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声忿忿地看着他满脸愧色,打定主意要让他的愧疚感更深。随即他肯定地点点头:“好哇!以前我们每天杀猪卖猪的,好不快活。”但听起来却极其哀伤。
乾隆的脸色苍白,果然如了文声的愿,杀猪卖猪……天哪!
连嘉庆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那……那你娘现在呢?”他困难地问。
文声故意哭丧着脸:“自从袁振为了抢湘云而把我家养的猪都毒死光后,我娘担心家里十几张嘴巴无粮可食,就在当天晚上因忧心而死了。”
顾不得不合礼教,湘云举步走向文声的背后,让他高大的身影遮住她的娇小,而后咧嘴大笑——是无声的喔!没办法,谁教他扯得这么离谱,恐怕只有白痴才会信他。
“什么?”乾隆低呼,没想到美丽的采玲竟死了,更没想到她的死因是担心没得吃。
“但我记得风家也是个富豪家呀,他们怎么会让你娘她……”
“你以为他们还会容忍一个败了名节的不肖女吗?更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有个杂种。”这次,语气中的谴责意味更浓了。
乾隆的脸更白了,摇摇欲坠的身子似乎支持不住,急忙找了张椅子坐下。
“皇弟,”嘉庆帝轻声唤道,友爱地搭着他的肩,“我很抱歉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苦,但你放心,以后你的日子绝不会再有任何苦难。”他是真心地想补偿。
乾隆立即抬头:“留下来吧!阿玛对不起你和你娘,至少让我为你做点事吧。”他的语气几乎是哀求。人老了,心终究也软了些。
“不。”文声肯定地摇头,“我这次来,可不是来向你们摇尾乞怜的,我只想要回我的妻子。”转身就将湘云搂在怀中。
乾隆这才猛然发觉,那个几乎令他发狂的“财女”竟是他的“儿媳妇”,还好她是个“财女”而不是“才女”,否则他恐怕就将她给……想到这,他不禁大呼——好险。
拉着湘云,文声来到了乾隆跟前:“如果我带着湘云公然地走出去,走出宫门,你会下令阻拦我或刺杀我吗?”他傲然问道。
乾隆愣了愣,而后摇头:“不,但我真的希望你留下。”
文声不可一世地俯看着他:“不,我可不要家里十几个弟弟妹妹知道我跟他们不同个爹。”说得仿佛风采玲是个很会生的母猪似的。
“那我赐你官职,让你一生风风光光的。”
“我风大牛目不识丁,要我做官,你是存心要天下人看我笑话吗?”
若不是乾隆此刻正陷溺在自悔深渊,否则以他傲慢不敬的态度,乾隆早把他打一顿了,管他是皇子。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只要我老婆。”说得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就这样?”他颇讶异,生平没见过有人如此淡泊名利,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儿子。
“没错,”文声肯定地点头,“没有你,我都长那么大了,以后也会如此;如果你真心想补偿,就请你忘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说完,拉起了斗篷盖住了脸庞,转身拉着湘云走了出去。
乾隆怔然地看着他们走远,脸上有着哀伤、失望。难过。
他是个男子汉,虽然以养猪卖猪维生,虽然生活过得并不太富裕,但在他身上仍看得到不凡的气势。若他早知道有他,若他打从小就在宫里长大,那么他会成为一个能于的栋梁,大清会有一个精明的贤臣。
而如今会失去他,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琰儿,”他凄然地叫着嘉庆帝,“去帮我留下你皇弟,如果不成,至少……至少让他以后生活不虞匮乏。”
“是。”嘉庆帝领命。
从来也不曾见过皇阿玛如此哀伤,但不可讳言的,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容抹杀的。
③③
“大牛。”嘉庆帝赶上了文声,“告诉我,你为何不留下来?”
文声在斗篷下细细地打量他的皇上哥哥,静静的思索着。
“如果你是我,你会留下来吗?在他忘了你二十多年之后。”文声淡淡地出声反问。
“这……” 嘉庆帝语塞,经他这么一问,他才想到——如果他们角色互换,他不但不会留下来,反而还可能扁皇阿玛一顿,甚至杀他……
“不用告诉我答案。” 文声仿佛看透了他似的,“我恨他,你不会知道刚刚我是多么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冲上前去揍他,替我和我娘出气。要我留下来认他当父亲,打死我都不会去做。”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又补充着,“你是位贤明的君主,能干又明理是众所皆知的,应当不会为我刚才说的,将我论罪吧?”
嘉庆帝摇头:“我知道是留不住你了,但至少接受一些财物吧?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心意。”
文声迟疑地看着他诚心的脸庞,也感受到身旁的湘云扯动他的袖角仿佛是在要他答应似的。
为何不收呢?难道还嫌钱多吗?
“不过,我希望不要太笨重,这样搬运起来太麻烦了。”
嘉庆帝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告诉皇兄,你真的叫风大牛吗?”照理说他娘是个才女,名字不应当取得这么俗。
“草民司徒文声,见过皇上。”他正经道,既不拱手,也没下跪。
司徒?不是湘北一带的大富豪吗?
“你真的是养猪的?”嘉庆帝颇是狐疑,见他的穿着,着实不像,而且他还能闯到御书房来,虽然是他的容貌瞒过众人,但有此等胆识才智的也必属不凡。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打着哑谜,“我也希望皇上不要再追究,我只能告诉你,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嘉庆帝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我很喜欢你这个弟弟,我们何时能再见面呢?”语气有着满心的期盼。
文声又何尝不喜欢这位“皇兄”呢?
“倘若,你能来江南,你一定会见到我的。”文声肯定地保证。
“好,到时我们再把酒言欢。”他笑着。
文声只好跟着干笑,他可不敢想象他们两个的把酒言欢会惊骇到多少狗官百姓。呵,这“重逢”必须是秘密的,他暗自想道。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等等,我派人护送你们出皇城。”
“皇上。”湘云却在此时出声了,引得嘉庆帝一阵讶异,他还以为这弟妹是胆小的沉默寡言,没想到她不但出声,看他的脸庞也没有恐惧的表情。而文声呢,只是张着双眼,有趣地看着她。
“何事?”
“皇上记得袁振,袁大人吧?” 湘云等皇上点头后才又继续,“他强掳民女进京,强逼民女进宫,为的只是想升官,更飞黄腾达,我想知道皇上是否会如他所愿?” 口气是愤恨难平的。
嘉庆帝摇摇头:“当然不会。”
“反其道而行如何?”湘云更进一步提议,她要那个只会奉承的狗官走霉运。
引得文声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喃:“报复得好。”
嘉庆帝倒是觉得有趣。“可是我该用什么理由好呢?”
“这……这……凭皇上的才智,难道还怕找不到借口。”
好一个聪慧的才女,他不禁赞叹。
“一个只会逢迎的狗官,只知收贿金钱,夸耀财势的混蛋,留他何用?只会招来更多的同类而已。”文声更狠。
“朕明白了。”嘉庆帝点点头,“从此,我大清再也没有袁振这号人物了。”他大力声明。
哈!大快人心。
第十章
在黑夜中,一匹快马极力奔驰。
答答的马蹄声在静寂的原野上显得极有规律。
马上的两个身躯沉默地靠在一起,两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打从一出北京就是如此。
朝阳终于升起,划破天边无际的黑暗。顿时,红霞满山,如黄金般耀眼。
湘云看着看着,终于出声:“我不要回去。”是如此的坚决。
“什么?”文声一惊,连忙停住了马,“为什么不回去?”他问。
“我……我……”湘云抬起脸哀伤地看着他,“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婚事,我发现我没有办法……”豆大的泪珠倾泻而出。
“湘云?”文声爱怜地搂着她,心中为她的哀愁沉痛。可是她到底在说什么?
“当初我爹急着办这门亲事,是因为袁振要送我进宫,如今这原因没有了,这门亲事也就不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 文声震惊极了,说什么也想不到她会不要嫁给他。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湘云哭得更凶,“这些天来,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我根本没有办法跟你堂哥成亲,还每天当你是小叔呀!”
“哈!哈!哈!”文声笑得好大声。
“你还笑,我这么痛苦,而你竟还笑。” 她捶打着他的胸膛出气。
文声也不阻止她,只是忍住笑意,有点受不了的问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湘云泪眼婆娑,满脸问号。
“我堂哥在娶亲前夕离家了,而要娶你过门的——是我。”文声正经说道。
湘云张大了日,泪水竟更泉涌而出:“原来沅青没骗我。”她乐得快直上天堂了。
“你难道不高兴吗?” 文声疼惜地用衣袖揩拭着她的泪水。
她摇摇头。“这些天,我无时无刻莫不希望这玩笑会是真的。”若非如此,以她刚强倔强的个性早就壮烈成仁了。
“那现在你愿意跟我回家了吧?”他调侃似的道。
湘云当然地点点头。
“不过,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下吧!”说完,他翻身下马,也跟着让湘云落地。
就这样,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下看着朝辉的壮丽。
良久——
“你知道你是乾隆的儿子有多久了?”湘云终究忍不住问。
“我还在想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问呢!”他笑着斜睨着她,随后,眼光射向远方,幽幽地诉说,“那年我十五岁,我还记得当时是秋天,天气虽然冷,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时候,我常跟堂哥一起练功、读书,学如何做生意,管偌大的庄园,那时候的我真的是人人称赞的好孩子,每个人都说我将来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谁晓得……唉!”他轻叹一声。
“如果太痛苦,你就不要说了。”湘云要求着,可不希望再撕裂他的伤日,更增加他的痛。
文声却又笑笑:“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本来想到后园子里打打拳,没想到我爹娘却早在那里了,他们坐在亭子里,小声地讲着话。那时候,我只想吓他们一跳,我悄悄地靠了过去,到了亭子下的草丛,却听到娘在哭着……”他的眼神不禁黯湿,声调也变得哀伤,“她在谢谢我爹,她谢他宽宏大量,当年竟当着众家长辈面前承认我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请求大家原谅他的迫不及待。她还谢谢他当我是他亲生子般疼爱,不因孩子的亲爹是他痛恨的皇上而虐待我。”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都硬咽了。
湘云紧抓住他的手,难过地看着他,心中为他的遭遇大声向老天爷喊不平。
“我爹拍拍她,安慰地说那根本不是她的错,当初是和坤看她貌美才高才抓了她送进行宫让皇上开心,谁晓得皇上却大逞其兽欲。我爹还怪我娘当初太傻了,说她不该因知道怀了我,就想轻生。若非他及早知道,两条生命就这么毁了,而他也将终其一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他太爱我娘了,而且那时他们已是未婚夫妻了。”
“你爹真了不起。”湘云诚心说道。
文声同意地点点头:“那天我傻在园子里直到天明,第二天,我就不练功也不读书了。”
“从此,你就变成司徒家的不肖子,你是故意的。”
文声点头承认:“二十五年前,当堂哥出生时,府内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名道士,他大声地向伯父及奶奶说——这孩子与你们司徒家的缘份只有二十五年,时候到了,他就会离家修道救世。如今,他真的走了,怎么也无法唤回,唉!”又是一声喟叹。
“为了避免这事成真,你故意变坏,就是希望你堂哥会挂虑你会败家而留下,也促使司徒家的人不会让你继承一切。”湘云猜着,瞬间觉得天宽地阔,心中对他更形爱慕。
文声点头:“他们视我为司徒家的一分子,对我又有大恩,我如何能接管他们的一切。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那我就不需伪装,但是我舍不得爹、娘、小弟及每个人,所以……”
湘云了解地靠着他。
“如今,堂哥走了,我再也不能置身度外了。可是,”他突然转身抓住湘云的肩,“我还是不能继承司徒家,毕竟我是个外人,但我会守护着它,直至文定长大,能接掌一切为止。”
湘云直直看着他。
“等到那时候,我们再另外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只是……只是……我怕会委屈了你。”他脸上不由得露出犹疑。
“不会的。”湘云肯定地出声,“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真的是要宰猪卖肉,我也都甘之如饴。”这是她衷心的表白。
文声一脸惊喜,禁不住感情翻涌而至,他一把大力地搂住她:“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妻子,我爱你。”然后火热的吻热切地印上她的唇,为他们的知心加了签章。
他的声明如一记亮雷发光。
他爱她!
老天真是眷顾她,他是真心爱她。狂喜不断冲击着她。
“我也爱你。”她也不断倾诉。
爱语不断低回,两个备尝相思苦难的人终于得以相守。
“放开我妹妹。”冷冷的声音无情地刺来。
文声、湘云愕然抬头一瞧——冯云瘦削的脸上有着欲杀人的恐怖……
后 记
一只手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坐在腿上,感到心中充满了溺爱,他学着女儿不成句子也不知其意的呢喃儿语,放肆自己沉浸在安详的满足中。
但,他知道自已肩上担负着司徒家的重担,容不得他有大多闲散时间全心地陪女儿玩。所以他另一只手拿着笔,眼睛不离地看着刚从武汉送来记录着今年收益情形的本子。
自从三年前堂哥离家之后,他就被公认为是司徒家下一代的继承人,为此,他被迫去学一些新事物为将来成为一家之主作准备。表面上,他合作地接受一切,甚至表现出令人瞠目的优异成绩,但他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永远地接下这一切。他现在的努力是为了要替真正的继承者——司徒文定铺下大道。只要年幼的司徒文定长大能够承接这些时,他就会带着妻女另起炉灶,不会离得大远,他要看着司徒家并终其一生守护着它。
面对着这一切,他并无悔,只是有些遗憾。繁忙的他似乎总是抽不出足够的时间陪爱妻娇女。现在有伯父与爹帮忙尚且如此,倘若以后他们偕老抽身去逍遥,实在不敢想象他一个人会有多忙、但愿到时文定已经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