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妳和朝陵哥哥,我相信有一天他会知道,妳是个很好的人,不会再冷落妳了……」
「小栾……」
两个女孩相坐对泣,泪下不休。
许久之后,圣玉依依不舍地问道:「妳当真非走不可吗?」
「我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反正阿玛不喜欢我……这府中我存不存在,都是无所谓的。」
圣玉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神情蓦然一变。
小栾不会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径自擦着泪,然后起身。
「那我就此别过了,如果以后……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小栾说完,很快地掩面转身离去。
「等一下。」圣玉却出奇不意地叫住她,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我和妳一起走。」
★※★※★※
她考虑了许久,仍是决定这么做。
她想过了,朝陵之所以不喜欢祯观,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倘若她不在了,也许朝凌就不会再将痛恨她的心转移到祯观身上。
原本,她就是不应该存在的,朝陵不喜欢她、讨厌她,她的存在只是徒惹得他心烦、不高兴,如果她聪明点,也许早该自动消失了;如果说,现在能以她的离去换来孩子的幸福,那她就更不应该犹豫。
她是个讨人厌的人,所以朝陵嫌弃她,但孩子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她是他的娘亲,就让他承受和她相同的命运,她应该为孩子的将来着想。
就如同小栾所说,奶娘是个极妥当的人,祯观有奶娘抚养,她是可以放心了……
这府中有没有她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多她一个也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她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去。
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朝陵吧。
那个她曾经以生命去深爱的人啊,纵然今日二人走到这样的地步,她依然不知该如何将对他的爱自心中磨灭。
翻开记忆的扉页,他们之间也会有段美好的过去,且确实存在过。
华灯初上的时分,圣玉独自坐在烛光昏黄的寝室里,静静忆起从前相识之初的事。
「朝陵,那是什么花啊?一串一串的,好漂亮!」
一日午后,朝陵偷偷地带着圣玉跑到城郊的深山里玩耍。
圣玉见到山壁上攀藤附葛间累垂着一串一串鲜黄奇特的花朵,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
「那个叫做『深山黄华发』。妳很想要吗?」他留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巴」着那几串花不放。
圣玉点点头,视线依旧放在那些花朵上。
朝陵微微一笑,身形略动,飘逸的身子已跃上山壁,轻轻巧巧地摘下一串花来。
「哇。」圣玉惊呼一声。
「给妳。」朝陵将花递到她面前。
「谢、谢谢……」
圣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去接,他却突然抽回手,不把花给她。
「等等,我觉得这串花妳簪在头上,应该会挺好看的,试试看好不好?」
「呃?」圣玉看看他手中那一串比蜂巢还要大的花,不禁有些迟疑。「这……这不是很奇怪吗?」
花那么大一串,她光想也知道别在头上一定非常滑稽。
「试试看嘛。」
「唔,好吧。」不愿违特朝陵的意思,她只得答应了。
朝陵果然将手中那一大串花一古脑儿地簪在圣玉如云的发髻上。
「如何?可以看吗?」她好奇地问。
「好看,非常好看!」
话虽这么说,实则他已经快笑翻了──
此刻的圣玉简直就和满头戴花的女疯子没有两样。
不明就里的圣玉信以为真,还为他的话而成到高兴……
如今回想起来,朝陵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整她,但,她对他是不能有怨恨的……
相反的,她还很感激他曾经对她那么好。
尽管只是一场欺骗。
「少福晋,您还没安歇吗?」
正闭目冥思,房外突然传来奶娘的声音。
「还没,进来吧。有事吗?」
只见奶娘怀中抱着祯观,走了进来。
「没什么事,只是我想少福晋数日没见小少爷了,所以偷了个空,抱他来让您看看。」
「多谢妳,奶娘。」圣玉自奶娘手中抱过小祯观。
她可爱的孩子啊,日后恐不能相见了……
圣玉抱着幼子,眼泪忍不住就要流下来,但因奶娘在场,恐她看出异样,只得强坦自己忍住。
「少福晋今日心里好些了吗?奴才看您这些日子似乎有些烦忧……」
「好些了,谢谢妳。」圣玉连忙回答,又说道:「奶娘,以后妳要好好照顾祯观……」
只听得这一句,奶娘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
「少福晋怎么这么说?是奴才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快起来。妳很好,不过,以后妳真的要更加用心照顾祯观,他就拜托妳了。」
「是、是,应该的,奴才理应好好照顾小少爷,不敢不尽心、不敢不尽心。」
「很好,谢谢妳。」圣玉抚弄祯观一会儿,倏然阖上眼,不忍再看他。「我累了,退下吧。」
「是。」
待奶娘抱着孩子离开房间,圣玉决堤般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倾流而下。
哭了许久许久,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了两封书信。
★※★※★※
朝陵自下人口中得知圣玉留书出走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早已人去多时了。
这是他自从迎娶圣玉之后第二次踏进这个房间──第一次是新婚之夜,而今留在房中等待他的,却只有桌上的二封书信。
他很快地拿起其中一封署名给他的信,拆开来看。
那上面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朝陵:
我走了,如你所愿地走了。希望一切恩怨能由我带走,莫要牵连孩予。
另外,感谢你曾经对我好。
圣玉
短短的几句话,却让朝陵的手微微发颤,而丝毫不自觉。
此刻他的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想、无法做。
过了许久,他反射性地抄起另一封书信。
这封信是圣玉留给她双亲的。朝陵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它拆开;这封信上同样没有太多言语──
双亲大人膝下:
儿不孝,径自远走了。追根究底,一切是圣玉咎由自取,双亲不必以不肖女为念;亦莫仇视于朝陵贝勒,圣玉虽不在,朝陵依然与双亲有半子之份,万乞善视之,不胜感念。
儿 圣玉拜启
看完这两封信,朝陵已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此刻他的心似乎被刷空了,感觉不到痛楚,但却十分难过……
他终于把她逼走了,那他以后该怎么办?
第九章
春到江南,四处是一片盎然的绿意。
「鹅儿庄」,一个世代以种桑养蚕为生的小村落,在这春天里是泼墨画出来的一片绿。
深绿的桑田里点缀着许多采桑女的花裙红衣,采桑山谣此起彼落,整个村落热络非常。
「格格!」
晌午时分,许多采桑女都纷纷回家吃饭去了,一个身着秋香色粗布衣裳、身形袅弱的女子仍在树间勤劳地摘采。
另一个褐色衣裳的采桑女从另一端向她跑近,边跑口中还边呼喊着──
「格格!格格!」
秋色衣裳的女子闻声自树丛间抬起头来。
只见她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甚美,虽然身着粗布衣裳,却掩饰不住一股优雅尊贵的气贺。
「格格。」那个褐衣女子已来到她身前。
「跟妳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叫妳别喊我『格格』吗?」那个采桑美人责备地说道,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悦之意。
「人家改不过来嘛!何况妳的名字又不像阿猫阿狗那么好叫,还是叫格格最顺口。」褐衣女子嘻笑地说。
这名女子也大约二十余岁,肤色稍黑,但脸蛋十分清秀。
她就是当年自礼亲王府中逃出来的小栾,而那名美若仙人的采桑女,就是朝陵贝勒的「逃妻」──圣玉格格。
五年前,她们自府中逃了出来,藉那个负责为王府采买丝绸的李志之力,辗转来到了这个「鹅儿庄」,寻找小栾的生母。
小栾的母亲被遣出王府之后,果然是嫁到这个村庄来。她的现任丈夫是个敦厚朴实的庄稼汉,以耕田种桑为生。
他们夫妇俩结漓多年,却没有生半个孩子,因此当小栾和圣玉找来的时候,他们自是非常高兴地收留了她们两个。
得以在这个村庄落脚之后,圣玉十分自然地过起平凡的生活,时常和小栾一起做些农家的工作;虽然小栾的母亲因为圣玉的身分尊贵异常而不敢劳动她,但她还是坚持如此,并乐此不疲。
「妳喔……」圣玉微微一笑,不再理她,继续采她的桑叶。
小栾连忙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作。
「嗳哟,别采了,咱们回去吃饭吧。想必娘一定煮好了饭在等我们了。」
「等会吧,时候尚早,况且我也还不饿。」圣玉说着,又想继续采。
「这可不行,要是不按时把妳拉回去吃饭,我娘又会念我了。」
圣玉拿她没辄,只得任由小栾拉着她走。
她们俩并肩行走在田梗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闲话。
小栾突然问起一句话──
「不知祯观现在怎么了呢?」
圣玉闻言,神情顿时大变。
五年来,尽管夜夜因思儿念亲而泪湿枕畔,但花日间,她还是尽量不提这些事,没想到今日小栾就这么说起──
她不禁一阵心痛。
「现在祯观大约也是五岁了,想必长大许多了吧!真想看看他……」小栾径自喃喃自语。
她又何尝不想呢?
由于思念之殷切,她时常梦见朝陵抱着小祯观来找她,但梦醒,依然是一场空。
「格格,妳后不后悔当初抛下祯观,自己一个人离开王府?」小栾转向她问道。
当初格格说要和她一起走的时候,真的把她吓了一大跳。原本她不想答应,但她知道格格之所以非这样做不可,自然有她的理由;不过,她不知道现在格格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圣玉闻言,只觉得悲哀──
她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自从认识朝陵之后,她就不知「后悔」为何物了……
「祯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他阿玛。」她只能这么说。
「可是这样祯观不是很可怜吗?不知道朝陵哥哥有没有好好对待他……」
圣玉不禁潸潸落泪。
抛下了她最爱的两个人,可怜的不只是她,她的孩子也很无辜啊……
小栾见她流泪,不禁慌了起来──
「格格妳别哭啊,都是我不好,没事提这些做什么呢?妳别担心,相信奶娘一定会好好照顾祯观的……」她连忙安慰她。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呢?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再见到她的孩子?
还有她挚爱的人……
★※★※★※
北京·礼亲王府
「唉,祯观贝勒,您别乱跑啊,小心让王爷看到了,打你屁股……」
王府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在花园中乱窜,身后一个中年妇人紧追着他。
这个小男孩相貌十分漂亮,秀丽姣好的脸蛋宛然是个玉琢的小娃娃。
他的个子略嫌单薄弱小,但穿梭在园中的动作却相当敏捷利落。
只见那个中年妇人追得气喘吁吁,却始终没办法抓到他。
「祯观。」
一个温文醇厚颇具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园里追逐中的一老一少顿时立定脚步。
循向声音的来源,只见朝陵出现在花园的另一端。
「参见王爷。」中年妇人连忙行礼。
「退下吧。」
「是。」
中年妇人依言离去之后,朝陵招招手,要那个小男孩过来。
小男孩顺从地走过来,朝陵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小祯观乖不乖?」他语意温和地询问。
「乖。」
「是吗?那你刚才在园里跑什么?」
「我要找我额娘。」
朝陵听到这句话,秀美的俊脸倏地变了色,神情大异。
「你知道你额娘在哪里?」
祯观见问,小巧的手指指向距此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落。
「奶娘说,额娘以前住在那里。」
朝陵沉默了一会儿,痛心地问道:「那你可知道,现在你额娘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可是我想去看看额娘有没有回来?」祯观说道,神态甚是天真。
朝陵心中猛然一阵抽痛,忍不住更加搂紧了孩子。
「傻孩子……」
「阿玛,你说额娘什么时候会回来?奶娘说额娘只是去了一个地方……」
「不会……大概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额娘不会回来呢?」祯观抬头看着朝陵,清亮的大眼中满是不解。「额娘到底是去哪里了呢?」
「阿玛也不知道。」
他也很想知道。
五年来,他动员了大批人力四处寻找她,却从来没有任何消息回报,从来没有……
以前,他是避她唯恐不及;而如今不论他再如何想念她,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额娘不回来?是不是祯观不好,额娘不喜欢祯观,所以不回来?」祯观难过地问道,童稚的嗓音夹杂着哭声。
他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不,」朝陵轻抚着他的头,眼眶微红。「是阿玛不好、是阿玛的错,孩子……」
真的是他的错……
圣玉留书出走之后,他才知道盲目地仇恨一个人,既伤人亦伤己,但说后悔已经太迟了。
聿烜说得对,人在拥有的时候,总不懂得去珍惜;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其重要性。
他就是不懂得这一点,才会有今日。
小祯观就在他怀中大哭起来,朝陵无言地抱着他。
许久,他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我好想看看额娘……」
朝陵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才能避免让泪水滑下来。
「奶娘说,额娘长得很漂亮,是不是?」
「是,很漂亮……」闭上双眼,圣玉如花般幽静美好的容态宛如在眼前。
「像仙女一样吗,阿玛?」
「嗯。」
祯观闭上眼试着想象;当他张眼的时候,却又哭了出来──
「我想象不出来!」
朝陵只能静静地抱着他,无话可说。
可怜的孩子,圣玉离开的时候,他还很小,难怪记不得母亲的相貌了……
相较起来,他是不是幸运多了呢?至少还有一个眉眼肖似圣玉的孩子。
★※★※★※
「格格、小栾,你们快出来,看是谁来了!」
一日阴雨天,圣玉和小栾没有出去采桑,坐在屋里做针线。
忽然小栾的母亲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唤她们,神色甚是愉悦。
圣玉、小栾见状,相视一眼,怀着狐疑好奇的心往厅堂走去。
「李大哥?!」
小栾走在前头,一见到厅中的来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不敢相信地瞪视他好一会儿,突然冲过去,拉着他的手又跳又叫。
「李大哥,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来是当初那个帮助她们二人到江南的李志。
「许久不见,妳长大了不少啊!」
他和小栾见过面之后,连忙走到圣玉面前,恭敬地行礼──
「参见少福晋。」
「免礼、免礼。」圣玉连忙阻止他。
「大家都坐下来吧。」小栾之母忙着安排众人坐下,准备茶点。
「李大哥今天怎么会来这里?」众人坐定之后,小栾问道。