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关切她的伤势,且以柴仲威家人的身分向她道歉致意,柴伯竞并无提到竞威和宇轩工程合作上的问题,大家心照不宣的把这次事件归为私人的意外。
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以此为由要裁掉柴仲威呢?
孙习融怎么样都不能理解。
倒是柴仲威刚才在言语间数度提到她,令她不得不也有几分相信,谷大哥说他禀性纯良、尚带有几分天真热情的评语了。
肩膀的脱臼早已接妥,左手骨折的部分愈合情况良好,明天回诊就可以拆掉石膏了。偏偏他在此时给她扣上了这顶大帽子,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的。
不管柴仲威是否要离开他们的家族事业,她都得尽快找个时间和他把话谈清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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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仲威恢复得很快,除了手臂、膝上的几处瘀青尚有淡淡的痕迹,脚踝已能行走如常。
可是闷了几天,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的欲望,却被绵绵春雨淋得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并且,在山上住了一阵子之后,柴仲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竟然不想回去了。
彷佛有了什么牵挂,让他不能放心的回到台北。而这样不明确的心绪,加上阴霾的天际,和似乎无止无歇的雨水,搞得他情绪大坏,一反平日的嘻嘻哈哈,整个人窝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起来。
一阵引擎声在门口停下来,接着是王妈和汪伯低低的谈话声传了进来。
柴仲威从沙发上起身,踱到窗前往外看。
是习融,她从医院复诊回来了。
看着她纤瘦赢弱的身躯在王妈的搀扶下缓缓的步上阶梯,柴仲威的心不知怎的一阵纠紧,一口气憋在胸前,几乎透不过来。
望一眼王妈犹带怒色的脸,柴仲威犹豫再三,终于嗫嗫的喊出声:「习融……」
一语既出,却找不到接续的话题,他的神经紧紧的绷着,只能怔怔的盯住五步之遥的苍白小脸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等待着厌烦的神色或愤怒的言词朝他扔来。
孙习融缓慢的步伐顿了一下,一朵微笑奇迹似的轻轻浮上了雪般的双颊,柴仲威相信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但接下来,他听到习融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她转头拜托王妈带她到沙发上坐下,并朝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真的,这是真的,柴仲威的心在瞬间活了过来,并且在胸腔内欢欣雀跃的跳动着。连续受了多天的排挤,这突来的友善于他就像梦一般美好而无法确定。
他没有再留意习融又对王冯说了什么,只见王妈忽然离开了。在一片诡谲,怪异,令人不安的静默中,他只能默默的等待眼前的人儿再开口对他说些什么。
「仲威,你怎么突然变哑了?」孙习融带笑的嗓音响起,音调里有着意料之外的轻松和惬意,轻易的打破了僵局。
「我……我没想到妳还愿意和我说话。」声音中隐隐含着连他都不自觉的激动。
「喔。」她静了一下,又接着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听说你脚受伤了,好些了没?」
「听我说--习融,我很抱歉!」他激动而急切的说着,以着不顾一切、豁出去了的口吻。「带妳出去却没有顾好妳,反而还害妳又受了伤,我真的很愧疚。如果……如果妳要怪罪我、骂我或打我,我都没话说,我只要妳知道,我是真的很抱歉。」他脸上是满满的愧疚和懊恼,两眼定定的盯着她的表情,带着乞求和期盼。
孙习融有些愣住了。她不知道他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她曾私下揣测他或许真是有些内疚不安的,但没想到是如此牵念、挂怀,她心里有些意料之外的温暖,甜甜的溢满胸怀。
「仲威?」她伸出双手探寻着他,一下子就被一双大掌握住,他的手坚毅有力,却又感觉得到小心、谨慎的抑制,并不真捏紧了她。
「我没事的,你不要这么担心。瞧,连石膏都拆掉了,这不是好很多了吗?」
左手封了好久的石膏终于拆除,肩上的关节也不再疼痛,孙习融好心情的什么也不想计较了。
她笑着说道,想抽出手安抚的拍拍他,却挣不出他轻柔但又紧紧圈住的热气掌握,遂只能继续用柔缓的语调轻轻说:「我没有怪你,真的,你不要如此自责。是我自己没有弄清楚环境就随便走动的,根本不干你的事,何况我听说你为了拉住我,脚踝也扭伤了,是不是?严重吗?」
一股热气上涌,心底自责加上委屈叠起的巨石「碰」一声粉碎,堆砌了多日的压力一旦在突然间解除了,反而有种空荡荡的虚弱感。不能相信习融竟会如此轻易的原谅了他,还关怀他的小小伤势,这使柴仲威一时无言以对、深深的动容了。
「仲威,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孙习融微微蹙起眉心,心里直觉不对劲。他的沉默太过反常了。
「妳真的……真的不介意吗?妳不生气?不想骂骂我、撵我走吗?」柴仲威怀疑的问,声音充满了不确定。
「嘿,你真当我是坏脾气又心胸狭窄的人了,是不是?」孙习融展颜一笑,又说:「看来在医院的那一次经验,真的给你留下很深刻、很恶劣的印象了。」这一句不是询问,而是结论。
「不,妳别误会,我不是对妳印象恶劣,而是对我自己。几次相处下来,似乎我总是不断的带给妳灾难,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直自认温文尔雅,对女孩子体贴、照顾有加的自己,是这么一颗灾星,我简直就是一支大扫把。」语带诙谐,实则暗藏着自厌自弃的情绪。
孙习融脸上的笑容扩大、加深,漾了开来,轻笑道:「为什么这么自责呢?我都说了这事不能全怪你了。其实刚开始,我是有些生气的,你知道,因为肩膀脱臼真的很痛嘛!
「不过这几天来,我不断的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才慢慢的醒悟,我才是害自己跌那一跤的最大元凶。我太神经质了,跟你谈过那一席话,不知怎地就突然迷信起来,没有考虑到自身的状况就盲目的移动,还害得你也跟着摔了一跤,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真过意不去呢!」
柴仲威一直没有放开的手倏地收紧,手心也愈加的烫热,他急切的语调在孙习融身前响起,脸距离她的鼻尖不过数寸。
「真的?妳真是这样想的?妳不知道,这几天我自责得要死,家里其它的人也全都怪我,我老哥还冲回来海削了我一顿。更过分的是,他们全都联合起来不让我见妳,好象一让我见了,妳就又要遭殃了似的。习融,妳真是太善良了,现在听妳这么说,我心里就放心多了,见到妳的手臂又能活动自如,我比妳自己还高兴,真的。」他不断加强语气,好似不这么做,就不能表达心里的感动。
他这样情真意切的激动表白,看在孙习融眼中,宛如漫画人物涕泪泣诉般荒谬好笑,她脸上的笑容也就更加的掩不住了。
诚然,她是没有见过柴仲威的长相,也无从想象起,但以往看过而深印脑中的十足卡通人物,不知怎地,就这么自然的配合着他的告白,生动活泼的跃了出来,教人挡也挡不住。
「像你这么有良心的人,倒是少见了。告诉我,像你这样心慈手软的奇葩,是怎么样才能在奸险诡诈的商场存活下去的?」
对自己无法抑制想大笑的冲动,孙习融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加上柴仲威近在咫尺的鼻息,让她忽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压力,她心跳突地紊乱起来,只好微微侧过身,随口丢了个话题搪塞。
柴仲威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见她如此轻松自在的拿话消遣他,笑得如无事般惬意兴味,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了绷紧的情绪,口吻也沾染了几分俏皮。
「这其实不是问题,妳难道没听说过我只是竞威的『挂名副总』?公司的经营实际上都是我老哥在负责的。」
孙习融微微挑高了眉。
只听柴仲威又继续说下去:「虽然我进公司也一年多了,但一方面兴趣不在此,另一方面,我老哥也不过要我在决定自己的路之前,好好了解一下台湾商场的生态,并不强逼我一定得分担家族的责任,所以,」他耸耸肩,「我只是个见习的闲人,还不需要为了利益的关系而强迫自己改掉『美好』的本性。」
「所以,」孙习融沉吟的接着说道:「你真的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侉子弟?」
「唉!」他搔搔头,不觉有些讪然。「说难听点,是有人这样批评啦!」
其实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未曾在意别人的戏谑以及带着嘲讽的眼光,仍旧大刺刺的我行我素。可现下在孙习融的面前承认自己确是不学无术,不知怎的,竟有几分羞愧,好象小学生做错事般的忐忑不安。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个有兴趣的事做呢?既然志不在此,总会有什么是你真正感兴趣、又有能力去发展的吧。照你的说法,你也『混』了一年多了,难道还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笑容淡淡的,但口气已转为正经严肃。
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但她就是自然的开口问了。
依她的处事原则,她是从不探问别人这种私人问题的,那不关她的事,她自然不会有超过「君子之交」的关心。
孙习融在心中暗付着。彷佛自受了伤以后,她的行为模式也跟着被打破了,尤其住进了柴园后,与人之间的互动方式更是与以往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没有想过好或不好的问题,她只是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这有些莫名的改变,仅在偶尔忽然察觉时,有些陌生的怪异,彷佛面对的是一个不太熟悉的自己。
「妳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柴仲威偏偏头,带些审视的眼光盯着她的表情。
「轮不到我说好或不好,毕竟每个人有他的价值观。只是,若要问我个人的观点,我确实是不怎么欣赏游手好闲的人。」她微微的拉开了一点距离,谨慎的说道。
岂止「不怎么欣赏」,简直就是轻视、看不起,尤其是仗着先人血汗堆积下来的财富而恣意挥霍的败家子。
但,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这已经超出了她能管辖的范围。孙习融再一次为自己的多嘴、鸡婆感到陌生的不安。她到底是怎么了?
一阵突来的沉默围住了两个人,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彼此既熟悉又生疏的关系,让他们一时决定不下是否再就这样的话题继续深谈下去。心里虽然有那样的蠢动和欲望,却又对这样的欲望感到陌生而不确定,情绪就这样诡谲的吊在半空中。
柴仲威同时也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自己一贯的风趣不知为何,一到了孙习融面前,就自动收敛了起来,甚至愈来愈施展不开,反而情绪时时随着她的言谈,表情而起伏不定,完全让她牵引着。一向主导气氛的人现在成了被牵着鼻子走的家犬,居然还心甘情愿,不觉一丝勉强委屈。
向来游戏人间的态度也为了她而改变,变得如此在意……在意?是啊,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她?难道自己真是如此「善良」,为了一个意外的伤害而耿耿于怀?或是,因为她不似一般女子,反而使他在意起来?
他搞不懂,也理不清,觉得脑子都糊了。
「希望你别介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并不能代表其它人也这样想。我说过了,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观,我其实无权评判。」孙习融率先打破了寂静,再一次澄清。自己是交浅言深了。
「啊?」柴仲威回过神来。「喔,无所谓,妳是正确的。」
看她不解的微昂下巴,他继续说:「有些事情,我只是认为不需对别人解释得一清二楚,但自己心里并不是毫无打算的。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妳这么坦诚的告诉我妳的看法。」
「喔。」她还是听不懂,但仍是微微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对了,」她忽然想起般的问:「你还没告诉我,脚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还有点跛,走路还不太敢用力。妳呢?肩膀还痛不痛?」他问着,口气有明显的关心。
「没什么大碍,接好就没事了,害得大伙儿担心了这许多天。」孙习融笑笑说着,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
「妳真的相信我们八字犯冲吗?」柴仲威问,想起她跌下前那恐惧逃离的表情。
「你呢?」她不答反问。
「其实那天我只是临时想到随口乱说的,没想到真的有那么巧合。事实上,我对一些老祖宗的传说并不怎么相信。」他老实的承认。
「我也是。我在孤儿院长大,从小就只相信人的命运是操在自己手中;会有这样的果,必是先种了那样的因,跟八字完全扯不上关系,若硬要这么说,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听她这么说,柴仲威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竟有想要一把抱住她的冲动,而且不假思索的长臂一伸,就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中,当然,他下意识的放轻动作,并没有弄疼她伤后初愈的臂膀。
孙习融愣住了,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推拒,浑身像僵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只听得柴仲威的声音自头顶低低传来:「妳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的,习融,妳总是教我惊奇。」
他非常享受两人体温碰触交流的感觉,彷佛带有电流般,牢牢的吸住他,他并不觉得孙习融僵硬的姿势拥抱起来有任何的不适。
到现在他才明了,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像潜意识一样隐在欲望底层的暗流,因着这一时失控的冲动,终于浮出了表面,泛滥开来。
孙习融不知道他这样的拥抱代表着什么,是友善?友谊?一时的高兴忘形?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理不清的情绪?她只知道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纷纷乱乱,无从说起。
他是第一个拥抱她的男人,她却没有一掌推开他,顺便奉送五爪印,只是沉默的僵持着,有些忍耐,也有些……欢喜?胸口有丝甜甜软软的感觉溢散开来,却不是那么真切,她屏住了气息,几乎不敢呼吸。
时间停住了,画面停格了,只剩下低浅的呼吸声和如响在耳膜边急促紊乱的心跳,好大声好大声。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有一瞬间,柴仲威稍稍退离了一点距离,热烈专注的眼眸紧紧的盯住孙习融毫无情绪的瞳孔:「如果……如果我要妳做我的女朋友,妳肯吗?」这是一句试探的话,听起来却像是一种表白。他在短短的一剎那问,弄清了自己牵缠许久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