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为任务而接近她,却发觉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牢牢地系在她身上,如果晚晶是个正常的女子,他会毫不考虑地将她娶回家,大笑他过去视婚姻为坟墓的想法有多痴傻。
凌睿唐缓缓地走进雪地中,瞪着脚边放肆地吞噬他裤管的溶雪,想到晚晶可能也会成为这堆雪的一部分,令他不禁愤怒地跪倒在雪堆中,用尽全力捶着雪,直到下头的泥层全因他的猛力翻搅而与雪堆混为一片肮脏的雪泥,却仍发泄不了他心中所有沮丧的怒气。
跟她来日本也是为了找出如何将她变成常人的方法,但是高野的故事却让他心颤,能变成人类的传说只有一个,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成功机率实在太低,他怎么也不敢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冰冷与疼痛早已混杂了他所有的感官,凌睿唐如一头受伤的猛兽朝雪地捶打。失去她,或者是永远在遥远的距离看着她,这种折磨有什么样的差别?为什么她会是个雪女?!
“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凌睿唐不自觉地低声喃喃自问,他是个二十岁就在特务界闯出名声的菁英分子,多少次出生入死的经验都不能让他为之动容,更甭提“害怕”两个字,然而他的勇气却在要晚晶面对生死的时候退却,他为那极渺小的机率感到无以言喻的恐惧。
呵,一个早已忘了什么是恐惧的人,居然还会再度尝到这种滋味,凌睿唐喘息间从喉间冲出一声粗嘎得近乎陌生的短嘲,“为什么……我能帮助所有人,却不能帮助她?”
第七章
雪景中的函馆是个美丽的城市,由于十九世纪时曾是外国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优雅的西式建筑各具特色地点缀着每一个角落,周全的都市计划和完善的保存,使这个城市没有一丝突兀,就像是个雪中奇特而美丽的王国。纯白色的雪半掩着每个中间突起的屋顶,随眼可见的白色是这个城市另一种令人着迷的原因。
只可惜太冷了,凌睿唐弯起嘴角,厚重的衣着还是很难抵挡寒意,硕长的强健体魄并未带给他任何的优惠,谁教他早就习惯了台湾炙热的气候,对于这种冻毙人的寒带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他必须不时地动一下,否则连他得尝到四肢冰冷的独特滋味。
在这里的陶晚晶活跃得像个回到十岁般兴奋的小孩,他最渴望看到的笑容几乎时常在她白皙的脸上展现,即使只是一件平凡不见奇特的事物,都可以在她盈盈的晶亮眼眸里燃起笑意,笑得纯真而自然。这里仿佛就如她的国度,令他更加不忍心去思考斋藤院长昨晚告诉他的传说,霸道地容许自己将她强行带到他的世界中。
但他的自制能剩下多少?就在刚刚,晚晶陪着斋藤院长从地主的办公室出来,笑嘻嘻地朝他眨了个眼,表情里带着不自觉的妩媚与俏皮,她的神情就像得到了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礼物,而他差点被狂袭而来的欲望所吞没,冲动地上前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若非她身上传来的冰冷和斋藤院长的出声干咳,他真的会在大街上狂吻她,直到她因失去体温平衡地瘫软在他怀中。
在这里他就已经无法再克制自己了,那么以后呢?她的颦笑就可以逼得他几乎丧失理智,若他继续待在晚晶身边,总有一天会伤害到她。他明白自己不能接近,却又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接近,她是他此生最想保护的女人,在他的能力下,他可以相信她不至于受到别人的伤害,但是他呢?他有能力保护她不致被自己所伤害吗?
“啧!这地方冷得见鬼了。”
和他初来时对这个地方相同的抱怨声打断凌睿唐的冥思,他随意朝那个熟悉的身影瞄了下,又视若无睹地斜倚着电话亭的玻璃,瞅着晚晶和斋藤院长在对面的商店里购买东西的身影,“连你也来了。”马上就察觉到他的失踪,劭云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冬天的北海道会冻死你这只爱缠人的亚热带猴子。”
“亚热带的猩猩就可以适应寒带的气候?”白劭云反唇相讥,随即打了个喷嚏。本来躲在台湾起码可以逃过感冒的恶运,结果偏偏还要跟来北海道让病情加重,睿唐看来真的想让他病死,光明正大地和上级要另一个伙伴。
他擤了擤鼻子,“真不够意思,要走前没通知我一声,害我进了卖也卖不完的货,为了不白白糟蹋食粮,我当然得抓你回去吃光东西。”
凌睿唐笑了笑,劭云八成是坐他们下一班的飞机来日本的,就这么不信任他?“你真有母性。”
“而你没有良心。”白劭云又擤了下鼻子,“来到这个地方,我看你的脑子都快冻成冰了,还能有心情陪着小姐逛大街,忘掉自己在干什么。”上头简直快被睿唐的擅自行动气坏了,他们接近陶晚晶的目的是调查她,而不是和她谈情说爱,他们前些日子呈上去的报告只有“失败”两个字可以形容,睿唐再这么被爱情冲昏头,恐怕他们两个这辈子不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可能被调去泡茶。
凌睿唐微微地眯细了眼,掩藏眸里隐藏的不耐,“听起来像你被那些糟老头训了一顿,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解决不完,还有心情管手下到国外度假。”
白劭云苦苦地做一个鬼脸,又打了个喷嚏,“我感冒了,妈妈不准我出去玩,可惜老天不作美,我连枕头都还没抱到就被老头子们踢出门。他们是一堆心理老变态!对可以出去玩的人不爽,觉得他们忙到连假都没得休,看你闲成这副德行。就咬牙切齿地想把你修理得‘光彩夺目’,连带害我也遭殃。”他微抿了抿嘴,“如果你玩得太乐不思蜀,等你回家时别太惊讶,你的工作换成‘泡茶小妹’了。”
“听起来是有点难过。”凌睿唐嘟嚷地努了努嘴,眼神盯着正在结帐的两个女人,她们快出来了,让她们看到劭云虽不会引起她们的疑心,但凡事还是小心点好,“转告老头们,该死的人应该没有死,我们找错对象了。”
“难道要我去盗墓?”多年的默契今白劭云立刻明了凌睿唐指的是谁,他抛给凌睿唐一个白眼,喃喃地抱怨。
睿唐铁定在陶晚晶的身上查到了什么线索,怀疑到已经证实车祸丧生的人身上。他将视线也跟着放在即将出门的两个女人身上,暗示凌睿唐最新的情报,“最近太安静了,可能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发生。”
凌睿唐微微地拢起眉心,随即又恢复他平时优闲的模样,“也许。”暗云的行动没有固定的模式可寻,但最近的平静也可能是他们刻意的挑衅,暗云根本不把一个小岛的特务机关放在眼里。
他缓缓地弯起嘴角,深远的眸里跃过一丝嗜爱危险的光芒,“去刨尸也没关系,只要证明这一点,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在叱咤风云二十余年后,从没出过差错的暗云,可能得尝尝看什么叫“太过轻敌”的败绩。
白劭云抿嘴笑了笑,缓缓地踱开凌睿唐的范围,“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觉得你变笨了。”
暗云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在于阴险狡诈、冷酷无情,这个组织犯罪完全不需任何理由,全世界栽在他手中的特务人员难以计数。
而局里研究暗云十几年来的报告中只能大略明白,掌管暗云里的高层人员有四个,分别为掌管经济来源的“倾”、搜集情报的“危”、负责行动的“绝”,和统筹暗云的“灭”。“倾危绝灭”出自“论语四维篇”,由四人的代号隐约可辨出,令世界各国官方头痛的暗云有着东方文化背景。
但这四个人仿佛如埋在地底最深层的害虫,怎么也找不出他们真实的身分,局里先是为了得知这四个人的代号与职务,就已经不知浪费了多少心血,至于这个组织究竟有多大、成员数目、牵涉的范围多广,连世界最为进步的特务机关也全然不得知晓,一切他们探知的事情似乎都由暗云自身所掌拄,这样狡猾诡诈的组织令所有人无不咬牙切齿。
白劭云的身影在往来的人群中消失后,陶晚晶和斋藤凉子两个人拎着满满的袋子小心地越过马路。陶晚晶的脸上仍摆满笑意,然如她一般露出笑容的斋藤凉子,眸间则飞速地闪过一丝精明的眼光,“那个人是谁?”
“呃?”陶晚晶回头迷糊地望着斋藤凉子,而凌睿唐则贴心地接过她手中重得可以的袋子,“院长,你说什么?”
斋藤凉子和缓地笑了笑,“睿唐刚刚在和一个人说话,我只是很好奇他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认识的人。”
果然还是让斋藤院长看到了劭云,凌睿唐的笑容里看不出正在说谎,“一个迷了路的台弯观光客,听他的腔调似乎不太会说日文,所以我就顺便指点他车站该往哪个方向走。”
陶晚晶手上的东西几乎被凌睿唐搬光光,只在她的手上留了一个小袋子,她摇头笑道:“烂好人一个,连谁有困难你都嗅得出来。”在台湾到处去帮别人的忙也就算了,连在日本也帮得到人,这倒有点离谱,天底下怎么会有心肠好成这副德行的男人存在?
凌睿唐耸了耸肩,“我无法拒绝助人的乐趣。”他颇具深意地直瞅着陶晚晶,眸间闪着异常迷人的光芒,“尤其是对你。”
闻言不由自主地微赧了脸颊,陶晚晶透明白皙的粉颊隐约地泛出血色,她的心脏不听话地猛在她的胸膛里撞击着。她是怎么了?他不过说了句平凡无奇的话语,就令她抨然心动成这样,她在心底斥责自己的慌乱,倏然发觉有一股不熟悉的流动,甜甜的,仿佛有着与他一般温暖的温度,但却不会令她难受,反倒令她冰凉的身体泛起未有的暖意,使得她更加贪恋这种温度。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温暖呢?陶晚晶蹙着眉,不解她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渴望温暖,但她明白自己不能接受,为什么在她死心十几年后的现在,这种渴望又在她的心头浮现?
斋藤凉子笑得连眼都眯起来了,也将她手上的东西顺便塞给凌睿唐,而后在他耳畔细微地低语,不让分了心神的陶晚晶听到她对他的警告,“我明白你在说谎,但我希望你不要伤害晚晶。”
凌睿唐漫不经心地瞄斋藤凉子一眼,她眼里的严肃令他微挑了下眉。她的眼神不若在育幼院时的天真,毕竟她一个人可以独立撑起这个育幼院二十几年的时间,时间所造成的沧桑老练,早就训练了她敏感察觉事物本质的能力。
他勾起一边嘴角,笃定地朝斋藤凉子笑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
白日的阳光再度被夜晚的寒意取代,入了夜后气温骤降,而院里的孩子仍活力惊人地躲避斋藤凉子的嬉闹,一个个在笑闹与温暖的关怀下入睡。
陶晚晶唇边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斋藤凉子将最后一个孩子哄睡,心里半是遗憾她无法对这些可爱的弟妹们付出相同的关爱,只因她不是常人。
“斋藤院长,我好羡慕你。”她轻若无语地开口,瞅着在屋子中央取暖用的壁炉,火苗放肆地吞噬着干柴,传来令她浑身不舒服的温度。她不曾靠近过暖炉,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像那些弟妹一样,在火炉旁听院长生动地说着故事。
斋藤凉子疲累地笑了笑,眼睛却直瞅着坐在玄关的陶晚晶不放,“晚晶,我知道昨天晚上你躲在门外偷听我和睿唐的谈话。”也就是因为晚晶在,她才刻意和睿唐说了那么多。
陶晚晶唇边的笑容僵了下,随即渗进一点落寞,她微微地颔首,“我的事情总瞒不过你。”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没有见面,斋藤院长还是能洞悉她说这句话的原因。没错,斋藤院长和睿唐的对话她是听到了,但那又如何?她仍是雪女,而是否能转变为人的机率,根本不是她可以控制的,睿唐害怕,她同样也害怕。
“你的决定呢,”斋藤凉子毫不放松地盯着她。
陶晚晶的神情刹那间有一丝动摇,她垂下浓密的眼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毕竟我……”她困惑地拧了下眉,“我害怕知道结果。”
“你怕了?”斋藤凉子默默地呼口气,瞅着她最爱的女儿为情所困的模样,“晚晶,你遇上了一个可以疼你的好男人,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否则我不会逼他说出那些话。”
“但是他不能帮我。”陶晚晶眼里闪过创痛,“我明白他乐于帮助他身边每个有困难的人,但这种事情不是他说能帮就能帮的,我不能得寸进尺,要求他冒着生命危险来解决我的问题,很可能在我死之前,他会先被我冻死。”她并不在乎她是否因为证实高野的传说是个错误,而胆怯自己丧失生命,她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她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而她也痛恨自己的出身使她无法接受与付出。
雪女的事实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障碍,也是她最深刻的自卑,她存在一天,永远会为她的身分感到分外的不平,惧怕无心地伤害所有接近她的人,她会不断地在这种必须隔离自己的痛苦中挣扎,直到哪天她再也受不了了为止。
斋藤凉子沉默了半晌,脸上的表情异常地沉重。“难道这样下去让结果不了了之,就是最好的办法吗?”
陶晚晶怔了下,违心地强迫自己颔首,“只能这样,我和他最好只是朋友。”这种感觉好难受,在她明了她在他的心里占有比别人多的比重后,她就愈不敢想以后的事情。是朋友还能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她也不需担忧他是否可能在哪一天冻死在她手上。她发觉自己在他面前愈来愈不能沉住气,而她恐惧若在某天她的情绪发泄在他身上,迟早会害死他。
“但是他不把你放在‘朋友’的位置,你决定疏远他,只会让你们两个愈来愈痛苦,直到哪一个人受不了这种情况为止。”斋藤凉子蹙眉地摇了摇头,“这并非最好的选择,你在逃避。”
“我不想害死他!”泪水突然盈满她的眼眶,陶晚晶连连地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发觉其实她一直是在乎的。
早在台湾时,她就已经莫名地对他产生情愫,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信任他,让他得知自己的秘密,将比她命还重要的钱交给他。交出她的钱,等于交出她全部的信任,她不是不敢接受,而是不能接受。她总在心里恐惧喜欢上他的后果,若能逃避否认掉这扮初来的感情,对两个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