,她避著,一眼也不去触及。
“为什么还不走?走呀!你走!”
木门被陆寒关得好猛,整扇门几乎都要脱落了。
崔蝶兮站在门外。
她扶著木门,泪,流了她一脸。
硬咽著声音,她对著门缝,祈诉著。
“我会走,让我讲一句话好吗?”
陆寒在里面没有反应,她床头的小镜子照出她的脸,泪,随著木门关上,已经奔流了。
“你母亲,我父亲都去世了,我不是天鹅,你也不是风筝,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流著相同血液的姐妹。你也许讨厌我,不喜欢我,但,我需要你──”陆寒真的讨厌她?不喜欢她?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那所谓的嫉妒,透过她悲沧淤积的声音叫出来后,那唯一的恨-嫉妒也消失了。
打开门,崔蝶兮已经走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摸了摸陆寒的湿头发,还有那被泪浸湿的一双眼睛。
“我看到她下楼。”
“──被我赶走的。”
“很难过的样子,跌跌撞撞的,楼梯都不会走了。”
谁伤了谁?
谁错了?
陆寒的心是软的、善良的,否则,她不会替郭妈骂警察。
她艰难地走到楼梯口。
窄窄、幽暗的楼梯口已经没有崔蝶兮了。
徐小亮由后肩搂著她,一股男孩的汗酸味,将陆寒难受的心温暖住了。
一记雷响的耳光,摔到罗劲白的脸上。
罗劲白还没站稳,第二记耳光,来势更凶地刮了上来。
罗开程的眼里,是一团几近致人死命的怒光。他的脸色铁青。
父子都没开口。
办公间,静得可怕。
许久,罗开程痛心地摇著头。
“你是我儿子,──我却断送在你手上。”
“爸爸──”
罗劲白被打得脑子轰隆响。
“如果我没爱上蝶兮,我也会帮助她。爸爸──我从小就崇拜你,到现在我都不愿意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闭上你的嘴。”
罗开程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少谈你那套理想主义,什么叫社会你清楚吗?大酵母吃小酵母,强者并吞弱者,你以为我怎么养大你的?住大房子,开新款型的车,罗劲白你连什么叫生存,你都不知道?”
吼骂完了,罗开程虚瘫地坐回他那张黑皮的旋转椅里。
他喘出了口气,幽长,解都解不开似的。
“还有更大的麻烦你晓得吗?”
两记耳光的痛,还留在罗劲白的脸上,不管怎么样,父亲还是他的父亲。“朱琳琳不过是要点钱,但你引了周文辉的灵感,给了他机会报复我。”罗开程的脸被椅背埋住了。
“你要他联络朱琳琳,朱琳琳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约了我明天见面,现在──我被我解雇的律师牵著走,你──我的儿子,你胜利了。”
罗开程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在法律界的气焰,他堂堂赫赫的三个字──罗开程,一下子像灭掉的火,只冒出余烬的烟。
轻拉上父亲的门,罗劲白回到自己的办公间。
他不太抽烟的,但他点了根烟,他需要集中思想、精密地思想。
一根、两根──连续抽掉了六根烟。
他拨了一通电话,拨给周文辉。
他约了周文辉在路口。
车子经过路口,他打开车门,让周文辉上来。
“去哪?”
罗劲白飞速地开车,没有理会周文辉。
车子进入郊区,繁闹远离,他们停在空旷的山崖边,四野找不到第三个人。周文辉迟疑地走下车。
“为什么带我到这个地方?”
罗劲白也下车了。
“不用担心,我们年龄相等,高度也差不多,除非我带手枪,否则,打斗的话,胜败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