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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与风筝 page 10 作者:玄小佛

  崔蝶兮被护养成了朵纯白、洁嫩的百合。而且;还用上好的玻璃屋培育著,连细菌、都不是轻易能侵犯进去。

  挂上电话,陈致先像一尊木乃依,有形状,死灰无血色的形状,但,没有生命。陈太太正叫佣人放水,准备去洗澡。

  丈夫那张像被宣判死刑的脸,可把她吓著了。

  “怎么啦?致先。”

  “纽约那边──又跌了。”

  陈太太也不管佣人在喊水放好了。

  她颓坐到丈夫对面。

  陈致先像个沮丧的哑子,就这么呆呆,痴痴地瘫著,动也不动。

  陈太太眉心搓成一条深缝。

  “都跌了?”

  “──都跌了,大豆、锡、铜,都跌了。”

  “伦敦那边呢?”

  陈致先得了呆痴症般,仿佛听不见妻子焦虑的问题。

  “我在问你,伦敦那边怎么样?”

  陈致先衰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比纽约更惨──那里是全完了。”

  陈太太搓成深缝的眉心,像有人拿郎头,在上面用劲地敲了一锤。

  突然,沉寂的空气里,陈太太嚣叫了起来。

  “叫你不要贪心,我叫过你不要贪心!”

  嚣叫的陈太太,再也不能沉沉地跌坐著,沉沉地焦虑著。

  “两个最大的期货中心、你全去交割,黄金、大豆、铜;铁、锡、银,有什么你就来什么!”

  嚣叫声,已经变成怒斥了。

  “今天买涨,明天买跌,八字又生得坏:买涨的时候人家跌,买跌的时候人家涨。从开始就没有赚过,叫你停,你还讲我没眼光!”

  “好啦!”

  呆痴的陈致先吼了。

  “我又不是上帝!我能预测吗?”

  “早叫你停,你要贪!”

  陈太太的声音,比赛似地拉得更大。

  “贪贪贪,你脑子里就是一个贪!”

  “我在为谁贪?”

  陈致先跳起来了。

  “搞清楚!为这个家?”

  陈太太暂时被丈夫“贪”的理由锁压了。

  两张互责、怒怪的脸,又恢复了死寂,恢复了绝望、沮丧。

  而问题并不是时间流逝、就能消失的。

  陈太太那道深陷的眉心,发出垂死,游丝般、缺乏力量的声音。

  “一点希望都没了?”

  “明天──”

  陈致先的声音,比太太还微弱。

  “成败就指望明天了。”

  陈太太的心口,抽动著。

  “如果──”

  她真不敢问完整句话。

  陈致先衰弱的眼皮,抬了抬。

  “──就全完了。”

  陈太太抽动的心口,像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坐都坐不稳了。

  “──那银行的设定抵押?”

  “都是蝶兮的名字。”

  陈太太的脸发白。

  “全部──我姐夫全部的产业──”

  “都押了。”

  发白的脸,也判死刑了。

  陈太太脑子嗡嗡响。

  都是崔蝶兮的名字。

  也就是说,法律上,这笔期货交割的失败,都是崔蝶兮做的。

  陈致先喃喃地。

  落地晕黄灯的光圈,照著他,蜡人般。

  “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得好,没那个八字,没那个命。

  原想趁著蝶兮代理权没收回去之前,买空卖空。多少人靠这个捞出几十亿的身价。我陈致先──也是几十亿的数目,但──全赔了。”

  陈太太的脸,捂进了掌心里。

  “──蝶兮,她全部的产业,──都押光了,全部,是不是?”

  晕黄灯光下,蜡人般的陈致先,两眼空洞,意识虚脱地。

  “──包括她的房子。”

  埋在掌心里的脸;瞬间抽了出来。

  陈太太张大著口,双眼铜铃般大。

  “你──你──”

  舌头打著结,陈太太唇都抖了。

  “连她的房子你都押了?”

  陈致先的脸,没有妻子的激动,他像个饥饿过度,已经忘掉饥饿,生命迟滞地把自己放在沙发里,支撑著他的躯体。

  这回,陈太太不是嚣叫。

  她的手脚,脑子、心脏,被一阵一阵的痉挛、刺著、敲著。

  “连她的栖身之所,你都押了?”

  妻子的声音仿佛很遥远,陈致先让自己空白,一切的思绪都抛进空白。

  “陈致先!”

  陈太太像老母鸡被砍了脖子般,凄痛,不可忍,无法忍的嘶喊。

  “你过分了!”

  陈致先眼皮张都不张。

  “你真的过分到我想不到!再怎么样,你不该把人家住的房子也拿去押!”脖子砍伤了,砍出了陈太太的良知、砍出了她对死去姐姐的一些感情。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她是我姐姐的女儿,哄哄骗骗,做做手脚,都无所谓,你怎么可以把房子给押掉!”

  陈致先没有反应。

  他已经挤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说了。

  “你对不起人!陈致先,我也贪心、但不能贪到不留半点良心!”

  冲到丈夫面前,陈太太眼泪都跑出来了。

  “你得答应我,房子要给留住,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可怜蝶兮小孤女一个,你叫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对我姐姐没交代的!”

  陈太太摇著丈夫。

  她的眼泪流个不止,真情真意的眼泪、每一颗,每一粒都是。

  “弄了对假母女,蝶兮没追究,弄掉她爸爸留下的产业,我去求她,我去跪她,但,你千万不能叫她孤魂野鬼地没落脚处,千万不能,否则,连我都不能原谅你──”陈致先是麻木的,妻子的眼泪与哀求,又如何?

  罗劲白想也想不到,由办公大楼下来,竟然一眼看到他的父亲。

  那冷漠得近于冷酷的罗开程,板著罗劲白熟悉的表情,守候犯人一样地,盯著由电梯口出来的罗劲白。

  罗劲白太吃惊了。

  吃惊得忘了该喊眼前这个人叫爸爸。

  罗开程也不开门。

  他像个法官,庄严地站在那,直挺,不忘他的权威,矗立著。

  “──爸爸。”

  罗劲白叫了。

  他确定这位男人,是他的父亲,他的意识由诧异里苏醒。

  罗开程不露痕迹,技巧地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

  这像他儿子吗?

  牛仔裤,翻领的T恤,一看就是路边的贱卖廉价货品。

  胖瘦是没变。

  但这,是他儿子吗?

  冬天是英国毛料的一式西装,夏季是法国一等的麻纱白装。领带、皮鞋、皮带,连袜子都是名牌。站出来,谁都赞赏,罗律师,你儿子实在优秀,皇族都调教不出这么有风度的年较绅士。

  现在,罗开程看到的是,随便在街上。就可捉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罗劲白。“爸爸──”

  罗开程表情不动,但,他那双炯利的目光,罗劲白清楚,他在困惑一个他陌生的儿子。

  “是你母亲──”

  罗开程借故咳了一声。表情依然冷漠。

  “她要你回去。”

  讲完,罗开程仍觉自尊不够的又强调。

  “她求了我很久。你知道我不可能要一个不象我的儿子,这是我说过的话。”罗劲白没有半点反应。

  罗开程又发出他沉重,不带感情的声音了。

  “我不会更改的,虽然,我代替你母亲来这里找你回去,可是,这里面,丝毫没有我个人的成分,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哀求。”

  罗劲白的牛仔裤,挨著大楼进口的矮梯坐下。

  他看了父亲一眼。

  “坐下来聊吗?”

  罗开程不敢肯定,他的儿子,他那儒雅,带贵族气质的儿子,可以一屁股坐在行人如织的阶梯上。

  他,瞠目了。

  “我认为你最好现在就站起来。”

  罗劲白当然还是尊敬他的父亲。

  他站起来了。

  “我对你只是失望。”

  罗开程相当、相当不以为然地望著儿子。

  “希望你不要让我绝望。”

  罗开程的目光,抗拒相信,这是他儿子。

  “像一个贫民区养大的孩子──时间不长,但,你变得很快。”

  “该我说一句话好吗?”

  罗劲白没有变,他的态度、他的神情,还有罗开程所谓的贵族气质。

  “我还是那天离开的我,而且,更像我。”罗劲白如以往般,恭敬地对父亲说话。“你说过,我像祖父的孙子。爸爸,你太清楚我的本质了。也许我这一身廉价衣服你看不惯,也许坐石阶你厌恶,可是,这不是我的改变,因为,我一个月只拿一万二的薪水,我没办法有多余的钱去顾虑这些。”

  现在,该罗劲白滔滔不绝了。

  “我的穿著没有影响我的工作能力,也没有影响我老板对我工作成绩的满意。”罗劲白态度恭敬,但言词锋利。

  “在你没有放弃要求我做一个你要的儿子之前,我不考虑回去。”

  罗开程充满权威、尊严的脸,就象被打了一耳光,毫无防备的一耳光。

  “如果爸爸容许的话,我可以去看望妈。”

  “不必!”

  罗开程忘了他重视的身份与风度。

  他吼叫得周遭的人,都回望他。

  “不必”两个字一出口,他犹如按了电钮的弹簧,多看一眼儿子的容纳力都没有,忿愤、傲然,全身血液狂冲地掉头走了。

  罗劲白点了根烟。

  他坐回石阶。

  深深地吸进,深深地吐出来。

  一根完了,又接一根。

  第七章

  正在回法国的一张报价单,坐在罗劲白旁边的一位男同事,翻著报纸,无限感慨地对忙碌的罗劲白念报上的新闻。

  “真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赌博,搞期货可以一夜之间,变成巨富、也可以一夜之间,输得当裤子。”

  罗劲白敷衍地抬了抬头,继续工作。

  突然,罗劲白低下的头又抬起来了,指著同事手上的报纸。

  “有期货的案子?”

  “这么大条新闻你都没注意?”

  男同事弹了弹新闻纸。

  “崔氏机构──”

  连坐位都没离开,听到崔氏机构四个字,罗劲白一把抢过报纸。

  “喂!羊癫疯啊,抢什么嘛。”

  罗劲白根本听不到他的同事在讲些什么?

  社会版斗大的头条标题,喷射进罗劲白惊慌的两只眼里、──崔氏机构一夕倒塌,继系人崔蝶兮,期货抵押,濒临破产……

  罗劲白是狂奔出去的。

  丢下报价单。丢下办公室同事不解困思的疑惑。

  拦了部计程车,罗劲白直冲崔家。

  他满脑子崔蝶兮,一夕倒塌?老天!那个连期货叫什么都不懂的崔蝶兮,那个弱得能拧出水来的崔蝶兮,她如何应付?

  到了崔家,平时,嗓门大点,都有回声的客厅,挤满了人。

  全是记者,男的、女的。

  闪光灯像枪管喷出来的火,崔蝶兮犹如趴伏在一张叶子上的小昆虫,而,那张叶子,却危险地漂滚在波动的湖泊里。

  罗劲白强力地排开人群挤过去。

  他听到崔蝶兮受惊、哀弱的声音,反复地,手足无措地回答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到由人群中挤进来的罗劲白,崔蝶兮就像找到上帝的羔羊、找到母亲的婴孩,哀弱的声音,得到解救般,反而发不出来了。

  她忘记了人群、忘记了记者,眼泪一下子倾泻在她被惊吓的脸颊。

  她投扑进罗劲白的双臂。

  死牢、紧捉著罗劲白。

  一阵骚动,闪光灯,机关枪般发射著。

  这是好新闻。

  这是记者们意外的收获。

  “劲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别怕,别怕──”

  搂著崔蝶兮,纤细的崔蝶兮,整个人几乎被罗劲白的臂弯护住了。

  他大声镇定地开口了。

  “各位,这件事与崔蝶兮无关──”

  记者的胃口又变了。

  他们对罗劲白的出现,罗劲白的姿态,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请问您是崔小姐的什么人?”

  “男朋友?还是未婚夫?”

  “崔氏机构这么庞大、稳固,为什么会去做期货?”

  “你也在崔氏机构吗?”

  “跟这件案子有关吗?”

  “听说真正拿崔氏机构产权到银行抵押的,是陈致先先生,崔小姐会那么不聪明吗?”“据说他是崔蝶兮的法定代理人?”

  “崔小姐从来不过问崔氏机构任何事物吗?”

  罗劲白放宽嗓子了。

  他不是回答一下子冲上来的任何问题。

  他仍然紧护著弓上惊鸟的崔蝶兮。

  “崔小姐没有办法回答任何问题,请各位等十分钟,我可以协助你们需要的资料。”不再理会记者的喧哗与阻止,不理会再度亮起的闪光灯。

  罗劲白一只手护著崔蝶兮,一只手用劲地扯开围困的记者。

  他几乎是抱著将崔蝶兮带上楼的。

  记者们不放松地要跟上去。

  丁嫂楼梯口一站,嗓门一扯,两眼一瞪,一双劳动惯的手,一字排开,用著吓人的面孔,暴吼。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等十分钟会死人哪,再往前踏一步,我就报警私闯民宅!试试看呀!你们踏前一步试试看啊?”

  粗声大气的丁嫂,一时间,倒把这群难缠的记者给唬住了。

  送崔蝶兮回她的卧房,罗劲白像个父亲,将崔蝶兮放在床上,轻声地,惟恐吓倒她似的。

  “休息一会儿,我去应付他们,不要怕,没有事,知道吗?不要怕。”

  “不能走──劲白,你不能走──”

  崔蝶兮那双无辜的泪眼,紧扣著罗劲白。

  “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不懂──我不明白报上写的──是姨父做的吗?他为什么要冒用我的名字?──全部人都来找我──我好怕──好怕──”

  罗劲白抚著崔蝶兮被泪湿的发丝,那小撮湿了的发丝,仿佛也在透出无辜。“蝶兮,所有你爸爸的一切产业,从现在开始。你都没有了,也许连这──”罗劲白停口了。

  “好好地躺著等我,我马上来。”。

  “你别走──”

  “我必须打发他们,是不是?你要他们留在这儿吗?”

  崔蝶兮小学生似地听话了。

  罗劲白抹去崔蝶兮未干的泪,轻轻吻了她湿润的眼睑、额颊。

  轻带上卧房的门,罗劲白才转身,丁嫂已经站在楼梯口的通道上等他了。这个在崔家待了二十年的老管家,皱纹的脸,一夜之间加深了。

  “她知道连这栋房子,银行都要来查封了吗?”

  罗劲白摇摇头。

  “你先去应付楼下那群王八蛋吧。”

  丁嫂说话的元气都没了。

  “房子的事,能拖几天就几天,唉!”

  罗劲白下去应付丁嫂口中的王八蛋了。

  这像个梦吗?

  传奇,不可思议的噩梦。

  罗劲白真想一脚踢出那些记者,他要回到他无辜、无邪,需要他的崔蝶兮身边。他一秒钟都放心不下他终止一生,都要爱、都要保护的女孩。

  罗劲白还是下去了。

  等待的记者,不耐烦地围上他。

  徐小亮永远是吊儿郎当的。

  他又是满腰的修机械零件,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经过陆寒的房门口,徐小亮又绕回来了。

  里面灯亮著,看看表,陆寒早该去上班了。

  他敲敲陆寒的门。

  陆寒穿著睡衣,一脸心事。

  “怎么还没走?今天不是轮你早班吗?”

  陆寒没理他。

  指了指摊在床上的报纸。

  “崔蝶兮出事了。”

  报纸有些皱折,显然,陆寒是来回看了好多遍。

  “你相信世界上,有崔蝶兮这么呆的人吗?”

  陆寒凝盯著她低矮的天花板。她像在问徐小亮,又像在问自己。

  “陈致先很聪明,晓得去自杀。”

  徐小亮看完了新闻。

  也看到崔蝶兮投进罗劲白怀中,满脸眼泪,被记者抢拍的照片。

  光看那张照片,就不由不叫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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