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冥披着大髦随意地漫步在骆宅的后院中……距他两步后,如影随形、近几无声的跟随着的是他的贴身护卫──武玄。
黑沉的夜色并未阻挠他的脚步,相反地,他习惯少眠,暗沉的夜晚反倒是他感到最平静、清醒的时刻。犹如他的名,无光无声的闇夜幽幽地融入了他的血液、体内……突然,幽黯的眸子被从偏僻后院中走出的瘦小身影吸引住,是宵小?还是误闯大宅的小乞儿?他向来不爱管闲事,但在这无趣的夜里,跟着看看也无妨。
瘦小身影在月光下看得很真切,身上的衣服布料不似仆人,但或许是经过长久洗涤而泛旧灰白及毛边,尺寸也稍嫌小了些、单薄了些,像是抵不住寒夜的冷例,小小的身影颤抖着。
走过曲折的花园,瘦小身影在看到骆江音精心栽种的青莲池时,迟疑了一下,望了望四周,一双黑黜的眼睛在看见盛开的青莲时,不禁闪着异样的晶亮。
虽然是寒冬,百花肃然,但池中的青莲却仍怒放着。
瘦小的身影小心地踏下池畔的小径,勾着树干伸长了手想摘折一枝含苞的青莲,无奈却总是差了一截。小小的身子踮长了脚尖,勾向莲茎,陡地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结着薄冰的水池里。
闇冥在暗处冷眼瞧着池里挣扎的身影,并抬手示意武玄不需要出手相救,他倒想看看她何时才会呼声求救。
但今他讶然的是。池中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喊出声响,挣扎挥舞的双手显示出她想活下去的决心,却又愚蠢地不肯张嘴呼救,他暗想:犯得着为了一朵青莲而送了小命吗?
苦苦挣扎的双手好不容易攀住了池边大树的垂藤,在爬出莲池后,瘦小的身影上佈满了水底的烂泥与枯叶,冰寒的池水冻得她肤色呈现灰白,小手却仍紧捉着一朵青莲。
小小身子趴在池边剧烈地喘息着,余悸犹存……半晌,她强撑着瘦小的身子靠着树干缓缓爬起,衣摆滴着泥泞的水滴,在脚下形成一摊泥水;在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后,她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手握着青莲,她颤抖地走向佈满藤蔓的围墙角落。她拨开密厚的枯藤,却又突地收回手低声轻呼,只见瘦弱青白的手掌被刺勾出了多处血痕。
她无声地皱起细眉,拿出手帕缠在手上,咬着牙继续拨开满是綑刺的藤草,等到一个颓圮的墙洞出现时,灰白的手巾上也早已沾染了许多细细的血渍。
爬过桥洞,她快步地走向荒野,而且愈走愈急,甚至开始奔跑起来……闇冥因她奇异的行为而好奇地跟在她身后。
像是害怕有人追赶似的,她不停地跑,百到来到一个土坟前才停下脚步,抱着肚子喘息。因剧烈的奔跑,她灰白的脸色稍稍泛起一丝粉红,口里不停地呼出白雾……略略休息了一下,在止住剧烈的喘息后,她一言不发的跪下身,仔细地用手拔除土坟上的杂草枯枝,粗简的石碑已模糊得有些认不出字。
她挽起袖子努力地擦着石碑,想把上面的污泥脏垢都清干净,甚至用力的几乎将唇瓣咬出隐隐的血痕。
「娘,冰彤来看妳了。」细嫩的声音因寒冷和思慕而颤抖着。「我知道大娘和爹都忘了妳的忌日,冰彤也不敢提,对不起……让妳孤伶伶地一个人在这儿,娘害不害怕……冰彤很害怕,但还是想着妳。
「今天是大年初一,冰彤带了朵花儿来给妳。漂不漂亮?冰彤知道妳喜欢大娘种的青莲,而且那本来是妳当年帮大娘移种的花儿,只是……后来却变成了大娘的,妳连碰都不能碰一下,真不公平,错的是爹,又不是妳,为什么大家都怪妳?」
原本已稍稍暖和的身子,因停止活动,又开始颤抖。
青灰的小脸上强挤出一抹笑,并举起手中的青莲,「娘,这朵青莲给妳,没有人会再和妳抢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青莲摆在上坟前,小手轻颤地顺着墓铭划过,「冰彤要回去了,否则被大娘发现的话,冰彤就不能再来看妳了。妳放心,冰彤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娘也要保佑冰彤喔!冰彤会再找机会来看妳,娘再见。」骆冰彤站起僵直又冷得不住颤抖的身子,依依不舍地看着墓碑,半晌,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走了一小段路后,骆冰彤又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看着土坟,极轻地颤声说:「娘啊!当初妳为什么不带冰彤一起走?冰彤……冰彤……」好苦、好想娘呵!
最后的话便在喉咙,她咬咬牙,转身朝骆府的方向奔去。
她依旧爬着墙洞回到骆宅后的花园,再努力地拨密藤蔓以遮住破洞,这可是她唯一能出入去看娘的祕密。
回到房间,她拿了干净的衣裳走到后院的水井旁,细瘦的手臂吃力地提起大水桶,费尽气力总算提了半缸水,然后不顾天空仍飘着细雪,咬着牙草草地冲去发上和身上的呢污,并就着冰水中搓洗换下的衣裳。
她必须湮灭一切痕迹,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偷摘了大娘的青莲。
当她带着洗好的衣里回到小楼上时,便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地开始晕眩起来。她披好仍湿得会滴水的衣裳,倒在床上,拉起旧灰干瘪的棉被,眼前一阵黑雾袭来,整个人陷入冷热交替的昏迷中……
黑夜中,一双深邃如星的睁子自始至终皆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第二章 漠视
昨日连夜的大风雪,让闇帝等人继续停留在骆府,无法启里,这让骆冈天欣喜万分,认为是今年开春的好预兆,想必骆家今年一定是祥云罩顶。
风雪末停,在厅中烹茶品茗的众人都不觉丝毫寒意,反倒悠闲的欣赏窗外白雪纷飞的美景。
一名老仆屈身在骆江音耳边低声说了些话,骆江音蹙了蹙眉,先和众人告罪一声,使领着老仆走到厅外。
闇冥敛眉啜着香茗,耳朵则倾听着厅外二人的对话。
在这种安闲无趣的时刻,骆江音的「变脸」让他微微勾起了好奇心。
「伤风?」骆江音蓄意压低的声音有着明显的不耐。
「大过年的,没缺她穿,也没缺她吃,还能得伤风?这存心是触我们霉头嘛!别理她,没多久她自己会好了。」大过年的就得了伤风,像她娘一样是个病痨鬼。
「可是……」老仆迟疑地说:「小姐病得很重,已经两日没动过饭菜,也没下过床了,唤她也唤不醒……夫人要不要替小姐请个大夫来看看?」
他是个负责送饭菜的老仆,后院也只有他会去,夫人连个打理生活琐事的婢女也没有派给小姐,对照着前厅的和乐富贵,唉!真令人感叹世态炎凉。
看着一身华丽的夫人,若仆微不可闻地经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小姐真病得不轻,怎么唤都没回应,他也不敢来烦扰夫人。
「不必了。」骆江音想了想,回绝了。
虽然闇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心里可以想见她的脸上必是扭曲厌恶的神色。
他那薄抿的唇不禁勾起淡淡的讥讽,唉!人心呀!
「这么大的风雪,又是大过年的,上哪儿去请大夫?」唤不醒就算了,反正那种贱命也没那么容易就死的。「你下去吧!咱们家现在有重要的客人在,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她挥手斥退老仆。
老仆伛偻着身子,无奈地退下,心里则盘算着,是不是该到溪岸边去摘采些草药?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后院里的小姐受苦吧!
骆江音旋身进入厅里,在转身的同时,心里忧虑着那孩子……她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于……绝情了?
念头才起,骆心柔便撒娇地扑到她怀里,使得那微弱的恻隐之心又立刻消失无踪了。
看着骆心柔红嫩的脸颊,骆江音由心底湧起慈爱的笑容,「心柔,怎么又不扣好衣裳?这样会哈啾、哈啾的喔!」说着,伸手替她扣上精致的蝴蝶盘釦,又唤仆人取来自貂围巾替她围上。
骆心柔细致娇美的小脸蛋,在雪白貂毛的围绕下,更显红润可爱。
众人不禁纷纷笑讚骆心柔的美貌,骆家夫妻也骄傲她笑弯了眼,好一副天伦和乐图。
闇冥则冷眼看着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心里浮现出前夜看到的那抹瘦弱身影……
※ ※ ※
因为无聊,也因为那抹坚毅的瘦弱身影,闇冥借故退出烹茶宴,漫步到偏僻的后院小楼。
他示意武玄停在小楼外,自己缓步推开斑驳的房门。
冷峭的黑眸环视四周,简陋的小楼内尽是粗旧的用具,即使还算干净,却显得极为寒酸。
刺骨的寒风自窗缝中吹进来,放在床畔的小暖炉根本无法提供什么暖意。
这就是骆家小姐所住的闺房?!闇冥讥讽地冷哼了一声。
躺在薄瘪棉被下的青白小脸,透着异样的嫣红,显示出她正发着高烧。
闇冥看了她一眼,果然,他前夜看到的人就是骆家刻意漠视的小姐──骆冰彤,这是他之前明武玄去打听到的名字。
好奇心满足了,他转身就想走,可没多余的善心救人,他一直认为人各有命!
就在闇冥起身欲离去时,手掌一顿,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她的发丝缠住了。
指间柔滑如丝的冰凉触感,让他有些讶异,原来容貌清秀的她难得的拥有一头如瀑般的秀发。
小巧的五官搭配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清秀,却不及骆心柔的娇美细致,尤其不良的发育和青白的病容让她更显瘦弱。
他解开指间的发丝,手掌无意间触及她的脸庞,骆冰彤似有所感地发出嘤咛,下意识的往那温热的掌心靠去。
「娘……别丢下冰彤,娘……」
或许是她语气中的脆弱让闇冥柔和了眸子,好心的没收回搁在她颊边的手。
紧闭的眼睑颤抖地掀了掀,迷濛的焦距对上眼前的人。
「娘……你来接冰彤了吗?冰彤……好想妳……」突然,她胸口一窒,剧烈地喘咳起来,疼得吸不进空气的胸膛,有如一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稍稍恢复了神智,也看清了眼前的人。「你……不是娘。」
这个粗嘎似砂石磨过的声音是她发出的吗?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酸麻,却低低的笑出一声,像她这种贱命的人……怎么都死不了啊!
察觉到自己仍依恋地厮磨着他的掌心,她猛然一惊,立刻退开了身子,引来一阵强烈的昏眩……无力的小手将他隔开一段距离,「你别靠近我,否则被染到了病痛……我……」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干涩的咳……方才,她还以为是娘……因为只有娘会这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自娘死后,就没人会对她这样了……定眼看清楚他,精致的衣里,柔软的狼毛大髦,他……应该就是大娘口中的「重要人物」吧!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是他无意间晃到这偏僻的小楼吧!
伸手摸摸自己昏沉的额头,冰冷的手掌为烧痛的额际带来些许清凉,她发烧了……痠疼的四肢和连日末进食的虚弱,令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拉起被子,乏力地闭上眼。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蜷起身子,试着汲取一丝温暖,心里想着,这个好看的「重要人物」应该会自行离去吧?
她的头好重,没法再分神去理会他了……她好累……也许是因为她有着超龄的老成,也或许是因为她语气里的满不在乎──对他及对自己的生命,使得闇冥不禁瞇起眼看她,并未如她所想地离开。
「妳病得很重。」清朗的声音述说着事实。
骆冰彤将身子蜷得紧了些,她知道自己病得很重,可他为什么还不走?
「妳不怕?」人都怕死,尤其她根本还是个未长大的小孩,像她这种年纪的孩子遇到病痛,不是都应该流泪要求着别人的疼惜,要别人为他们的懦弱负责吗?
然而,在她的眼里,他竟寻不到一丝渴慕之情。
「我想娘……」被窝里低哝地传出这句话,瘦小的身子仍末动弹半分。
闇冥眼眸微敛,他问:「妳想死?」修长的手指转过她的小脸,逼她正视他。
「既然妳不想要妳的命了,那就给我吧!当然,我会给妳报酬。」他冷冷的说,像是叫卖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把命给他?
闇冥的话引起了骆冰彤的注意,她撑起虚软的身子,疑惑的看着他。「报酬?」他能给她什么?
闇冥弹了弹手指,「我会替妳娘迁坟修墓,再种一池青莲,而妳,就把命给我吧!」他自小便懂得要利用人性的弱点。
机会稍纵即逝,端视她要选择另一种不同的人生,或是选择一辈子受欺凌……世许是她前夜时的不顾一切,与眼里闪烁的坚毅,让他湧起想要她的命的念头。
若是她表现不错,他一高兴,或许就会毫无条件的将她的命还她;不过,从此刻开始,她骆冰彤的性命就属于他闇冥了。
帮娘颓圮的士坟迁修……种娘最爱的青莲……骆冰彤紧咬下唇迟疑着,昏沉的脑袋一直让她无法清楚的思考。
她抬起眸子看进他黝黑如墨的瞳眸里,他那坚定的神色好似能为她阻挡任何风霜,若将自己交给他,就什么事都毋需害怕了……沉溺在他深邃的眸子里,骆冰彤恍惚失神地点了点头……唉!她的命,若要的话,就给他吧!
闇冥在唇色勾起微细的邪笑,「好,自此刻起,妳的命就是属于我的了。」
閤起眼,再次陷入昏沉中的骆冰彤,觉得自己好像在纠缠不清的雾影中徘徊,只听到他冷魅的声音清楚地权进脑海里,宣誓着如魔鬼般的约定。
她,将自己卖给了鬼魅──只为了一池青莲。
※ ※ ※
阎冥对骆家最不起眼的小姐起了兴趣,这事着实让骆家暗地里生起了狂涛巨浪。
骆冈天对闇冥发现了他并未善尽为人父的责任,觉得相当难堪与羞辱。
人是自私的,他虽然知道骆冰彤是他的血脉,但……他却不愿因地而冒失去家庭和乐的险。
骆江音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觉得义愤填膺。
那孩子,终究是流着她娘的血,都擅长在暗地里勾搭人!
闇帝已经允诺,说等柔儿长大后,就会让阁冥收做妃子,没理由让那个小杂种又抢先了一步,若她在閤冥身边说了些什么……那柔儿将来进了秦皇陵,岂不是矮了一大戳?!
为此,她私下对骆冰彤「关切」了好多回。
今儿个,趁闇帝准备动身离开的前一晚,骆江音拉着骆冈天又来对骆冰彤进行最后的「叮咛」。
骆冰彤披着袄衣坐在床上,大病初癒的苍白小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