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含着笑意的浑厚男音冷不防地响起,引得那名男子火速回头──
「聿烜?」在见着来人之后,朝陵显然一惊。「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很快地收起惊讶之意,问得不甚客气,明显地有一种被人窥见心事的恼怒。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我就来了多久。」聿烜笑意不减地说,对于朝陵的不悦丝毫不以为忤。「喷啧,真令我惊讶,曾几何时,你的警觉力变得如此差劲了?这样不太好吧!」
「不关你的事。」朝陵冷冷地撇开头。
「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只不过,基于朋友的立场,我不得不劝你几句……」
「我还轮不到你来劝。」朝陵口气不悦地打断聿烜的话,冷然的态度大异于常。「恕不奉陪了。」说完,他迅然转身离去。
「我不想看你后悔……」聿烜没有追上前去,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我知道被迫娶圣玉格格,你心中有怒;但这并不是她的错,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不是吗?」
朝陵突然停下脚步,因为聿烜的这几句话。
「我们向来都是自视甚高的人,」聿烜继续说道。「但有时候,我们也该真心地静下来思索──是否我们自以为可以不放在心上的事物,确实对我们是毫无意义?」
朝陵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
「有些事情,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聿烜留在原地,轻轻地说了一句,似在警告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
圣玉终于到了临盆的时候。
经过九个多用的调养,圣玉的身子依然孱弱不堪,生产的情况相当不乐观。
这一天,礼亲王府中除了稳婆之外,还特地延请了数字宫中御医随时待命,以备不测。
礼福晋则遣人到四方的庙宇去拜神祈福,祈求生产平安。
图鲁特夫妇听闻圣玉临盆的消息,一大早就紧张地跑到礼亲王府来,和礼福晋及朝陵一起守候在圣玉的闺房外,等待消息。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生下来呢,老爷?」图鲁特夫人三不五时就紧张兮兮地这样问上一句。
「时候还没到呢,夫人,妳别这么紧张。」图鲁特表面十分镇定地说道,谁也没发现他衰老的额头上早已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旁的礼福晋同样心慌得紧,但也少不得安慰上几句──
「是啊,亲家母,妳别担心,我已遣许多人到庙里去祈祷,祈求神明保佑母子平安,玉儿不会有事的。」
「我怎能不担心?你们也不是没看到,圣玉的身子弱成那样,如何产子?」图鲁特夫人说着,手中一条红绢下意识地揉得稀巴烂。
图鲁特闻言,叹了一口气。「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为什么圣玉的命就这么差呢?我们娇养了她十几年,原本指望她能进宫过好日子,没想到梦想成空也就罢了,现在又遭逢这样的事……」
「住口!」图鲁特连忙喝止她。「提这些事做什么!」
「老爷……」图鲁特夫人依言闭上了嘴,却依然一脸心有未甘的气愤。
礼福晋见图鲁特夫人说出这些话,倒也不好再劝,讪讪地立在一旁。
原先吵闹的花厅因此而顿时寂静下来,唯一的声响来自房里圣玉断断续续痛苦的呻吟声。
这些令人不忍猝闻的呻吟声增加了房外诸人心中的焦急和不安。
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朝陵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他的神情平静无波,令人无从臆测此刻他内心真实的情感。
唯有偶尔随着圣玉的痛喊而握紧拳头的这个动作,悄悄地泄露了他的心事。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却他无法否认──
此刻他确实心急如焚,且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紧张惶然。
也许,他厌恶她那单纯到近乎呆蠢的性子;也许,当初被迫娶她,他真的有太多的不满……然而,他却也不愿意见到她有任何不测……
捉摸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意,他只知道,现在他没办法不为她的安危而担忧。
「呜……朝陵……呜……」
房中突然傅出一阵极度痛苦的哀嚎声,中间彷佛还夹杂着朝陵贝勒的名讳。
房外图鲁特众人还听不清楚圣玉到底在呻吟些什么,朝陵却如遭电极一般倏然站起身来。
她在呼唤他的名字……在这么痛苦的时候……
一种莫名的情愫像电流一般猛然窜过朝陵的心头。
「少福晋,撑着点!撑着点!」
房内稳婆的声音跟着传出,焦急惶乱的语调显示情况危急。
「少福晋,妳要撑下去……」
「朝……朝陵……鸣……呃……」凄然无力的呻吟声依然若断若续。
「玉儿怎么了?额娘在这里啊,玉儿……」图鲁特夫人紧张万分地靠到门边。
众人连忙往门边靠去,只有朝陵一个人依然立于原地。
生平第一次,他痛恨自己如此无能!
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此刻正为他受苦受难,甚至在危急之时亦念念不忘他的名字;而他却……无能为力……
朝陵握紧拳头立在当地,俊美如玉的颜容浮现一丝痛苦的神色,明显而深刻。
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不,不会的,她是他费尽心力、不顾一切骗来的新娘,他不允许她如此容易地离他而去!
蓦然,一个凄烈的惨叫声响过,室内突然扬起一串盈耳的婴孩啼哭声。
朝陵立刻排开门边众人,像风一般迅速地冲入房中。
他一眼看见瘫倒在床炕上的圣玉,不由得惊愣住了──
只见她双目紧闭,苍白如雪,孱弱的身躯倒在床上,丝毫不动。
「她………」他一阵心惊,竟说不出话来。
「禀贝勒爷,少偏晋只是昏丫过去,不打紧的。」负责接生的稳婆解释道,手中抱着新生的婴儿走了过来。「恭喜贝勒爷,您瞧瞧,少福晋为您产下一位小公子……」
朝陵看也不看一眼,径自关心地往圣玉走去。
来到床边,望着她娇丽如昔但却消瘦不堪的脸庞,一种心疼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触摸她惨白的玉颊,在发现一片汗湿之后,他自然地取来汗巾,坐在床沿替她拭汗。
此刻,礼福晋等人也进房来了。
「幸好玉儿平安无事。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图鲁特大人见圣玉安然无恙,口中不住地念佛。
「是啊,不只平安无事,还为我们添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孙子。」礼福晋自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喜不自胜。
图鲁特夫人闻言,也将注意力转到婴儿身上。
「鑋的很可爱,长得真像我们圣玉。」
「也挺像我们朝陵啊,妳瞧瞧这对眼睛……」
两个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婴儿品头论足,没完没了,几乎忘了与他人的存在。
直到图鲁特忍不住出言抑止──
「够了够了,妳们要谈论,出了房间再说,别打扰圣玉休息。」
「啊,这倒是。我们一高兴起来,就忘了顾忌了。」礼福晋自责地说,「亲家,我们到外面再谈吧。」
「可圣玉……」图鲁特大人不放心就此离去。
「圣玉有朝陵照顾就成了,我们走吧!」礼福晋故意大声说道,摆明了是说给朝陵听的。
「喔,说的是。」
众人一齐走了出去,房里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
「……水……」
不知昏睡了多久,圣玉自极度疲累中幽幽醒转。
神思恍惚中,她彷佛感觉有人扶起她,动作极其温柔地喂她喝水。
那人身上隐隐有一股幽淡的香气,似会相识。
她好奇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她连作梦也不敢想的俊美容颜。
「你………」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朝陵轻轻地将地放回床炕上,起身将手中的茶杯搁回桌上。
「妳好好歇息,没力气说话,就别开口。」他背对着她,尽量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孩子……好吗?」
她想起方才地备受生不如死的煎熬时,突如其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迫使她昏了过去,后来便人事不知,也不知道孩子是否平安。
「很好。现在有额娘在照顾他。」他依然是背对的姿势。
方才在房外听见她痛苦的呻吟,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进来关心她的安危;如今她平安无事,他却又不愿意面对她……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也不明白。
圣玉阖上眼,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又睁开双眼。
「谢谢你。」她说道。
虽然她昏过去之后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想,大概是朝陵在照顾她吧──
虽然不太可能,但至少在她醒来之后,有他陪在身边。仅是如此,她就很感激了,至少他不是完全不理她……
意识到她为什么说谢之后,朝陵惊然转过身来,带着一脸的冷漠──
「妳别会错意了,我之所以会照顾妳,完全景出于额娘的命令,否则妳以为我会理妳吗?」
他反射性地以尖酸刻薄的言语来掩饰心中那份不愿坦承的情感,却因此刺碎了一颗原本就不完整的心。
圣玉再度闭上眼睛,无言地压抑住心中那股沈痛的感觉。
她明白他对她无情,但又何苦时时以言语来加深她的伤痛呢?
长久以来,她所承受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她觉得好累……
为什么一个她最爱的人,会带给她这么多痛苦?连看着他的脸,都有一种锥心之痛。
见她双眸紧闭,似乎不愿意再看到他,朝陵心中猛然袭过一阵深沈的失落感。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如此伤害一个深爱他的人……
伫立片刻,朝陵摇摇头,试图甩掉脑中那些令他心烦的思绪。
在看了她一眼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因为不曾回头,所以他看不见一双深情的眼眸,又重新注视着他。
依然如此执着,为什么呢?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但,她想,或许是……他曾经对她很好。
虽然只是「曾经」。
★※★※★※
「嘿,格格妳看,小祯观他笑了耶!好可爱哦!」
恬静的午后,圣玉和小栾及奶娘在回廊上逗着刚满月的小婴儿。
「小祯观真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婴儿!」小栾一边逗着小婴儿,一边赞叹。
「是啊,少福晋,像小少爷这样灵巧又可爱的小孩,还真的是不多见呢!」负责抚养照顾祯观的奶娘跟着说道。
对于她们的赞美,圣玉只是淡淡一笑。
她喜欢这个孩子,不因为他漂亮聪敏,只由于这是她和朝陵的孩子──
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交集。
朝陵是已经不肯理会她的了,但有这个眉目似他的孩子陪着,她也会感到些许的安慰。
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应该也会长得像他父亲那般俊美吧……
圣玉闭着双眸,陷入冥想。
奶娘却突然扰断了她的思绪──
「可有一件事奴才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该不该说……」
圣玉睁开双眼,说道:「妳说吧。」
「小少爷是如此的聪慧可爱,为什么贝勒爷总是不来看他?」
圣玉闻言,微微变了神色。
「按理说,我这个当下人的本不该多说什么,但这真的太奇怪了,哪有做父亲的人从来不曾看过自己的孩子?」
这个奶娘是新请进府里的,不清楚圣玉和朝陵之间形同陌路的关系,只是单纯地因为朝陵不寻常的行为而感到困惑。
听她这么说,圣玉的神情更形黯然。
朝陵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们孩子的事,她不是今天才知道,她也不是想当作不知道这件事,然而面对这种情形,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做。
她不明白为什么朝陵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的孩子。也许他一时没有时间吧?也许他不喜欢孩子吧?也许……有太多的也许。
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总不能强迫他来看孩子呀!她没有权利,更没有资格。
「贝勒爷他……大概没有空闲……」
「这样啊,贝勒爷没有时间来看小少爷,那少福晋可以抱小少爷去让他看啊。」
「这……」她不是没想过要这么做;小祯观既可爱又聪睿,她多想让朝陵也看看他们的孩子,但……「这么做可以吗?」
她没忘记朝陵是不愿意见到她的,而且朝陵有可能不喜欢小孩,她怎么能抱着孩子去吵他?
「奇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就是啊,」小栾连忙跟着附和:「格格,妳抱小祯观去找朝陵哥哥嘛,小祯观这么可爱,相信朝陵哥哥一定会很喜欢他!」
「不方便吧。」虽然她很想,却仍然不禁迟疑。「还是不要好了,没必要……」
「嗳,您怎么这么说话呢?您不明白和父亲打好关系对身为贵族的孩子们而言是很重要的吗?一有机会,您就应该让小少爷和贝勒爷多多亲近才好。」奶娘好心地建议道。
「……妳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甚明白……」奶娘的话令圣玉感到困惑。
「像你们这样的皇亲贵族,父亲的态度总关系着孩子的前途──从小就不得宠的那些孩子,长大后是很难出头的。」奶娘说出自己从前在其它府中带孩子的经验。
在贵族世家中,孩子们的地位视其得宠程度而定。相当受宠的,可能一出生就得以荫封贝勒、格格;而那些得不到宠爱的,就只有埋没在府中任人欺凌的份。这是出生于皇族之家的孩子的悲哀。
「就像我一样吧!格格,妳看看我就知道了。」小栾有些伤感地说;虽然脸上仍是微笑着,神情之中却有丝难掩的黯然。
「是这样子的吗?……」圣玉有些讶异。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些事。
从小到大,她是被视为绝世珍宝一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备受娇宠,因此她不会明白其它那些不受宠的孩子们处境有多悲凉。
「格格,妳是知道的,因为阿玛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在府中的处境才会这么狼狈……不过,也怨不得别人啦,谁叫我娘的出身不高呢。」
圣玉闻言,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少福晋,有时间就多让小少爷和贝勒爷亲近亲近吧!这是很现实的,关系着小少爷未来的前途。」
未来吗……她是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只是她并不想让祯观变得和她一样,在这府中过着这种被遗弃的日子……
她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但孩子仍有未来;或许她应该积极一点,就算是为孩子做点事吧。
★※★※★※
一日午后,圣玉特地从奶娘那抱来了孩子,住鹿渠苑寻朝陵去。
到了苑外,却由负责守门的侍卫那里得知朝陵不在的消息。她只好抱着孩子静静地在外面守候着──
因为礼亲王府中众人皆知圣玉和朝陵夫妻不睦的事情,故虽以她少福晋之尊,看门的守卫依然不敢擅自放她进入朝陵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